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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尽劫波,然后温柔地抵达天真

刘小念 富兰克林读书俱乐部 2021-02-27


生命里的来来往往,从来都是各有使命,各有馈赠。

作者:刘小念,来源:写故事的刘小念(ID:xgsdlxn),经授权发布



我生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本文为当事人口述)


一岁半那年,因为一场高烧,造成了神经性耳聋。


因为听不见,刚刚冒话的我,所有语言水平就停留在了会叫“爸爸”“妈妈”阶段。


幼时的我,感觉不到这份创伤意味着什么,我需要用漫长的时间,一点点去明白自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别的孩子可以用语言表达他们的要求,而我只能靠不知所云地喊叫。


我想加入他们,想和他们玩,但因为无法交流,只能躲在一边看他们嬉笑打闹。


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每次看到我都会掉眼泪。


而周围的人,打量我的目光充满了好奇和居高临下的轻视。


我听不见,也不会说,但我感受得到那份压力。


这压力,让我敏感,甚至自闭。


我知道这世上唯一可以依赖的,就是爸爸妈妈。


因为每次被小伙伴们排挤,他们就会把我抱回家,耐心的陪着我。


有一次,爸爸带我去买面包,我被旁边玩具店的布娃娃吸引了,站在橱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


这时,有一辆车子要停过来,司机应该是一直在按喇叭,但我听不见,最后,他下车推搡我,嘴里还骂骂咧咧。


爸爸跑过来,和那司机大吵一架,这样的场景,吓得我哇哇大哭。


平静下来后,我指着橱窗里的娃娃不肯走,于是,爸爸大方地给我买了两个娃娃,以弥补自己的失职。


从此,我的生命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伙伴。




在我眼里,那两个娃娃跟我一样,不言不语,带着一份小疏离小高冷的表情看着这个世界。


那天,我跟她们玩了很久,吃饭时,给她们喂饭,洗澡时,也带着她们一起洗。


然后就悲剧了。


由于她们的衣服掉色,片刻之间,那些漂亮的布娃娃变得五颜六色。


本来开开心心的我,顿时号啕大哭,怎么都哄不好,直到哭累了睡着。


第二天醒来时,我看到那两个娃娃就睡在枕边。


但一夜之间,她们都换了衣服。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一个穿着西裤衬衫马甲,还扎着领带。


她们俩,一个漂亮,一个英气,比初见她们时,多了许多人气。


我惊艳了,无论是哪一个都爱不释手,我抱着娃娃奔出房间,去找爸妈。


爸爸看到我,在嘴上做了嘘的动作。


然后,他用手势告诉我,昨天晚上妈妈为娃娃做了一夜的衣服。


爸爸还拿来自己的领带,做昏倒状地示意,妈妈为了娃娃,把他的领带给霍霍了。


我透过门缝看正在熟睡的妈妈,下意识地拍了拍手里的两个娃娃。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到爱在心间的流速。


温暖、滋润、和煦,就像太阳缓缓升起,照进房间的每个角落。


从此,我的一生都在寻找这种感觉。




从小学到高中,我读的都是聋哑学校。


虽然同病相怜,但并不意味着小伙伴间就团结友好。


相反,大家因为自卑敏感而往往很难与别人建立良好的亲密关系。


我不止一次见到小朋友间互殴,叫来家长,家长又吵作一团的样子。


我换算过,如果那其中有我的爸妈,我会非常难过。


所以,为了避免给爸妈找那样的麻烦,我在学校里既不树敌,也没有真正的朋友。


好在,我有大娃和二娃以及后来的许多娃娃。


我每天上学一定会带着她们其中一个,更多时候,我都在跟她们相互陪伴。


所以,老师们对我的印象都很雷同:一个人,跟娃娃形影不离,有点乖巧,有点自闭。


为了锻炼我的社交能力,爸妈煞费苦心。


他们买了一些礼物让我送给同学;


在我生日时,请同学们来家里做客;


张罗着跟同学及家长一起外出郊游。


我配合着爸妈的行动,因为我慢慢知道,家里有一个我这样的孩子,他们压力很大。


是的,他们每天工作那么忙,还要学手语。


爸爸常常周末在外面做兼职,妈妈在电视里一看到关于聋哑孩子的新闻或者电视剧就会马上调台……


所以,我努力讨好着那些爸妈为我寻找的小伙伴和他们的父母。


哪怕有孩子故意撕烂了娃娃的蕾丝裙,我也没有声张,只是等到没人时,自己默默缝补。




妈妈知道这件事后,问我为什么不声张。


我回复她:“不想让你和爸觉得我没有朋友而难过。”


打那之后,爸妈再没有强求我做任何事。


他们说:“要不妨碍别人,勇敢地做你自己,做你喜欢的事。


他们的话,让我如释重负。


也让我第一次明白,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在爸妈的纵容下,我的世界越来越小,小到只剩我和娃娃们。


在妈妈的指导下,我学着给她们做衣服,刚开始用彩纸,后来是用旧衣服。


我第一次考年级第一时,庆祝方式是把爸爸从上海托人买的公主裙给剪了,给娃娃做了一套同款裙子。


迎接我的,不是爸妈的责备,而是赞叹。


偶尔,我沉迷于“创作”,通宵达旦地给娃娃们做衣服,爸妈也从不阻止。


他们说,能够静下心来做一件事,就是天赋。


他们用超出常人父母的爱与包容,保护了我这份“特殊”。


随着手工越做越多,我发现需要学习的东西也在变多。


我因为《还珠格格》而迷上了各个年代的宫廷服饰。


但真正动手才发现,没有历史知识打底,做出来的衣服很是荒诞丑陋。


因为不懂比例,裁出来的布料是一回事,做出来的衣服又是另一回事。


有一次,我要给一个娃娃过生日(她们买回来的日子,被我定成她们的生日),想送她一件汉服。


但我失败了一次又一次。


爸妈见状,居然找到本市一个著名的设计师,让他亲自指导我。


那位叔叔特别有耐心地帮我完成了布料的裁剪,然后语重心长地说:


“从没见过这么执着的小姑娘和这么开明的父母,小丫头,听我一句话,你可以把热爱变成事业,前提是,先好好读书,知识是基础,也是工具,将来一定会帮到你。”


妈妈用手语翻译这些话给我听,她的眼睛里全是希望之光。


我在那样的光明里,看到了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




高中三年,我拿出给娃娃做衣服的劲头,拼命读书。


后来,如愿以偿地考入杭州一所院校的服装设计专业。


陪我从长沙到杭州就读的,还有我的一箱子娃娃。


面对爸妈的担心,我指着床头那二十几个娃娃,笑着对他们比划: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这些,都是你们留给我的兄弟姐妹,我一点也不孤单。”


或者更准确地说,孤单是我的保护伞。


在大学里,同学们知道我的情况后,也曾试着各种帮助我。


但我慢慢懂得,自己其实就是一个患有社交恐惧症的人,只适合跟我的设计、我的娃娃们在一起。


我不会说话,娃娃们也不会,所以,我们相处得平等而安静,像一种无须任何语言,也能彼此懂得的灵魂知己。


2010年,我上大三时,突然有一个童装厂的老板肖姐找到了我。


那会,我经常把自己给娃娃做的新衣服、新发饰发布在博客里。


没想到,肖姐无意中看到那些图,被娃娃们身上那些服饰吸引了。


她直截了当的提出了合作想法:“你负责将给娃娃设计的衣服扩展成儿童版,我负责市场推广娃娃及娃娃代言的服装。”


我答应可以试试。


彼时,我一点不确定自己的爱好会带来什么大市场。


谁能想到,第一版娃娃及服装出来后,就成了爆款。


然后很快就出了第二版、第三版……


我人还未毕业,便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我和我的娃娃们



大四那年,肖姐高薪聘我去她广州的服装厂做设计师。


然而,实习了一个月后,我还是拒绝了。


工厂严格的作息时间,还有亲眼目睹流水线上整齐划一的童装,都让我觉得太消耗我与娃娃之间这份特殊的感情与美感。


然后,我们达成另外的协议,我兼职设计四款童装和四套娃娃装。


这一部分收入,足够我和娃娃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并保护我的社交恐惧症,让我不必为了生计而强行改变自己。


那一刻,我感念陪我多年的娃娃们,更感念有一对呵护我天性的父母。


是他们,给了我选择的自由和底气。


大学毕业后,我成为一名娃衣裁缝师。


世界那么大,我带着娃娃们万水千山走遍。


给她们穿最美的衣,拍最美的照。


在旅途中,我遇到了我的先生许天


他是一个摄影爱好者,一个像我一样把爱好变成事业的自由职业者。


在吴哥窟,他的镜头无意间捕捉到了我和我的娃娃,然后他以传照片给我为名,加了我的微信。


再后来,我们在手机里谈起了恋爱。


我们一起走走停停,很多时候,我安静地给娃娃们设计衣服,他在电脑前修那些片子。


偶尔不经意抬头,目光相遇时,彼此微微一笑,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很多年。




决定嫁给许天时,爸妈问我喜欢他什么?


我诚恳地回答:“他守护了我的孤独。”


知道我的社恐,所以但凡需要与外界打交道的事情,他全都承担下来。


他以最快的速度学会了手语,从不避讳在别人面前跟我用手语交谈。


他说人们用三年的时间学会说话,然后用一生的时间学会闭嘴,而老天之所以用一场意外让我失去语言功能,就是选我做孤独的代言人。


他会在我毫无设计灵感的时候,带着我和娃娃们说走就走。


永远不会忘记他在晨光里用手语给我念《百年孤独》的样子:


“孤独是一个陪伴人一生的伙伴,是一个既定事实,与其否认,与其抗争,与其无谓逃避,不如接受它,拥挤的人群让它保护你回家,周六的上午,让它陪伴你吃早餐,整理阳光。”


然后,他在我被这句话震撼之际,突然“话锋一转”:


“所以,亲爱的,嫁给我吧,我欣赏你的孤独,你永远不需要迁就其他人来调整自己的生活节奏,不必揣摩别人心思来落实自己的安全感,这是一种多么宝贵的优秀,我想和你一起守护它。”


没有任何犹豫,我答应了这样的求婚。


那一刻,我相信了那句话:“就算世界荒芜,总有一个人是你的信徒。


因为他,我变得更加自由,这是爱情与婚姻的目的。


然而很遗憾,我们的婚姻只是维持了一年零三个月。


因为有一阵子,许天迷上了夜店。


和一个安静的人待得太久,他开始渴望那种与人“报复性聊天”“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抵死呐喊”的感觉。


让我不安的,不是他的出走,而是他享受那种热闹后,归来时对我的愧疚。


安静是我与生俱来的世界,是我命运的一部分,也是我乐在其中的来源。


但,却不是他的。


我们彼此欣赏,拥有婚姻,但这不意味着我们要为彼此做出牺牲。


于是,我们浪漫的相遇,又友好的分开。




或许,没人理解我这份选择吧。


但我会在哭着度过一个又一个深夜之后,坚定自己是对的。


离婚对于我来说,不是失去,而是回归。


而许天的出现与离开,也让我手下编织的娃娃开始有了爱情主题。


这个主题让我安静的世界里,有了更丰富,也更圆满的另外一种人生。

 

所以你看,生命里的来来往往,从来都是各有使命,各有馈赠。

 

我很怀念,但更感激。


前几天,高中母校邀请我回去做演讲,让我聊聊自己的成长史。

 

说实话,我很惶恐,但又觉得这是不可推卸的责任。


于是,我用一个月的时间,给娃娃们定制了十套不同的形象,作为礼物送给老师和学弟学妹们。


我毫不保留地向他们出示自己的内心:

失聪失去的那个世界,娃娃们双倍还给了我,虽然我的工作是制造童话,但我骨子里是无尽的悲观,只有痛苦才能治愈人,快乐不会。

 

所以,我始终相信,老天对我们没有正规对待,我们也要活得不按常理出牌,这样才对得起它的另有安排。


好运青睐那些敢于说‘我很幸运’的人,无论怎样,跟孤独签一个体面的约定,活出自己的孤独和简单,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荣幸。

这,也是我对自己前半生的小结。


我失去了听力,但我从来没有失去对人生的选择权。


在无声的世界里,活得有生有色,是我人生的全部意义。


这世上的确没有童话,但成熟其实就是历尽劫波,然后温柔地抵达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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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小念,一个写故事的手艺人,也是一个二胎妈妈,专写婚姻内外那些事儿,著有作品《二胎时代》《煮妇炼爱记》《创业情侣》等,本文首发公众号:写故事的刘小念(ID:xgsdlxn),富兰克林读书俱乐部经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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