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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被认同的跨性别者:家人认为这是病需要“扭转治疗” 每天吃药电疗

在国内,相对于跨性别男性,跨性别女性承受着更多的社会压力。男性一般会承担着家庭里传宗接代的期望,突然变成女性,对家人们来说更难接受。张子涵漫长的青春期,就经历过这种家庭期望和社会期望,这甚至内化为一种自我规训。在她当时的观念里,成为男人要优于成为女人。许多家长无法接受自己的孩子是跨性别者的现实,“扭转治疗”顺应了他们想要孩子恢复“正常”的需求。

“你看你打那些激素都打坏了,男不男女不女的,屁股都开始扭起来了。”一位“医生”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大手摸了摸张子涵的脖子,还在她的胳膊上捏了捏。

这是在山东临沂一家号称可以治疗性别错位的医院内,从话语到身体的接触,张子涵对医院院长感觉到了恶心和厌恶,“这是一种性骚扰。”

张子涵是一个跨性别女性,她的身体是男性的,但自己内心认同是女性。母亲不能接受她的这种身份,认为这是“有病”,就把她送入了这家医院接受“扭转治疗”。

院长做了前述“诊断”后,她被一个壮汉监视了两天,每天被注射来源不明的中药注射液,进行电击“脑循环”治疗,还要吃药,扎针灸。

张子涵的遭遇并非个案,很多跨性别者无法得到认同和接纳,阻力往往更多地来自最亲密的家人,他们希望有一种方法能把孩子的“病”治好。类似前述临沂那家医院的“扭转治疗”生意也应运而生。

山奈是营救张子涵出院的志愿者,从2019年到现在,他总共参与解救过四个类似案例,都是跨性别女性。有人已经经济独立却被母亲从深圳骗回老家的医院,有人在国内知名的精神病医院内接受“扭转治疗”。

深夜的卫生间骚扰,以及大众眼里的“病态”

有一天深夜十点,黄晓迪做完单位的卫生,走向单位旁的男厕,一个身形高大的男性尾随她进入卫生间,一只有力的手开始把她往卫生间的隔间拖拽。她浑身颤抖。

黄晓迪今年十九岁,留着一头齐耳短发,单眼皮,高鼻梁,身高160cm,打扮和大多数女孩没有什么差别。她是一名跨性别女性,和人交谈时,才会显露出自己的男性的特征——低沉的声音。从16岁开始,她服用相关的药物来遏制体内的雄性激素分泌,一些女性特征开始出现,比如胸部开始发育。只是药物副作用也不小,她的力气变小,搬运饮料都觉得费劲。

她几乎没有力气去反抗身后那个身形高大的男性。万幸的是第三个人进入了卫生间,那个骚扰她的男性很快松开了手。

黄晓迪在一家炸鸡店打工,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十点,她都要把自己塞在那个几平方米的小小空间,靠近油锅和烤箱,用机械重复的劳动,换取每个月4000元左右的薪资。

这个不算轻松的工作,是她辗转多家应聘单位才获得的。绝大多数单位在得知她的跨性别者身份时,都拒绝了她。

“你生过孩子吗?结过婚吗?有没有男朋友?”有一次一家单位的经理面试时发问。黄晓迪摇摇头。到了最后填写入职登记表的时候,看到登记表性别一栏中的“男“,经理立刻变脸。

她很珍惜现在这份工作。每个月,她把自己的所有开销定死在五百元,每月攒下3500元,为的是今年十月份去泰国做变性手术。

父母先后把黄晓迪送进封闭化的“军事素质培训”学校和少林功夫学校,希望能够强化她的男性气质,都无果而终。家人终于接纳了她的跨性别女性身份,并且对她想去做变性手术的计划表示了支持。

张子涵比黄晓迪小一岁,从2020年初开始,她被家人强制送去山东临沂的那家中医院进行 “扭转治疗”。后来在朋友和志愿者的帮助下,她被从医院解救了出来。但母亲还是没有放弃对她的改造。

张子涵逃到北京,约好了北京大学第六医院易性症门诊的医生,希望能通过医生与母亲的交流,让她放弃对自己的“扭转”。

2018年6月18日,世界卫生组织(WHO)公布第11版《疾病和有关健康问题的国际统计分类》(ICD-11),其在上一版的基础上彻底删除了“与性发育和性取向有关的心理及行为障碍”。同年年底,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发出通知,要求2019年3月起,各级各类医疗机构应当全面使用ICD-11中文版进行疾病分类和编码。

也就是说,跨性别在国家层面已经去病理化了。但在大众的认知中,这种状态仍然被很多人认为是一种疾病。艺术家武老白曾经暗访了国内多家有着“扭转治疗”项目的医院,比如2019年1月14日在南京仁康医院内暗访时,院内的医生仍旧把同性恋称为性取向障碍,把跨性别者称为性别认知障碍。

假军训,中药注射液,“脑循环”电疗,以及法师做法

回忆起在重庆那所“军事素质培训学校”的经历,黄晓迪觉得这是她19年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她14岁就开始外出打工,很早就尝尽了人间的冷暖,曾经在外露宿,也曾因为缺钱在网络上骗过人。但这些阅历,都不足以让她应对军事素质训练营中的遭遇。

故事开启于谎言。2018年3月3日,这一天是黄晓迪的生日,一家人聚齐为她庆生,本来驶向市中心要去买衣服的轿车,却开到了重庆的郊区。铁门打开,一名军官模样的男子从这所“重庆立事工程信息学校”内走向黄晓迪。

噩梦般的生活开始了,“没有自由,没有尊严,感受到了深深的压抑。”从早到晚,学校内的60多名孩子在教官的监督下进行着高强度的军事训练,从最基础的列队动作到体能训练。夜晚,黄晓迪和七位男孩睡在一间房内。

头发被剃光了,教官说这叫“从头再来”。稍不留意,还会迎来教官的拳打脚踢。而大多数时候的受罚,都是连坐——一人做错事,所有人一起承担惩罚。有一次受罚要求的动作没做好,教官一脚踹在黄晓迪的肚子上,她感到剧烈的疼痛。身边的一位同伴直接被教官踹到了床上,铁架床变形了,这个十五岁的男孩双腿发抖,尿裤子了。

起床慢了会被体罚,没有按规定晒鞋也会遭受惩罚。拳脚会在你毫无意识和防备时降临,黄晓迪整日都生活在恐惧和愤怒中。

在几次逃跑失败后,黄晓迪终于在骗取教官信任后,获批外出和家人见面。借着这个机会,她实施了自己酝酿许久的逃跑计划,翻过山,跑进农田,兜兜转转再进入县城,却不敢报警,怕被扭送回学校。

黄晓迪躲藏在一家医院内,饮用卫生间的水,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一天晚上,她偷偷翻进医院的厨房,双手不停地把食物往嘴里塞,一口气吃了7个巴掌大小的包子,还有冰箱里能翻找到的剩下的红烧肉、排骨、鸡蛋……

因为家人不回复她的求助消息,无处可去的黄晓迪还是进了公安局求助。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家人却让学校把她接回。后来,她学着伪装去讨好教官,以换取在里面相对舒适的生活,但是在用文字写下那段经历的时候,伪装下的顺从全部转化为了愤怒的控诉。

学期满后,归家的黄晓迪再次被送进了河南的一家少林功夫培训基地。但这两段强制 “扭转治疗”的经历,并没有让黄晓迪变成父母期待的样子。

和大自己一岁的黄晓迪不同,张子涵向家人表明了真实的自己之后,被母亲送进了临沂的一家中医院进行治疗。这家医院号称主攻心理疾病,可以治疗各种疑难杂症。

母亲是以治疗口吃、调理身体为由,把张子涵带到了这家医院。她被迫喝中药,每天注射三大瓶的中药注射液,还要接受所谓“脑循环治疗”。这是一种电击疗法,电击感不算很强烈,但每天这些流程走下来,她每天都处于蒙圈的状态。

这期间,为了逃避治疗,张子涵也曾逃亡到外地的朋友家,但都未能逃脱。矛盾最终爆发在4月27日,当天去医院治疗时,母亲雇了一个人把她监禁在医院内。此前,张子涵曾告知医生,自己不想再接受中药注射液,因为身体的不适感太强。但母亲要求她住院,继续接受注射。

因为在网络上求助,张子涵被禁足在医院的消息传到了一些关注LGBT群体权益的志愿者耳中,最后在志愿者和舆论的影响下,医院不敢再为张子涵做“扭转治疗”了。

张子涵回到家,但是母亲并没有放弃,而是请了一个法师做法,说是期望能够驱赶走她身上的“妖魔”。后来又联系上了河北邯郸的一家声称可以做性别认知“扭转治疗”的精神病医院。

一直催眠自己做个阳刚男孩,只敢偷偷买一条百褶裙

张子涵的母亲经商,在谈判场上说一不二,在家中,她也保持着这种权威和强硬,但思想观念又很传统和保守。张子涵的父亲在她13岁的时候去世了。从小,张子涵就感觉到在家里非常压抑,父母对她要求严格,每晚父母入睡了,她才能得到短暂放松的时刻。

在这样的家庭氛围笼罩下,张子涵一直压抑着自己真实的内心,她一直催眠自己应该做一个阳刚的男孩。她强迫自己去喜欢军事、历史等通常男孩子们会感兴趣的话题。她交了一些男生朋友,平常一起吃喝玩乐,但从不涉及心灵的交流。她不敢和女孩交往过密,怕露出马脚。

从初一开始,她就认识到自己内心其实是个女孩。但是她恐惧被别人知道,她给自己设定了一条绝对不能突破的底线,就是展现自己是女孩子的一面。虽然从小,他就喜欢女孩子们的玩具,但买这类玩具的要求总是会被父母训斥。

初二那年,张子涵没有忍住,偷偷给自己买了一条百褶裙。不敢外穿,也不能让家人发现,但她已经得到了心理上的满足。

因为长期无法获得身份上的认同,自我压抑,张子涵在初三那年患上了抑郁症。她这样的经历并不鲜见。据北京同志中心和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共同发布的《2017中国跨性别群体生存调查报告》显示,在调研的2060名跨性别者中,61.5%的人存在抑郁,73.2%存在焦虑,46.2%的人因为自己是跨性别者有过自杀想法,12.7%的人曾有过自杀行为。

张子涵去看过心理咨询师,却不敢对心理咨询师说出实情。她也偷偷自杀过,被母亲发现,但是母亲以为得抑郁症是因为学习上的压力。

到了高二,张子涵终于鼓起了勇气,决定向周围的人坦白。这个秘密,最先告诉母亲,但是得到的答复是,“这个不可以!”反倒是她担心无法接受的同学们,表示了理解和接纳。

得到了同学的支持,她也开始慢慢突破自己曾经设置的“底线“,蓄起了长发,按照女生的装扮开始穿搭衣服。在此之前,虽然家庭条件优越,但是张子涵并不注重自己的外表打扮,一件衣服能穿到破,母亲还欣慰地认为这是简朴懂事,殊不知这背后埋藏着的是孩子对于自己男孩外表的自我厌恶。

跨性别女性承受着更多社会压力

黄晓迪是在校园歧视中成长起来的。小学时,同学们就发现她跟其他男孩子不太一样。跟男孩子在一起玩,她有时会下意识地去牵他们的手,同学们觉得她奇怪,开始疏远她。

因为在学校里压抑,被孤立,她的性格也因此越来越害羞内敛,十四岁那年,黄晓迪就不再愿意去学校读书了。不是厌学,只是想要逃离那个环境。

上初中时,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真实身份,开始找到一些归属,觉得自己原来并不是一个怪人。她厌恶自己的男性生殖器官,也无法完成自我认同,想要做变性手术,成为真正的女性的想法开始萌生,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需求也开始变得越来越迫切。

和黄晓迪不同,张子涵还没有迫切想要改变自己生理性别的需求。张子涵的家庭条件更优渥,也拥有更多选择,她高中读的国际学校,正在申请去日本留学。

在国内,相对于跨性别男性,跨性别女性承受着更多的社会压力。男性一般会承担着家庭里传宗接代的期望,突然变成女性,对家人们来说更难接受。张子涵漫长的青春期,就经历过这种家庭期望和社会期望,这甚至内化为一种自我规训。在她当时的观念里,成为男人要优于成为女人。

许多家长无法接受自己的孩子是跨性别者的现实,“扭转治疗”顺应了他们想要孩子恢复“正常”的需求。

山奈在帮扶这些被送去强制“扭转治疗”的跨性别群体时发现,在国内的一些正式的精神病医院内,还存在着这样的项目。艺术家武老白曾经暗访了全国多家医院和心理咨询室,发现有多家医院都声称可以把同性恋治“好”,在这些医院内,跨性别者也被称为同性恋,这些“扭转治疗”方法适用于所有LGBT群体。

但是这些对于跨性别群体来说,“扭转治疗”并不能让自己实现自我认同、成为真正的自己。张子涵以后想要去日本工作生活,她觉得那里有对跨性别群体更友好的社会氛围和政策,在那里只需要做一个绝育手术,就可以更改身份证上的性别。

曾经,张子涵的口吃严重,最严重时,她说一句话脖子连带着整个脑袋就会向后抽动一下。这是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形成的毛病。在一个跨性别姐姐的鼓励和心理安抚下,张子涵的口吃曾短暂消失过,后来被母亲送去强制“扭转治疗”后,这个毛病再次复发。不过她相信,只要自己脱离了当下的环境,能够真正成为自我,口吃就会消失。

而选择继续在国内生活的黄晓迪,她努力赚钱,也希望通过众筹等渠道,筹齐十万元,今年十月份去泰国完成变性手术。这样,她也将会拥有一个新的身份。她还想继续上学,掌握一门技术,以后能独立谋生。

黄晓迪现在有一个喜欢的男孩子,男孩子明白她的身份,理解她的遭遇,在生活上处处照顾她,还主动承担了她每个月需要服用药物的支出。只是她暂时还不敢去确认男孩的心意,等“真正”成为女孩后,她觉得自己会有更大的勇气去追求自己的爱情和人生。

(文中黄晓迪和张子涵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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