新书抢鲜 | 苍耳:消失或重现
图上的这种植物,久居城市的人不一定了解。但对小邦来说,却熟悉得很。那种不经意间就粘连在衣服的姿态,让人恼火,却也让人觉得好玩。
然而,作为一种野草,我们并不大能说得上它的名字。更不晓得它竟然还有药用价值。当然,要谈谈它与人类的关系,似乎更难。
第七届老舍散文奖得主杜怀超,却把这种看似无关轻重的植物,写出了风骨与神韵。在他的新著《苍耳:消失或重现》中,我们会看到24种我们身旁熟悉的植物,会看到这些植物与大地、与人类之间的难以言说的关系。今天就来一睹为快!
杜怀超 | 文
有些记忆,时间再久也是抹不去的,它会沿着河岸、阡陌甚至废弃的园子、坍塌的墙垣,一路低音甚至无声无息地牵住衣角、长发,一不小心还会随着尖锐的刺钻入你的手指,甚至……保持着一生的疼痛。这就是苍耳,粗糙的、素朴的甚至没心没肺的苍耳,寂寞的、孤独的、纠结的、沉默的苍耳。
再与苍耳相遇,竟是在一处荒废了十年的乡村院落里,颓圮的泥巴墙、破落的草舍,挨挨挤挤的苍耳,舒展着阔大的叶子。新的、旧的飞燕在她的上空春来秋去,呢喃的声响成为最有生气的词语,苍耳,唤起无数听觉。待到寒霜一降,只有寂寥的庭院和孤独的苍耳相看不厌。谁为谁守护?
插画:弄月之喵
我对苍耳的名字充满着神秘的诠释。苍耳苍耳,苍与耳,苍是苍老的苍、天下苍生的苍,原本是伧,伧人,粗鄙的人,他们在穷困潦倒或者天灾人祸面前,能够捡拾的唯有这贴地生长的苍耳。苍耳,难道是大地上一只渺小而又巨大的耳朵?渺小是说形状,巨大是说其听觉的世界里包括海纳百川的情怀。贴着大地的深处,谛听天下黎民百姓的疾苦。越是卑贱的植物,越是能够保持清醒与静谧,宁静致远。
请让我挑几个关于苍耳的神奇的别名:卷耳、常思菜、野紫菜、菜耳、粘粘连、羊负来、疥疮草和佛耳。这些是对苍耳之名的进一步解剖。
羊负来,又叫羊带来,形象灵动地说出了苍耳的来时之路,最早的种子是从遥远的异域被羊群之类带到了东方,落地生根,迎风生长。苍耳是有怜悯之心的,或者说她是懂得怜悯的。带着生命的阵痛纠缠着这只或那只羊,在疼痛的呼喊里,在人类的叫唤中,羊群把内心的秘密一股脑地倾注在这纠缠不清的种子上,南方北方,田间地头或者荒山野岭,无不落生下苍耳的身影,而羊的呻吟隐藏在地底深处。
再看野紫菜、常思菜。以菜的名义出现,那就是另一种粮食,食者是谁?除去与之相依偎的农人,谁还能与泥土相伴,与苍耳相互守护?追溯而上,让我们看看这样一个景象:“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诗经·卷耳》)这卷耳就是苍耳。穿越千年,我们看到了她的身影。谁家的女子在山坡上野地里采摘?全身有毒的苍耳,生吃她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的。这妙龄的女子,也许觉得苍耳之毒无甚,而爱情之毒尤毒啊。所以“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其实,我想先人们定然知道苍耳有毒,自然有解她的妙方。如水泡再煮熟,毒性即去得差不多。可从这样一株株粗糙的植物身上找出粮食,喂饱胃、身体以及精神,实非易事。
有人说苍耳在古代是一种经常食用的野菜,李时珍说苍耳的味道“滑而少味”,看来不是什么美味佳肴,或许只是那时穷苦人家荒年没有办法才食用的草。况且诗人都有食过的。“卷耳况疗凤,童儿且时摘。侵星驱之去,烂熳任远适。”杜甫在《驱竖子摘苍耳》中写到过苍耳,身为诗圣的杜子美先生当时也只能采苍耳来食用。
如此,难怪先人送给苍耳另外一个名字:佛耳。佛家讲究普度众生。能挽救性命的草,还是草?是亦佛亦草,是与最平常的大地劳作者休戚与共的植物。
我常在落日的余晖里,一个人踟蹰在这座废弃的园子里。丝绸样的阳光披在残壁与女墙上,蓬松的泥土如恼人的头皮屑簌簌落下,发出苍老而又疼痛的声音。门楣腐朽,灶台冰冷,枯草横七竖八,不知名的虫子与放肆的老鼠在往来穿梭着,潮湿的青苔沿着废弃的台阶攀援,留下青涩的时光。
人呢?原先这里的人到哪里去了?这是一个大家族的庭院,一个祖孙四代同堂的家族,如今人影稀疏。听邻居说,后生一律外出打工或者在外工作,南去广东东莞,北上北京中关村,奔赴经济发达的城市与地域了。一开始是家里的青年男人们出动,电子厂、建筑工地、机械厂、车床厂等等,无不留下他们的足迹与汗珠。他们就像四处觅食的鸟儿,离开乡村的枝头,在城市的水泥马路上捡拾被遗弃的果实。他们得时刻担心自己迷路,还得防备形形色色从家里传来的各种骗子传闻,以及川流不息的车辆和浓重的汽车尾气。更为触及疼痛的是城市的眼睛,冷漠、怀疑、鄙视甚至厌恶,他们是流动的“毒瘤”,每到一处,就遭到铜墙铁壁般的戒备。习惯了泥土的沉重,把人生的格斗场嫁接到城市的水泥钢筋上,他们用黝黑的脊背扛过那段艰涩的日子。渐渐地,他们的脸上有了笑容,皮肤逐渐白皙,就连那喷出的话语也似乎有了城市的卷舌。接着,男人把女人接去,孩子也跟着到大城市上学。园子一天天空荡,安静,到最后死一般沉寂。一大群人,一个个家族的人都走了,像候鸟般,飞去了南方,从此难得回到这熟悉的荒园。
村庄也不再是往昔的村子,越发沉默与荒芜,人就像一棵棵移动的庄稼、移动的植物,从旺盛的村庄里走出,直到村庄逐渐萧条、枯萎甚至寂灭。即使偶有面孔出现,也只是苍老的面孔一闪而过。在村庄这个舞台上,我亲眼看着一幕幕大戏还没有开始就谢幕了,演员一个接着一个东南飞。从村庄的表面看,村头那棵古树还是那般葱茏,荷塘里的水依旧波澜不惊,活泼的鸭子在水面上嬉戏,偶尔发出欢快的叫声。但是,在熟悉的场景里,我仿佛看到了内心的荒芜,从村庄内心呈现的荒凉,那些曾经的鸡鸣狗叫声消失了,稚嫩的面孔也少了。猛然间发现,村庄里,多是些苍老的身影,伴随着落寞的愁容,恰似一株株葱茏的苍耳,填补这废弃的村子。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 徘徊,落叶纷飞。”(里尔克《秋日》)孤独的村庄,孤独的园子。唯有苍耳不孤独,荒园里留下空白,苍耳就用那宽大的背影填补上去,肥厚的汁液,是肥厚的苍凉,在夕光里葳蕤,在黑暗中蓬勃生长。谁能告诉我,此刻旺盛与荒芜的是废弃的园子,还是拔高的苍耳,甚或是远行的人儿?
人类对苍耳是有偏见的,包括我自己。没有偏见的是《诗经》里的那位女子、李时珍,还有我的祖母。苍耳在农人眼里只是一种草,干枯带刺,即使繁殖能力再强,长势再霸道,密密匝匝,甚至似绿被子,她依旧捂不热大地的心胸。你看叶子粗糙得不能再粗糙,惨不忍睹,没看到赋予她的美学因素;再打量果实,伸出无数尖锐的刺,远远地躲避人的亲近。苍耳似乎天生就有着与人远距离相处的情结,所以人很少去打扰她。苍耳倒好,以更加疯狂的生长迎接世俗的目光,凡是有泥土的地方,都有她碧绿的身影。
我以为苍耳是孤独的,从落生开始便注定孤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世纪到另一个世纪,穿过多少岁月的风声,一个人的旅程,一个人的战争,一个人的世界,土、雨、阳光、露珠,都是上苍的赐予,没有人告诉她会有这些,她毅然落地生根。一粒苍耳的种子,便是一粒硕大无朋的孤独,永远属于苍耳的与生俱来的、执着的孤独!
《诗经》里那位斜背着箩篮采卷耳的女子知道苍耳,知道走江湖的苍耳,知道一直保持着战斗激情的苍耳,所以,多情的女子站在山坡上,始终“不盈顷筐”,看着苍耳青枝绿叶的模样。自己何尝不是一节葱绿,正等待秋天的降临?出外采苍耳,婆婆念想的是口中之福,却不知悉少女情事?想着在爱情成熟的道路上,一位神情忧郁的女子,正站在秋天的苍耳旁,焦急地等待苍耳带去信息。苍耳的一生恰似女子的爱情,执着于内心的坚定,随缘而走。
而在李时珍的眼里,苍耳不是情事的载物,他目光如炬,透过粗糙的表皮,直达苍耳的心底。从医学角度上看,没有人超过他。在人类与苍耳的身体上,他找到了相通的缘分,瞬间拥抱着,兴奋着,久久不愿分开。李时珍激动难抑,情不自禁地在一本叫《本草纲目》的书上写道:“呆耳,【释名】亦名胡、常思、苍耳、卷耳、爵耳、猪耳、耳、地葵、羊负来、道人头、进贤菜、喝起草、野茄、缣丝草。【气味】( 实 ) 甘、温、有小毒。( 茎、叶 ) 苦、辛、微寒、有小毒。【主治】久疟不愈……眼目昏暗……”直到彼时,人类才明白苍耳居然是一味上好的中药,生得艰辛,长得丑陋,挥舞着尖锐的武器,远远地躲开人类的追逐,待秋天又追着行人死缠烂打,原来是在传达内心的秘密!
我忽然明白深秋时节苍耳那愁苦的面容。她的愁苦不是因为自己的走向消失,而是不知道怀中颗颗果实,究竟要送到何处。在生命最后的光阴里,她拼命地挤在路边,伸长着脖子,站得孤独,站得疲惫,站得憔悴。直待一个充满爱怜的人打马走过,她便轰然老去,返归泥土。
祖母是素食主义者,一生以素菜为食。许多植物是她的碗中之物。她对草药敬若神明,即使明知道喝草药无济于事,她依旧喝尽碗中的每一滴草药。祖母说,我们人也是一棵草,生病当然还需要草药治疗,草药是我们身体的神,供养着我们,是我们头顶的佛。我们吃进去多少草,死后就会在大地上长出多少草来。呜呼,祖母居然也懂得天人合一的道理。人与自然相依为命,人本身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其实,整本《本草纲目》读下来,你看哪一株草不是充满着药性和神性?
敬重草类,或许是我们本应有的姿态。
现在,我再次站在这座废弃的园子里,看着苍耳的累累硕果,由青转黄转褐,从青涩到成熟。成熟就意味着死亡,意味着来年此苍耳将要被另一株苍耳代替,意味着自己永远消失。一株苍耳消失,无数株苍耳繁茂于大地之上。她与人类的繁衍相同,一代代延续下去。如这座荒园的主人般,从故乡到异乡,从此地到异地,携裹着家的重任、对后代的责任和憧憬,告别老宅子,告别苍耳,落生在天南海北的城市。直到新的家园出现,把下一个追逐的驿站交给孩子,然后衰老,直至消亡。
这注定是一个孤独与艰辛的旅程。尤其是苍耳,生前积蓄万千力量,为植物界孕育出无数小苍耳。细剥她的心思,会发现惊人之处。那让人毛骨悚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刺,成为阻隔人类亲近的最大障碍。女为悦己者容,难道苍耳不希望得到人类的青睐?那些青色的刺硬硬的,似乎是捍卫苍耳的利器,密不透风,连一只虫子也休想钻进去,那些牛羊猪等动物,见了苍耳无不掩面逃窜,即使不小心一口咬下苍耳的枝叶,也无法咽下她内心的苦。据说那些唬人的尖锐的刺,到了苍耳成熟的时候便会老化,由锐变钝。这可是一种心思缜密的变化。此际,人类、动物再与苍耳相遇时,便不再胆战心惊,即使亲密接触,最多也只是个纠缠,难舍难分。人类对于纠缠是充满喜好的,《诗经》中采卷耳的女子,不就是纠缠在情事的困扰里?念想如那卷耳,小小的坚实的瘦果,纠缠上那远方的情郎。
我惊诧于苍耳的生存与守护。在生与死、繁衍与消失的路上,她如何守卫内心的密码?那内心的药味,为人类疗伤的隐秘,鲜为人知。她看起来一无是处,她枯荣于大地上,自生自灭是其循环往复之路。遭人讨厌,让人误解,傻乎乎地站在荒草丛生的地方,整叶,结果。一旦人类的肉身受到病菌的侵袭,苍耳便会挺身而出。这是一个巨大而又唯一的秘密啊!
野草,吃的人多了,就是野菜;野菜,吃的人少了,就是野草。人类在对苍耳的认识上是有误区的,误会的根源是人类的奢望与欲望太多太多,在饥饿时刻看苍耳是一种粮食,在生病时看苍耳是一种药,在幸福时看苍耳则是一种杂草。在无数农作物杂草识别与防除页上,赫然写着野草的生辰八字,标明农田杂草危害棉花等,宜用百草枯、扑草净除之。
人老了,才会悟出一生应该抓住什么,应该执着于什么。年轻的时候欲望太多,遮住了前行的双眼。我偏爱苍耳,偏爱苍耳身上独一无二的中草药味道。我想植物的世界同样充满喧嚣、浮躁和功名利禄、尔虞我诈。一个人一生能抛却世俗的东西,守住本真,是何等之难?苍耳,在治疗人类内心顽疾的阡陌上,一直孤独前行。
我走在熙攘的人群中,迷惘而无助。我看不清许多事物的远方在哪里,不知道时间是怎样从身上溜走的。璀璨的霓虹灯、醉生梦死的日子和你死我活的名利争斗,似浓雾般席卷过来。我多么希望失掉自己,长成路旁一株看淡姹紫嫣红的苍耳,用植物的方式生活,活出内心的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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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届老舍散文奖颁奖词
《苍耳:消失或重现》以冷峻的笔触与悲悯情怀,参悟苍耳魂灵。以苍耳悲苦孤寂、坚韧壮丽的一生,写出了它的风骨与神韵,同时思考生与死、社会与人生。文笔优美,笔力遒劲,生动深刻,力透纸背。读来不仅令人动容,亦颇多教益。
杜怀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徐州市文联专业作家,小说、散文写作者,紫金山文学奖、老舍散文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获得者,散文《一个人的农具》获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著有长篇系列散文《一个人的农具》《乡村物语》等多部。现居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