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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零后家国往事(2)恢复高考,难得的机遇却演变为灾难

2016-06-08 太行石 太原道


1.多舛的童年

2.孤独的日子

3.“滚回老家去”

4.停课闹革命

5.心理被扭曲

以上5章请阅读《五零后家国往事(1):我的六零年代我的家国往事》


6. 悲哀“好学生”


很多年以后我才认识到:“小升初”前后那一段,其实很不寻常,用“人生第一次大转折”或“人生第一次大蜕变”来形容,都不为过。


█ 1970年太原市新建路小学六连三班毕业留念


小学时,别人把你当小孩,允许你犯错的空间比较大;上了中学,就是迈向成人世界的重要一步,面临的一些问题,已与成人世界几乎相同。人们很重视高考、就业、恋爱、婚姻等年轻时的一系列大事,殊不知,在“小升初”前后及中学阶段,有的抉择已与这些密切相关。如果你不能适时、正确、坚决地转变角色,用不了多久,就会感到难以融入所在群体和社会。这不是危言耸听。对此,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难有清晰的认识,但是家长不能糊涂。

小学时,学校是按片儿分班的,我们院有5个同龄人被编到一个班,32女。那时我们“众小无猜”,还能在一起学习。上初中之前,家长就开始干涉了:两个去了外校;另两个的家长,都不许其孩子,与同事的孩子编在一个班。只有我母亲对此模棱两可。这使我想起了,在此之前一年左右,就有父母开始为自己的孩子物色、选择朋友。他们认为,此时的孩子,应该有一个比较可靠的好友,以相互依靠和帮助,应对肯定会遇到的一系列成长问题,如“霸凌”等等。

有的家长看到我诚实和比较心灵手巧,选中了我。虽然这样的家长很重视孩子的成长,创造条件让我们交往,但我的家长却不大喜欢实在人,因为实在人往往不善于察言观色讨好人。我的家长鼓励我交往的,是嘴甜的乖巧之人。“巧言令色鲜矣仁”,坏朋友带来的危害在日后逐渐显露,对我的一生都造成了严重恶果。此为后话。强势的家长什么都要管,但又不懂“狎昵恶少,久必受其累;屈志老成,急时可相依”的道理。在这种暗示,其实是控制下,少不更事的我,还没有“不听话”的自信和底气,只有屈从。

之前选中我的,是一位父亲。如果我有一个父亲呢?选择的结果肯定不同。这也使我后来意识到:人在经济上还没有独立、生存不得不仰仗别人的状态下,是最容易被洗脑和接受暗示的。


█ 1970年,作者13岁留影


我的中学时期,是从1971年年初,至1975年年中,历时4年半。其中初中两年半,高中两年。期间正处于“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之中,是教育界大力落实毛泽东“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既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指示的时期,年年都要去工厂、农村一段时间。其他时间,学校的气氛也随着政治气候的变化而变化,阴晴不定。

初一时,“备战”的气氛还很浓,“全民皆兵”,学校的“年级”都改称“连”,年级负责人称“连长”;“班”改称“排”。我进入的班级是“三连五排”,到初二改为20班,这是从“复课闹革命”后重新排序的。

1971年发生的大事是“913事件”。该事件发生后,上边用了很长时间逐级传达。即便如此,第一次听到的人,仍无不感到非常震惊。周恩来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亲自向高级干部们传达时,就有一位老将军当场晕倒,可见其震撼力之大。我知道这个消息后,还有同学蒙在鼓里,仍然在课堂上“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文革也是一个盛产笑话的时期。

913事件”后,政治上一度开始“纠正极左思潮”,特别是邓小平于1973年复出后,学校的学习气氛开始浓厚起来,还有过变相的考试排名、公开的数学竞赛等等。我当时正上初二、初三。这种现象持续时间不长,大致终结于宣传黄帅“反潮流”和“白卷英雄”张铁生时。

从上初中起,我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积极追求上进,勤奋努力学习,在班里担任“学习委员”和“物理课代表”;有的作文被老师作为范文,读给其他班的同学听;考试成绩在年级名列前茅;7年如一日,每天都按时作息,5点半就起床,去学校操场做广播体操、跑步和练单双杠;由于被认为字写得好,所以经常参与出墙报、刻蜡版;还是学校“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成员;加入共青团比较早,还曾被评为“优秀团员”……表现像个“小大人”似的,整天忙得不亦乐乎。时光过去40多年后,还有同学回忆说:“你当时代表了一种正能量,在人们普遍不重视学习的时候,你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我觉得原因有:

为了母亲的微笑。母亲就在本校任教,她含辛茹苦,那么不易,且一直认为“只要学习好就行”。我无以回报,只有紧跟、照办,让她觉得脸上有光、心里高兴。这也让我形成了一个不好的习惯:看人脸色,越来越容易受人暗示。

比较适合校园的价值观和评判标准。由于长期生活在学校的氛围中,我比较适应学校环境,在学习书本知识等方面,比较擅长。

恰恰是这个所谓的“长项”,掩盖着我致命的弱点和存在已久的“短板”。生活在单亲家庭,本就先天不足。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老师,其境界和格局难以突破,同时还管教甚严,严防别的信息“入侵”。在当时,“将熊熊一窝”的现象已露端倪。个别了解我较深的同学,就嘲笑我“女的就是不行”,认为母亲把我管成了一个“傻子”。

表面上的“成熟”,其实是一种“催熟”,是揠苗助长。初中阶段的过度表现,不仅透支了我的潜力,而且引来了不必要的嫉妒与仇视。这其中有同龄人,也有长辈。他们担心我现在就如此“优秀”,将来那还了得,开始以各种手段打压。本来这种家庭就被人歧视、小瞧,现在似乎要“寒门出贵子”了,有的人就看不惯,觉得不舒服、不自在了。比如在我初三被评为“优秀团员”后,有的老师竟反映到了校领导那里,说我如何不够格什么的。

作为成年人,应该懂得,学习成绩绝非成功的第一要素,但偏偏就有人这么浅薄。其中也包括我的家长,急功近利,器小易盈,只能重演“伤仲永”的悲剧。另外,轻率给予的表扬、高分等等,其实是一种“捧杀”。表面上得了100分,其实知道的何尝有百分之一?这些都容易导致青少年盲目自大、远离实际,形成好高骛远、大而无当的膨胀心态。

还有一个应该重视的方面,就是衣着。作为中学生,应该有点面子了,不要总让孩子穿得破破烂烂、补丁摞补丁的,这样会打击、伤害自尊心和自信心的。虽然那时在大力宣传雷锋“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观点,但雷锋也没有在军装上这样啊! 我家是什么破旧就先穿什么,“懂事”的我从不挑拣。别人不穿的“老头鞋”和补丁袜子什么的,我都能穿出去,还是“为了母亲的微笑”。母亲的观念是:“不要养成花钱的坏习惯。”和同学外出,人家都知道我“困难”,因此买下吃的分给我一份。这些都会加重自卑心理。


█ 背景资料:太原十二中老照片


我升入高中是在19739月,当时正值中共“十大”刚刚结束。我还记得一个女生,在看到有关报道时惊讶的口气:“呀!解放军!”她是指头版照片上的、身着军装的新任中共副主席王洪文。在这前后,政治形势已转变为批判林彪的“形左实右”。教育界的“反潮流”使“读书无用论”卷土重来,再加上我所在的班经历了两次重组、合并,高中阶段更加复杂等原因,使我在初中时期被暂时掩盖的缺点、弱点和“短板”越来越多地暴露了出来。比如,如何看待和处理同学间日益复杂的关系,如何在群体中定位,对未来的担忧等等,困扰越来越多,简直有“十万个为什么”。这时特别需要一个“指导者”指点迷津,带我走出泥淖。但是很悲哀,没有。我当时已像一头“困兽”一样找不到出路,而母亲对此的看法是“长大后自然就知道了嘛”,也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认为我“叛逆”“不服管教”“脾气坏”,整日骂骂咧咧,甚至不惜借用外部力量,来压服正值青春期的孩子。某些“有心人”看到了我家的内部矛盾,认为有机可乘,进而暗示、威胁、控制,甚至趁母亲不在家时来使坏。

这种态度和做法,其实是在“开门揖盗”和“引狼入室”,形成与外人共同控制儿女的状态。但有的家长对此却浑然不觉,表面上“闹住”了儿女,其实控制权已被外人篡夺和利用。

那时的我,很想找一个“避风港”逃避这一切,幻想着像许多同学那样,有一个“老家”可回,或有一个温馨自在的“姥姥家”“奶奶家”什么的,但是都没有。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读书来逃避。从上高中起,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去相距三四千米远的山西省图书馆阅览书报。假期更是这样,几乎天天“泡”在省图书馆,以至于那里的一些工作人员都认住了我。开始母亲还让我骑自行车去,后来不允许了,我就步行去。高中毕业后我仍然如此,因为没有了学生证,我就向母亲要上户口本去看书(图书馆的规定),以至于有的工作人员借机“查”了我家的户口,还问我:“这里面怎么没有你爸爸?”又让我脸红到了耳根子。不过,几部古典名著和现代名家的作品,我都是在那里读完的。沉浸在书本营造的世界里,我得以暂时忘却现实的烦恼。


█ 作者17岁留影,拍摄于太原著名的开明照相馆


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生理的变化,及与异性同学的交往。男孩子一般在15岁前后开始遗精,这给我增加了新的烦恼和待解之谜。荷尔蒙的分泌必然增加对异性的关注,但在我处的时代和家庭背景下,不允许,也不可能与女生有什么交往,当然也不会积累打交道的经验。在文革的高压之下,与异性交往几乎是一件“神圣”的事情,被议论都可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普遍现象是“男女授受不清”。当然也有例外,就是那些“早熟”、自信且出手快的“先行者”,他们一般都有家庭的默许或支持。

生活在完整、幸福家庭的人,会将恋爱婚姻看作一件水到渠成和自然而然的事情,但在单亲家庭长大的人,看法容易被扭曲。对于子女与异性的交往,单亲父母的敏感度更高,看得很紧。一个典型例子是:高中时一个女生要转学走,班主任召集全班去照相馆拍纪念照。在同学到我家叫我时,母亲得知情况,竟然阻止我去,理由是:“女同学转学走,你去干啥?”老师能说出此话,够奇葩的。不知是不是应该到女子学校去教书。


█ 1975年5月3日,作者“学农”结束后游晋祠


20141010日,我在从北京返回太原的动车上,遇到一位40多岁的大学女教师、在读博士生。她对此评论道:一般来说,母亲对孩子的教育,不应该超过小学三年级。因为人在小学三年级之前,主要需要的,是在生活方面的照顾。由于母性具有很强的控制欲,之后的管教往往不利于孩子的全面成长。而父亲一般会对孩子放放手,让孩子冒冒险,这样更有利于孩子的全面发展。这也是电视片《爸爸去哪儿》热播的深层原因。而我,恰恰是在10岁时,被父亲重新送回到单身母亲的家庭。他没有意识到,此举会使他失去了最后一个孩子,最后一个姓黄的儿子,并导致其更多的心理问题……

我在后来几十年中遇到的许多问题,在本质上,都与在中学时遇到的相同。在中学时不会处理的,成年后也处理不好。成长中跳过去的每一课,或迟或早总得补上,只是代价会大得多。

 

7. 世代交替时


19757月,我从太原十二中高中毕业。当时的感觉是:没有留恋,没有怀念,只想快快离开。


█ 1975年7月16日,太原十二中高六班毕业照,前排右五为班主任陈勤敏老师,后排左五为作者


高中两年的感觉总体不好。初中时,班级的气氛比较单纯,还有一股朝气,但在后期开始了派系之争。上了高中后,这种情况加剧。这与我所在的高6班,是由初19班和初20班合并而成有关。再加上大气候是“批林批孔”,极左思潮泛滥。那两年,我基本上是在困惑、厌倦、逃避中度过的。后来才知道,这种情况几乎哪里都有,而我那种一味逃避的态度,过于简单和消极了。

高中毕业后,不少同学都去外地旅游了一趟。我也被母亲安排去了一趟北京。

缘起是这样的:我的大舅一家在北京定居,他有四子一女。最小的儿子只比我大一岁,不幸于18岁那年患了骨癌,后来一条腿截肢。母亲让我代表太原亲戚赴京看望。此事被亲戚们知道后,纷纷劝阻,但她执意要让我去。我判断不了,去了,在北京呆了一周。大舅一家待我很好,领我去了几个景点,但正如太原亲戚所言,其实不该去。一是人家正处于困难时期,我去只能添麻烦。二是我早已被愚化,独当一面的能力远远不够。几十年后,我的一个表哥还说,你那时显得很自闭。三是我的心理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或说被吓着了。原因是:看到小表哥的状态后,不免想到自己,条件远不如人家,万一也得了类似的疾病呢?我听说他发病前沉默寡言,因此接受“教训”,要让自己高兴起来。返回太原后,我刻意地要求自己“开朗乐观”,其实是受了刺激。我还买了几本有关肿瘤方面的书阅读,结果被家长斥责为“你可怕死了”。

现实中,心思缜密的人,不少都有大局观;而见小的人,反倒大事糊涂。察觉不到孩子的心理变化,是家长的失职。


█ 1975年,作者在北京留影


人太老实,无疑是一大隐患。我返回太原乘坐的火车上,有一块玻璃破碎,冷风吹得我一夜没睡,回到太原后,又急着给姥姥家送东西。姥姥不在,只有一个舅舅在修房顶。这下可好了,他可逮住了一个免费劳力——叫我给他往房顶上送泥。这个亲舅舅够狠的。我提着沉重的黄泥,从早晨干到天黑,中午只吃了他做的一碗面条,放下碗接着干。直到母亲看到我迟迟不归,去找我,他才放手。第二天我就病了,嗓子疼得像冒了烟似的,病好后又转为慢性咽炎,直到今天仍困扰着我。

那年我18岁,生存问题更加严峻地摆在了面前。那时中学毕业后,绝不会想到考大学,因为停止高考已经10年,“高考”一词已从很多人的记忆里消失。我这个年龄段的人,甚至从未听说过。除了极个别的人能找到工作或者参军外(这些好事与我毫无关系),绝大多数人的出路只有两条:一是插队,二是留城。在当时,我最大的愿望是去插队,原因有:

在我出生前的1955年,“伟大领袖”就发出了号召:“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至文革前,全国已有近140万城镇知识青年下乡。1968年年底,毛泽东又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在文革的背景下,“上山下乡”已不仅仅是为了解决知青的就业问题,而是变成了一场宏大、持久的政治运动。这之后,直到1981年废止这一政策,据称又有1600万的知青下乡插队。

文革中,母亲面临着随时被下放的可能。我还在初中时,就做好了去农村插队落户的思想准备,每天锻炼身体,还收拾好几个篮子、筐子等等,为的就是去农村养兔子什么的。虽然对知青插队后的艰难,我早有耳闻,但艰苦又有什么可怕?自己本来就是在苦水中泡大的嘛!那时的中学生,就是这样“憧憬”着未来。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想在这个吵架声不绝于耳、让人不得安宁、缺少温暖的家庭里再呆下去了。

但是,就连插队这样的“奢望”都轮不到我,我姐姐“捷足先登”了。她早我一届毕业,去太原阳曲县插了队。我没能抢上这个“机会”,只有无奈地留城。


█ 那个年代的太原,分别为大中市场、湖滨会堂、太原火车站、解放路新华书店、晋阳饭店、宽银幕电影院和南宫


留城,是当时的一项“人性化”政策,即一个家庭,可以有一个孩子留在城里工作。政策制定者显然认为,你们本来就应该到农村去,不去就是占了便宜,因此,留城的只能在集体所有制企业里就业,只有下乡返城的知青,才有资格到国营单位工作。

还有,在这样的家庭里,留城真不是一件幸运的事,因为留城和找到工作是两个概念。我那样的家庭背景,找工作肯定不易,因此只好先在家呆着。我绝非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之人,除了努力做家务以外,仍持续不懈地为自己理解的“将来”做着准备:锻炼身体、读书、练字、写作等等。但是家长不愿意再付出了,认为在白养活着我,嫌我挣不回钱来,骂骂咧咧、摔摔打打都升了级,甚至将我写在“红旗本”上的文章全部撕掉,扔到簸箕里,还说:“你是不是想当作家?那可难了啊!”

做父母的压力,我后来也深有体会。但是压力再大,也不能丧失起码的理智,尤其不应该将这种压力任意传导到子女身上。类似“这个家没有你的地位!”威胁不给饭吃等等,都很伤人。

我是多么想出去挣钱贴补家用啊!初一第一个假期,学校因维修房顶需要泥瓦小工,母亲就给我报了名。我欣然前往。由于人太老实,劳动太认真,太卖力,长时间地往房顶上挑泥,导致右手腕拉伤,至今在天阴下雨时还隐隐作痛。多数家长为了自己孩子的健康,及免受不良少年的影响,而拒绝了那样的“挣钱机会”。

在生存的重压下,我哪里有过要当什么“作家”的幻想?那个本子里记录的,是我首次对过去的描写和回忆。我弟弟看到过,对我描写的故乡椑木镇很感兴趣,而母亲不仅不屑一顾,竟然还给撕了。语文老师尚且如此,可见她的压力更大。而我的眼泪只能往肚里流。

盼望的事情终于到来。母亲通过一个在三桥公社(三桥街道办事处的前身)工作的学生家长,为我找到一份为期3个月的合同工——去太原市环卫处倒垃圾(后来3次做合同工的时间都是3个月)。

环卫处是环保局的前身。那时每个院子外都有一个垃圾堆,由于当时炉灰多,所以也叫“灰渣堆”。清运这些的车辆是匈牙利产的一种柴油车,环卫工用铁锹将垃圾铲到汽车马槽里,再运到坝堰,即现在桃园北路以北至汾河边一带。至上世纪80年代初,那里的灰渣已堆积如山。

铲垃圾的铁锹很大,像一个簸箕。对于我这样一个经常吃不饱,瘦得像麻秆一样的小青年来说,将满满一铁锹垃圾,装到高过头顶的汽车马槽里,确实够呛。但我珍惜来之不易的挣钱机会,不记母亲伤人的话语和态度(我也麻木了),咬牙坚持着,并将每月挣的不低的工资(印象中是40多元)分文不少全部上缴给母亲。她面露笑容,压力减轻了。

第二次做“合同工”是在太原味精厂,地点在坝陵桥一带。这个厂的主要产品其实是酱油。做酱油的主要原料是麦麸。麦麸经发酵等多道工序后,即可生产出酱油。拉运麦麸需要用平车和比较大的力气。有一次我没有把握住,平车一下子向前倾斜,右车把砸到了我的右脚面,幸好没有砸断骨头。这个工伤使我在家休息了一周,工厂一位领导还到我家看望了一次。

第三次是在太原纸箱厂。这个厂离家近,在半坡街。这是我四次合同工经历中,最富有人情味的一个单位。当时我在一个印刷班组工作,该班组的张师傅(女)、程师傅等师傅们,都喜欢我的老实和勤快,对我很关心。我虽然只呆了短短三个月时间,但离开时,师傅们反复叮嘱我,别忘了以后要回去看看。但是直到现在已近50年,我一次也没有回去过。不是我忘记了他们,而是我太爱面子和不明事理了。由于后来的人生路长期不顺,我一直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我离开纸箱厂大约10年左右时,张师傅还通过她女儿(当时在太原十二中上学),向我母亲打听我的情况。师傅们的关心我怎能忘记?想想真是羞愧难当,徒弟只能在这里向你们含泪道歉了!

第四次是在山西省计量局(山西省质量技术监督局的前身)。这个单位离我家更近,由于是一个省直机关,人员、建筑、设备等与企业都不太一样。在这里,几件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一是在办公楼里经常看到一位中年妇女,年约50岁出头,身高约1.60米,面容清癯。能看得出,她年轻时应该是一个秀气的女子。我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的神态与众不同:总是披着一件深蓝色的呢子大衣,或靠在二楼的栏杆上,或来回踱步,神色凝重,总是陷入沉思。后来听人说:“她是卫恒的老婆。”卫恒是原山西省委书记,是从山西成长起来的一名老干部,担任过山西省副省长、省长,1965年起担任省委书记,但偏偏在第二年就遇到了文革爆发。他首当其冲,被多次揪斗,196715日被造反派关押,130日被发现死于山西省政协地下室,当时他的头下还枕着一块砖头,终年仅52岁。在文革中,就连国家主席和省委书记都保不住自己的性命,遑论老百姓呢?我看这是“暴民政治”的后果。“民本思想”本来很可贵,但如果没有民主制度的长期浸润和健全的法制,就会发展为“民粹主义”,甚至“暴民政治”。(个人的粗浅看法)

二是有一次在一位老局长家帮忙搬东西。老头儿很大方,吩咐老伴端出一盘馒头款待我们。我们就着开水,一人吃了一个。白面馒头在那时不容易吃到,那股麦香,还有老领导平易随和的风度,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里。

三是在此期间,遇到毛泽东逝世这一重大事件。197699日上午,人们就接到通知:下午三点有重要广播。我周围的人对此都有预感,虽说毛泽东早已被推上神坛,但“人总是要死的”也是他老人家说的。他那么长时间没有露面,之前那垂垂老矣的状态,谁都知道意味着什么。待消息公布后,周围人的反应可分为三种,一种是眼圈发红,悲哀;一种是与平时差不多,平静;还有一种是难以掩饰的窃喜。从周恩来197618日逝世后,有关中央政治斗争的传闻就不绝于耳。太原五一广场有关纪念周恩来、拥护邓小平、影射四人帮的诗词越来越多,直至“四五运动”爆发。人们早已厌倦了文革,渴望着变化,希望邓小平出来主持大局。



█ 那个年代的太原,分别为清和元饭店、太原火车站、太原旅馆、五一大楼、迎泽大街


197699日后,中国开始了一个世代交替的时期,其中一个现象就是集会和游行特别多。毛泽东主席追悼会的太原分会场设在五一广场,参加的人估计有50万左右。我在迎泽大街青年路口附近肃立默哀,西面的人群还看不到边。印象深的有三件事:一是当时的省委书记王谦,在主持山西分会场的追悼会时,一开口就哽咽。他是文革初期被打倒的山西3个主要领导人之一,即“卫王王”中的第一个“王”(第二个“王”是王大任)。二是当华国锋宣布“向毛主席遗像三鞠躬”后,人们都一连鞠了三个躬,没想到他的下一句话是:“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人们又跟着鞠了三个躬。三是几十万人齐聚五一广场一带,上厕所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那时没有移动厕所,用的办法是沿墙用席子围成临时厕所,而里面连个坑都没有。后果可想而知,不站得远点儿,连脚下都会踩到泥。

在经过流言纷飞的一个月后,人们又被组织起来,提着灯笼沿街游行,庆祝“粉碎”了“四人帮”。当时可能无人会想到,中国社会正在酝酿着一个多么巨大的漩涡,而每一个中国人都像浮萍一样,被深深地席卷了进去。

 

8. “恢复高考”冲击波


1976122日,在4个单位当了12个月的“临时工”后,我终于被招工进入太原市东风汽修厂,成为一名汽车修理工。

掐指一算,从高中毕业,到正式工作,满打满算我只在家呆了4个月,家长就那么不能容忍,认为我在“啃老”,何况我还干了很多家务,一直在努力上进。这种现象,在其他类似的家庭里也有,即家庭成员不能暂时无业,不能不“动弹”(晋北话,干活,有事干的意思),不论什么原因,也不管你多么无奈。这其实反映出一种“资本家心态”:你必须挣回钱来,且收入必须大于对你的支出。如果暂时没有收入,也可以,但是预期收入也必须大于预期支出(如还在上学)。这种人算计得太细,且“无缝衔接”,只算经济账,不算更大的情感账。有人说:中国人最大的缺点是“太现实”,此即一例。

东风汽修厂是一个不错的工厂,当时有职工600多人,是太原市唯一专修小型汽车的修理厂。我能进入这个单位,是拜托我的一位表姨帮了大忙。在选择工种时,她主张我当钳工,因为企业里有个说法:“紧车工,慢钳工,吊儿郎当当电工。”钳工是很多人羡慕的工种。但作为一个男孩,对汽车的喜好难以遏制,最后我选择了汽车修理工。此事又表现出了我的任性不理智。在重大的人生十字路口,这种个性,更是导致了一次次“伤不起”的严重后果。

我们那批进厂的有好几十人,厂里很重视,先集中培训了一两周。待正式上岗后才知道:当这个汽车修理工,起码要先拆两年汽车。当时的小汽车,主要是北京212,前苏联的嘎斯69、伏尔加,美国的福特(即电影中常出现的“美吉普”)、波兰的华沙等。拆车,即是将准备大修的汽车拆成零件,然后送到各个车间或班组去修理、组装。虽然又累又脏,但我对此很感兴趣。因为正是在那个时期,我初步了解了汽车原理,并把上学时对读书的兴趣,转移到了汽车上。

我家距单位很远,骑自行车需要半个多小时,我就有意在下班后,路过钟楼街等处的新华书店,几个月时间,就买了不少有关汽车方面的书籍,还将一些不用的零件带回家,对照书本琢磨了解。记得当时买的最大的一套书是吉林工业大学编的《汽车原理》(上下册)。这是一套大学教材,里面有不少数学公式,以我当时的基础看,只能是一知半解。这套书后来在太原五金厂被一个同事拿走了。那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正在高层发生的一场斗争,会使自己在不久的将来,有机会登堂入室,进入这类领域的。

虽然我对新知识很感兴趣,但企业与学校有很大区别,在学校及其家属院形成的书生气,特别是单亲和封闭家庭的影响,使初进工厂的我,感觉很不适应。这里比的当然不是学习,而是复杂得多的综合因素,如人脉、为人、处事,甚至巴结和心狠手辣等等,当然也包括一定的文化和技术。其实,这些只是成人世界的一些表象。自己的不适应,也只是向成人世界转变的正常反应。但那时的我,理解不了这一切,刚迈入社会,就以偏概全,把一个局部当作了全局,因此而变得迷惘、消沉、苦闷、悲观,且无人可以解疑释惑。这种状态的出现很不是时候,因为它发生在了一个影响巨大的历史事件前夕。

就这样一个工作,还有人妒火中烧。这与自己起点太低有关。衣食用度那么差,人前总是矮三分,说话不出三句就表现出自卑的我,现在突然在一个“好单位”工作了。当时的汽车修理工,大概被他们等同于现在修宇宙飞船的人了。“反差”太大,身边的这些人又不舒服、不自在了。当然,这种现象的出现,也与自己一味地诚心待人,害怕失去所谓的“朋友”有关。

正在苦恼之时,车间领导找我谈话,要调我去车间办公室当统计员。他们早就看出了我文化较高和比较善写。此时距离我进厂还不到一年。此后10多年里,这种情况多次出现:我在车间里总是呆不长,实际长期从事的是文秘工作,直至1994年考入媒体。

这一切都发生在1977年。这真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年份,不仅对国家,就是对普通的中国人,也很不寻常。717日,中共十届三中全会通过了《关于恢复邓小平同志职务的决议》。听到这个消息后,厂里的普通工人都有不少鼓掌的,可见当时的民心所向。730日晚,邓小平到北京工人体育场观看足球比赛,是其19761月以后的首次公开露面(上一次是在周恩来追悼大会上致悼词)。8月,中共十一大正式宣布“文化大革命”结束。

就在19778月,还发生了一件堪称“国家和时代拐点”的重大事件——恢复高考。848日,邓小平在北京召集了一个“科学与教育工作座谈会”。与会代表多数提议或赞同恢复高考。在询问了当年恢复高考是否还来得及后,邓小平当即拍板:“既然大家要求,那就改过来,今年就恢复高考!”在文革还没有被否定、“两个凡是”正大行其道的时候,他敢于采取这一突破坚冰的重大举措,显示出高瞻远瞩和力挽狂澜的过人胆识。1021日,恢复高考的消息正式公布。


█ 背景资料:电影《高考1977》海报


我后来得知,当时对恢复高考持反对和疑虑态度的大有人在,包括教育部的领导。在邓小平严厉批评和表示要撤换他们后,教育部才制定和上报了关于1977年恢复高考的报告。

由于我的母亲是老师,在此之前我就听到了这个消息,但我对此麻木不仁、无动于衷。这是长期以来大小环境影响的结果。

先说大环境。高考中断11年,我一个20岁的青年,怎么会对此有感觉呢?从1972年起改为推荐上大学。这种制度发展到后来,恰恰挡住了平民子弟,变成了凭关系和出身上大学。既然上大学与我无关,我对此也就没有过一丁点思想准备,爱学习,只是出于天性和逃避现实。   

再说小环境。母亲没有上过大学,当中学老师本应该大学毕业,她因此曾差点儿被“降”到小学去。不服气的她在言谈中,不免有偏激的成分。对于长辈的话,小孩往往信以为真。绊倒儿女的第一块“砖头”,甚至一块又一块“砖头”,其实往往是父母设置的。想让孩子听话的父母,出言就要谨慎,不能信口雌黄,意气用事。不要怨孩子不听话,是家长的话前后不一、相互矛盾,让孩子无所适从,不知所措。“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其实是最重要和最难当的,不学习和重视自身修养,怎么能够胜任得了?

母亲无法说服我复习备考,就搬来了她的一个学生做我的工作。这个“大哥哥”是“老三届”初中生,跟我谈了半天,与母亲不同的好像只有一句话:“最好的专业是医科,其次是工科。”人在没有主见和分辨能力时,很容易把别人的只言片语奉为圭臬。这句话在后来就起了坏作用。这个家庭真是悲哀:高考指导,还是请初中生来做的。全靠自己琢磨,“暗中摸索总非真”啊!

虽然我转不过弯来,但观察力和记忆力还是比较强的。比我信息灵通的人多得是,比如过去常来的“朋友”,那段时间突然不见了,但还不忘抽时间来打探我是否知道此事,旁敲侧击,吞吞吐吐,当听到我说“这是毛主席说的,绝不可能”,确认我不相信有高考一事后,才带着诡异的笑容离去。他们之所以在百忙之中仍抽时间来“关心”我,是认为我在学习上是一个有力的竞争者,同时又是一块“弱肉”,在自己往上爬的同时,还不忘把别人踩下去。

当时,整个社会的神经都被高考所牵动,人人都在议论恢复高考这件事。那些天的每个晚上,在太原十二中的一间大教室里,明亮的日光灯照射着一张张年龄不一、背景不同的面孔,听课的人们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捧着久违的书本,怀着难以言状的心情,生怕漏掉辅导老师的每一句讲解……复习备考已形成一股汹涌澎湃的洪流,我终于也被卷了进去。此时,距高考已不到两个月时间。

我做事,要么一点儿不沾,要么过于投入。这一个多月基本请了假,或在工作之余躲到厂里的僻静处复习。而那几个“朋友”继续对我封锁信息,有的甚至“借”走我的复习资料故意不还。我的复习完全是暗中摸索、单打独斗,但听到有老师辅导的消息后,还不忘叫上他们一起去。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我太老实,另一方面是有不嫉妒他人的自信:读书是我为数很少的强项之一。像我这样既诚实,又糊涂的“东郭先生”,理应得到,也确实得到了报应!

在各个知识门类中,我最有感觉的是文科类。但母亲极力反对报文科,并不惜骑着自行车,历时一个小时跑到我们厂,替我报了名。她喜用激将和暗示,这次一句话就将我“说服”了:“只有学习不好的才考文科呢!”我不想被认为“学习不好”,再说理科我也学得不错,以往的成绩也挺高。当然,报理科也与当时的大环境有关,经历文革,人们对“因言获罪”都心有余悸,“重理轻文”是社会的共识。但在那时,我也从《参考消息》上看到一篇文章,标题大致是《中国轻视文科将付出沉重代价》。那位外国人的这一论断,早已被不幸言中了。

这是中国考试史上,唯一一次在冬天举行的高考。197712月中旬,我在位于太原市大营盘的沙河小学参加了高考。时间为两天,第一天上午考政治,下午考数学;第二天上午考语文,下午考理化或史地。临行前的伙食是拌汤(疙瘩汤)和咸菜,比平时好一点的是,在拌汤里打了一颗鸡蛋,上面因此飘着一点儿鸡蛋丝儿。这已经比复习时的伙食好了。


█ 作者20岁照片,印章为高等学校招生委员会,应该是从准考证上取下的


也算久经考场,我在考试时是比较从容的。政治考题我已没什么印象,因为“政治理论”更替得很频繁。当时我不觉得很难。数学题难度大一些,有一道大题,是辅导老师刘德荣前一天刚刚讲过的。由于那一个多月我是自主复习,没什么条理和计划,“眉毛胡子一把抓”,凡是教科书上有的我都学,包括自学新内容,抓不住重点,导致本该拿的这10分也丢了。语文考题真没有什么能难住我的,作文题是二选一,我只记住了我选的那一题:《颂歌献给华主席》。我感觉理化题的难度大一些,这也与复习不得法有关。比如考前我还在背“元素周期表”,这样的内容,在当时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考。“朋友们”请着老师具体指导,针对性比我强得多。


█ 背景资料:山西省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语文试卷


那时高考后不公布分数,只知道初选线是240分,也就是平均每门60分。但在一个多月后,我知道了自己的大致分数,均分60多,不到70。这是通过院里一位招生办的工作人员了解到的,也就是我被“初选”上了。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总算有了一个成果,真的挺为自己感动的。当时,我都情不自禁地吟诵起了毛泽东的律诗《长征》和《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那些“朋友们”,也对我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排除了他们的干扰而考上很是意外。这从他们的神态上看得很清楚。

忧的是什么呢?一言难尽。后来有同事告诉我:“你的名字在南城区委门口贴着呢!”他是指张榜公布的名单里有我。古人认为,“金榜题名”是人生“四喜”之一(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我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不仅没有心情跑去看看,甚至还感到颇为失落。原因有:

我一向都是考90多分、100分的,怎么现在考的是六七十分呢?实际上这才是自己的真实分数。学校里老师给的那些分数,几乎都是为了哄学生的,根本代表不了实际水平。但我当时还转不过弯子,被以往的高分给“惯坏了”。

那几个月令人目不暇接的巨大变化,让我感觉好像在梦游一般,整个人像是被一股狂风卷到了半空中,分不清东南西北,失重了。

身边人对自己态度的变化,也让我这个羞涩、低调的人,感到很不自在和难以理解。母亲突然变得温和了,关注我的人多了,特别是在《太原报》上看到几个版的大学名称及招生专业后,我更是如坠五里雾中,晕头转向了:该往哪里去?又能往那里去?我深深地陷入了迷惘之中。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1977年高考,是中国历史上最为特别和壮观的一次高等教育入学考试。文革10年,高考中断11年,考生年级13个(从66届到7712个年级,加上允许部分78届高中生提前参加高考,共有13个年级的考生同时步入考场)。


█ 1977年日历上的迎泽宾馆


1977年的高考,也是录取率最低、竞争最激烈的一次高考。有关部门原先估计的报考人数是2000多万,计划招生20万,录取率仅1%。由于一些省市进行了初试,所以全国实际考生人数为570万。后经邓小平提议,国家计委和教育部决定扩大招生6.3万人,扩招比例近百分之三十,最后录取人数为272971人,按考生比例为211,录取率48%。这是中国高考史上最低的录取率。我有幸成为其中之一,又没有能力成为最终的之一。因为高考考的是综合能力,而非仅仅是“学习好就行”。

 

9.我为何从大学退学


人们经常引用著名作家柳青的这段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比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

1978年初,21岁的我刚被高考“初选”上,面临的一大难题,就是志愿的填报。

如果我当时是“一张白纸”,如刚刚走出校门;或已有比较丰富的阅历,如“老三届”;抑或成长在一个正常家庭,有人指点迷津,而不是仅靠自己暗中摸索,受媒体和同龄人等的不良影响,形成了好高骛远、大而无当、逃避现实的心理状态;我的人生就会改写,一场深创剧痛也能避免。

当时对理科的分类是“理工农医”四大类,我是用“排除法”选择的。本来我应该在“理工”的范围内选择,因为这个范围是自己在校和工作后接触过的,是确定能学能深造的。但在以偏概全的认识下,我首先把工科排除了,轻率地认为“自己不适合那个环境”。

理科之所以被我排除,是因为我害怕当老师。过去政治运动频繁,教师长期受冲击,社会地位低(知识分子被称为“臭老九”)。我出生在一个教师家庭,对此体会颇深。我中学时的老师大多毕业于山西大学的文科或理科专业,所以我早已视学习文科和理科,尤其视上山西大学学习文理科为畏途,因此,理科也被我pass掉了。农科没有什么接触,不考虑。就剩下医科了,此时我想起了那位“大哥哥”的话“最好的专业是医科”。虽然对医学也没有实际接触过,过去只了解一点儿常识,但那时的我,已将那一点儿常识当作了真正了解,甚至把填报医科当成了“救命稻草”。因为除此而外,我已经“别无选择”。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长期以来,生活环境使我严重缺乏安全感,总觉得随时会有危难降临,而学医,似乎可以带来较高的安全保障。

在这样一种逻辑下,我就确定了选报医学专业。但心里毕竟没有底,谈不上有什么专业思想,更谈不上牢固,所以表现得患得患失、犹疑不决。选择学校时,自然也表现出逃避的心态。这就是我选择“唐山煤矿医学院医学专业”的推理结果。有好心人劝我:那里一年多以前刚发生过大地震,你现在去,不怕吗?对于一个本来就想逃避的人而言,那里可能正是“理想之地”。如果我真有决心学医,从考分和有利于学习等方面考虑,我的第一志愿,应该是地处太原市的山西医学院。

母亲给我选择的是“太原工学院机械专业”。她的根据是,你大舅和二舅都是山西大学机械专业毕业的(太原工学院的前身为山西大学工学院。他们均毕业于民国时期,后来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四川雅安工作)。她对这样的选择讲不出更多道理,只是要求我“听她的”。后来看,她的选择也是对的,但当时我思想上的困扰很多:继恢复高考之后,中国社会出现了“科学的春天”,许多新名词、新概念令人目不暇接。我记得,像计算机、激光、生物等八个新兴的科学领域,是当时的宣传重点。对于一个“爱学习”的青年来说,接受新东西很快,但又缺乏分辨能力,难免囫囵吞枣、消化不良。

母亲仅仅看到和夸赞我对读书看报的兴趣,早在我刚上初中时,就为我订上了《光明日报》《参考消息》等,以为“爱学习”只是会把作业做得更好、考试成绩更高,却不知“学习”不同于只学个技能、特长什么的,而是会改变认知、影响“三观”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她越来越不懂我在想什么,对我的想法和困惑越来越不理解,代际之间越来越难以沟通。高考后就是这个问题的一次大暴露,我的经历也是对“开卷有益”的一个讽刺。

一直以来都有人宣扬读书的好处,但少有人提醒读书的“坏处”。实际上,书本也是“虚拟世界”,误导人生的东西多了去了,更重要的是要有分辨能力。否则,很容易使人变得虚妄不切实际,导致适得其反的后果,这就是“人生识字糊涂始”和“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根源!

人的潜意识是会“报警”的。在我选报了高考志愿后,遭到过几个“朋友”的讥笑,我也曾有过几次不对头的感觉,当时要改还来得及,但囿于“说话算话”和“一诺千金”,我眼睁睁地失去了重新选择的机会。在“无路可走”的窘境中,我只有试错了。拿这么重大、难得、珍贵的机会来试错,风险真是太大了!可这又是我的必然逻辑。这种“希望和失望交织,憧憬与担忧并存”的状态,是很痛苦的,无名火憋在心里,变得很容易被激惹。表面上看,考上大学很风光,尤其是1977级,录取率还不到5%,可又有谁知道我内心的纠结、挣扎和煎熬呢?

1978312日,我带着简单的行李,托运了一个木箱,乘火车离开了太原。第二天在北京换车时,我看望了大舅一家。大舅家的床上还绑着防震架。他对我说:“医学可是难学了!”话虽短,但是含义很深。他是民国时期的大学毕业生,真懂。遗憾的是,我与他接触太少、太晚了。

列车接近唐山时,担忧,也是意料中的情景开始出现:倒塌的房屋成片出现,人烟稀少,与在电影中看到的遭受过轰炸的情形很像,确实挺震撼的。想想这也不奇怪,一年多前的1976728日凌晨342分,唐山发生地震时,远在600多公里外的太原市,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被震醒了,可见其强度之大。

车到唐山站后,学校有接站的工作人员和车辆;抵达学校后,看到的情况比沿途看到的要好。毕竟是学校的建筑,比农村和居民的住房明显结实,尤其是学校的礼堂,甚至还挺完整的(这座礼堂后来曾作为地震遗址,保存了很长时间)。虽然不如想象的好,但宿舍还行,有两张单人床和一个大通铺。我去时已有3个同学到达,根据床铺就能看出他们来的先后:

来自辽宁本溪市的鹿珂,年长我两岁,是个帅哥,衣着、发型讲究,还带着小提琴,很有文艺范儿。我后来知道,他的父母都是医生。

来自河北沧州市的张志刚,年长我3岁,已经是医生,很喜欢政治话题,是带着工资上学的,这说明他已工作5年以上。

来自吉林桦甸县的蒋炳武,年长我两岁,个子可能不到一米七,沉默寡言,好像总在思考着什么。他原是大队党支部副书记,自然被任命为班长。

之后又陆续来了3个同学,都是河北的,其中一个我还记得名字:段明科,好像与我同岁,来自邯郸,总是笑眯眯的。另两个,一个姓范,比我大两岁,来自衡水地区,比较瘦高,不爱说话,很朴实。另一个好像比我小两三岁,姓张,眼睛很大,来自石家庄,因为年纪最小,个头也低,所以大家都叫他“老疙瘩”,大名叫什么我反倒忘了。

第二天我开始了解学校的情况。这所学校的前身,是开滦高级护士职业学校,创办于1926年;新中国成立后,改建为开滦医学专科学校;1963年经国务院批准,由北京医学院、北京第二医学院、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天津医学院等抽调了一批骨干教师,成立了唐山煤矿医学院(简称“煤医”),开始招收本科生,并长期隶属于煤炭工业部。(我离开后学校的沿革为:1984年更名为华北煤炭医学院;2010年与河北理工大学合并为河北联合大学,成为河北的第二所综合大学;2015年更名为华北理工大学)

我们那届(77级)只招了5个班。我们班有学生30个左右,男女生大约各占一半,其中山西去的还有3个(全部15人):太原的女生关小力,运城的男生赵国英和代县的女生张小平。

1985年前后,我在太原五金厂偶然遇到过一次关小力,她当时已是西山矿务局医院的医生,好像是在放射科。她向我介绍了一些同学的去向。这么多年过去,我只记得张志刚去了美国。从学校的网站上看到,蒋炳武已是副校长。看来他毕业后选择了留校。对此我不觉得意外,近四十年前,他就表现出超越年龄的沉稳和组织能力。其他同学我记住的,还有女生侯英,来自河北沧州,其父母及哥哥,都与张志刚在一个医院当医生。我之所以记住了她,是因为她比较出众,个子高,挺漂亮,发型与人民币上的一个人挺像,还和我说过几句话。还有一个来自辽宁阜新的漂亮女生,及其他一些同学我都有印象,只是名字忘了。我在这个班只呆了一个学期,时间太短了。

那时没有军训,到校后很快就开了课。震后学校的条件简陋,桌椅都不够,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马扎,但教室还可以。一上课我就感觉到,这里的教学是不含糊的,别看硬件不太好,想逃避或混日子,是根本做不到的。第一个学期是基础课,有物理、化学、英语、人体解剖学和组织胚胎学。

我对英语老师留下了较深的印象。这是一位男老师,30多岁,身高一米八左右,文质彬彬,帅哥一个,但好像有点儿神经质。他后来自我介绍:我爱人和女儿都在地震中去世了……物理老师四五十岁,戴副黑边眼镜,也在地震中丧偶,但表现得幽默、乐观,可能与他组建了新的家庭有关。我思想的转变,发生在学习解剖学和胚胎学的时候。从那时起,我开始萌生了退学的念头,原因有专业、环境和非智力等三个方面:

专业方面:这是两门全新的课程,我过去没有基础,与以往所学区别很大,而许多同学有基础,或者出生于医生家庭,耳濡目染;或者搞过医务,甚至本身就是医生;他们在接受、衔接上自然、顺畅得多。关于选择专业,人们有许多出发点或侧重点,但前提是能够学下去。否则,其他任何考虑都谈不上。

环境方面:地震后的情景,与自己原来对大学的想象,有明显的差距。这也是一个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震后恢复得挺快。至于后来,更是建设得高端大气。

非智力方面:这个方面涵盖很广,以上两个方面也可以囊括其中。这是真正的、根本的原因。长期以来,我一直生活在虚拟的书本世界里,对现实问题总是回避,不敢,也没有能力正视,更谈不上善于处理。对我而言,学习本来只是一种兴趣和逃避的手段,现在“惹”出了更大、更棘手的麻烦需要处理,这反而让我滋生出“改正错误”、从头再来的念头。“选错了”则重新开始,这么一个简单的思维逻辑,就让我有了退学的想法,并打算付诸行动。那段时间,我给母亲写了几封信,从自己的角度对这所学校描述了一番,并说出了自己这种简单、幼稚、冲动的想法。母亲劝我学下去,但没有一句话能让我改弦更张。

一个学期很快过去。放假期间,家庭突遭意外,我借故休学了一个学期。再次返回学校,已是1979年年初,此时的我如果要继续上下去,就只得跟随78级,也就是必须留级一届(其实是半年,因为77级入学晚了半年)。期间我已搬到78级的宿舍,与来自贵州的罗安全同住一个房间。说来也怪,这间宿舍恰恰不安全。有一天,旁边工地上的一根钢筋从天而降,穿过了宿舍顶棚,扎进了我们的房间。我们倒是没怎么怕,但是领导和老师们很紧张。之前我已递交了退学申请,并获得批准。为人处事很周到的蒋炳武得知消息后,领着几个“老同学”,帮我将行李送到了火车站。就这样,一年多的大学生涯就此结束,可谓“来得容易去得快”。


█ 1979年作者从唐山煤矿医学院退学返并前,摄于唐山凤凰山公园。这是作者大学期间唯一的一张照片。


按规定,大学退学要回到原单位。当时的山西省计委,还为我下发了一个文件,母亲和我都据此回太原东风汽修厂联系了一番。此前,她已认可了我重考的决定。没想到,退学比考学还难,好几个月后才办完手续,这使我在1979年就重考的打算告吹。

就这样,我又回到了起点。不过,此时的我已不是离开时的那个我了,已由“出世”变得过于“入世”,好像又回到了初中时期,异常亢奋,非要“痛改前非”“一雪前耻”不可。当时我用毛笔写了不少励志的诗句,挂在我的房间里,结果又遭到了“朋友们”,甚至“朋友”家长(母亲的同事)的嘲笑。对此我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报应。一系列的错误选择,包括亲佞远贤、认敌为友、羊入狼群等等,本身就是在自取其辱。关心我的同学认为,我是“受刺激了”。

退学回到原单位的我,先在车间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又被抽到了办公室,重操旧业,但我心里惦记的还是重考。见过外面的世界,人就无法再回到过去了。

第二年,即1980年,我参加了一次高考,是与比我小5岁的弟弟同时参加的。身心俱疲的我,已是强弩之末,在考场上的竞争力,已无法与在校生相比,当然没能出线。1981年我最后一次参加高考,此时的我已不仅是“强弩之末”,而是“势不能穿鲁缟”了。就这样,高考来去匆匆,前后不到四年,就离我远去了。我有能力考取,却无能力把握,不仅没有收获应该收获的,还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经历了一场深创剧痛。这充分说明,成功主要靠的是非智力因素,包括认知、情绪、意志等等。什么“只要学习好就行”,纯粹是妇人之见!

1980年高考后,我被迫离家出走,设法住到了厂里。因为家长觉得我没有达到“预期”,因此也就没有继续付出的价值了,并将这种行为称之为“挣脱”。厂里的集体宿舍不是随时都有空位,开始一段,我不得不住到车间办公室里,将两个汽车坐垫架在两个长凳上,就那样将就了一段时间。精神上的痛苦和迷茫,再加上物质生活的简陋和匮乏,使我开始放弃原已养成的正常的生活习惯,最严重的后果,就是导致了牙齿的损坏。

我原本有32颗牙(多数人为28颗),开始刷牙约在上小学高年级时。有这个意识,也是源于爱读书,而非家长的教育。那是在姥姥家,我偶然发现一本封面和封底都被磨掉的书《你知道吗》。这是一本科普书,专讲卫生常识,其中提到了刷牙的重要性和正确方法。我将这本书带回家,并对母亲提出了我要刷牙的要求。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每天早晚刷牙。

人在顺境中,坚持正确抵制错误比较容易;但在逆境中,仍然如此就难多了。大约只有一两周没有刷牙,我就发现磨牙龋了,先是左下后的智齿,疼得无法吃东西,去了山西省人民医院,医生说必须拔。那时拔牙如上酷刑。智齿牙根特别长,我那颗牙的牙根还打了个弯,压在前一颗牙下面,往出拔的时候尤其费劲。开始是个女医生接诊,处理不了;换了个男医生,还是拔不出来,就用上了锤子,直到将那颗智齿砸裂后才拔出来。当时虽然打着麻药,但我已被锤子砸得头昏脑胀,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离开医院后,我不仅感到伤口疼,而且十分饥饿,在路边买了个面包,含着满嘴鲜血吃了进去,这才有力气骑着自行车回到厂里。左脸至少肿了一个星期。

右下后的智齿当时也龋了,我是去山西省公安医院看的。那时的牙医好像就一个办法:拔。智齿拔掉后,医生让我拍了一张X光片,说前面的一颗也坏了,也得拔,结果一周内就拔了两颗磨牙。其严重的后果将延续终身。因为牙齿如砖墙,一颗缺失都会导致牙列不齐和松动。后来,我牙床上面的牙齿开始往下走,最终咬住下牙床而不得不拔掉上面的两颗智齿,这两次拔牙已分别到了四十多岁和五十多岁。到此时,我已缺失了6颗牙齿。连上正在种植的两颗牙,在牙齿治疗方面,我的花费已接近1.5万元。

恢复高考,对许多人来说是难得的机遇,或说是命运之神的格外眷顾。但对我,却演变成了一场灾难。真实地写出当时的表现和心路历程,确有一种难为情的感觉。难怪不少人,尤其是“朋友们”的嘲笑是那样地不加掩饰,甚至乐不可支。他们觉得:这个傻货这下可完了,又有笑话可看了。我的确先天不足,但后来的我,已不缺乏直面问题的勇气。

几十年过去,我的成败观早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在觉得,一个人成功是难,但要真的失败更难,除非将自己彻底放弃。“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成败的转化,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还须走着瞧!


太行石《五零后家国往事》(本站分6部分发布):

五零后家国往事(1)我的六零年代我的家国往事

五零后家国往事(2)恢复高考,难得的机遇却演变为灾难

五零后家国往事(3)父子恩怨,注定无法亲近的亲情

五零后家国往事(4)个人与国家,见证八十年代与下海大潮

五零后家国往事(5)人生拐点,年近不惑毅然转型

五零后家国往事(6)职场暗战,当“薄白”遭遇“厚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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