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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串联中两个女中学生的马坡一夜

2016-09-26 阎全英 太原道


  

1966818日,毛主席在北京接见了红卫兵,遍布全国的红卫兵大串联就此拉开序幕。那年9月,我们奉学校红卫兵总部的命令,在黄寨北留的乡下安营扎寨,不时地有往返北京的联络员带回消息,介绍北京文革运动的进展情况。北京——对我们这些十五六岁的学生无疑是神圣而向往的地方,学校已经先后派两批人去了北京,第一批还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见,我为他们高兴的同时,也为自己感到一丝遗憾,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们呢?­

 

我的同学苏琴——一个既有见识又有胆量的姑娘,两条小辫甩来甩去,很有造反气派。这天她拉我到一边小声说:“明天咱们俩去黄寨扒车去北京,怎么样?”“爬车?那有多可怕呀!”我的脑海里立即闪现出电影里爬车的镜头。“才不怕呢!扒车就是不买票偷偷混上火车。我已打听清楚,每天都有一次开往北京的专车途经黄寨车站。”在苏琴的怂恿下,我决定与她一同前往。­

 

第二天午饭后,我和苏琴背着总部,带着同学们凑起的零钱和干粮偷偷出发了。用了大约一小时的时间,风尘仆仆赶到了黄寨车站,但是却晚了一步,列车刚好开出站台,叫人有说不出的沮丧。苏琴跟我商量,坐晚上9点的火车去大同,然后再转乘去北京的火车。事已至此,只能如此。天色尚早,我建议尽快离开黄寨,徒步40里去前面的高村车站上车,免得总部来人把我们抓回。苏琴同意了我的意见,事不宜迟,我们立即向高村奔发。­

 

太阳徐徐地落下,晚霞映红了西山。我们经过3小时的步行,早已经精疲力竭,可是高村车站依然遥遥无望。询问路人都言还有5公里,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空,我俩不免有点焦急。忽然,苏琴惊喜地向东指去:“瞧!那不也是一个火车站吗?”顺着她的指向,只见田野深处露出半截黄色的屋脊,可以断定那是一个小站,孤立无援的我们如渴遇甘露一般,顿时充满了希望。­

 

我们放弃了去高村的计划,直奔小站。穿过了一大片谷地,小站清晰而现。爬过一个较陡的大坡,穿过了几道铁轨,我们进入了小站,抬眼望见黄色房屋的大门上“马坡车站”四个大字十分醒目。车站不大,分两部分,左面为车站工作人员所在地,右面是旅客候车室。候车室没有开灯,就着室外的灯光并不感觉太暗。我们把背包扔在了长条椅上,又困又乏、又饥又饿,四肢酸困无力,只想躺下来睡一觉。

 

大约过了十几分种,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苏琴敏捷地翻起身来轻轻推我:“快起来!有人来了。”大门打开,走进一位手提马灯的人,他穿一身深蓝色的铁路制服,圆形的大沿帽下看得出是位五十开外、饱经风霜的老者。一个现实的念头涌上了我的脑际:“他一定会询问我们,怎么办?”果然,老者和蔼地问我们是否在等火车,问我们准备去什么地方,说着扬起马灯向我们照了几下。我内心慌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见苏琴眼光飞快地扫了一下列车时刻表,随口答道:“我们是省城的学生,去北白(北白是马坡的下一站)参加劳动,大队人马已经在下午到达,我们俩在黄寨办事误了时间,所以徒步前往。可是我们现在走不动了,打算坐今晚的火车赶去。”真没想到苏琴这么机灵,讲得跟真的一样,我那悬挂在半空的心也逐渐放了下来。“哦!原来这样啊!”老者温和地说。“我是马坡车站的站长,有事情找我好了。”说完转身离去。我隐隐约约听到他自言自语:“这么晚……两个女孩子!” ­

 

我埋怨苏琴,怎么好撒慌呢?苏琴解释事已至此不得不这样。“听!”我突然听到隔壁房间拨电话的声音,连忙拉着苏琴走近售票窗口,贴着玻璃、屏住呼吸,想听清电话内容。“喂!是北白吗?今天下午有劳动去的学生吗?”……“嗯,没有听说?是这么回事,我这里有两个女同学说要去北白,误车了,给你们招呼一声,天晚了,怕不安全。”一听就是老站长那缓慢而有力的声音。­

 

此刻,我与苏琴如热锅上的蚂蚁,谎言已被戳穿,内心咚咚跳个不停。一向沉着的苏琴也慌了,她用力地敲着玻璃窗,大声地喊:“老站长!您别打电话了,我们骗了您了。”大概是听到我们的喊声,电话中断了。我也大声地喊:“老站长!请您过来!”不一会儿,老站长过来了,问我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狼狈地告诉他,其实我们已在北留劳动半月,因为想去北京见毛主席,所以偷跑出来,不料在黄寨误了点,所以改变计划准备乘今晚的火车继续前往。“怎么去?买票吗?”老站长立即问道。“我们是学生,哪里有钱买票啊,想扒车呗!”听着苏琴的解答,一丝侥幸涌上心头:也许老站长可怜同情我们,或许他会允许我们上车。­

 

然而我们希望很快就破灭了,“铁路——是人民的铁路,扒车是违法的。”老站长突然变的严肃起来。“你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怎么能做这样不光彩的事情呢?”“我们——”我与苏琴惭愧至极,答不上话来。“当然,我理解你们的心情,想去北京见毛主席,对吧?可是——”话未说完,一道手电光射来,刺得我们睁不开眼睛。一个洪亮的声音传到我们耳中:“老站长!***次货车快到了吧?”话音未落,过来一个身着大衣的青年工人。老站长从衣袋里取出怀表告诉他还有二十分钟。那青年工人发现了我们,欲待发问时,老站长已经给他做了简单介绍,之后便邀请我们去他那边——车站办公室。­

 

青年工人随同我们一起进了车站办公室,老站长热情地招呼我们围坐在火炉边,给我们倒开水,然后说:“你们先休息一会,有趟货车要从这里经过,我去看看。”说完匆匆离去。此刻我们心里乱糟糟的说不清什么滋味,辛苦劳累不说,结果却是这样不尽人意。也许我们原先的想法有点单纯幼稚,也许我们的决定有点简单草率,现在到了这个境地,又该如何是好呢?青年工人看出了我们的郁闷,他用理解的口气说:“真的,谁不向往去北京呢?我跟你们的心情一样,也盼望有那么一天去北京,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检阅,那才叫真正的幸福。可是你们也想得太简单了,扒车不但违法也很危险啊!” ­

 

火车笛鸣声呼啸而过,轰隆隆的铁轮声渐渐远去,老站长满面风尘地回到办公室。他关切地问我们是否吃过晚饭,边说边从锅里取出热气腾腾的新鲜玉米递给我们,同时张罗着拿出粮袋要熬粥给我们吃。我们连忙阻止并告诉他我们随身带有干粮,对付着吃点就行。我们默默地掰着玉米,咀嚼在嘴里香甜可口。老站长似乎看透了我们的心事,告诉我们他完全能够理解我们的心情。因为他的两个孩子也都是红卫兵,大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小儿子在省城读中学。大儿子来信说已经去了北京,多次谈起北京文化革命的形势;听小儿子说,学校正在分批分期组织红卫兵外出串联。老站长不只一次地感叹自己活了诺大年纪,走南闯北几十年,还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新事物。­

 

谈到当前的运动他似乎深有感触。他语重心长地说:“我明白你们去北京的美好愿望,但是你们擅自出走,以扒车的方式前往,这是绝对不可行的。如果所有的人都这样,无组织无纪律地自由行动,那不是无政府主义了吗?这会有损于红卫兵的声誉啊!”停顿了片刻之后,老站长继续说服我们:“听从学校统一组织和统一安排,我相信你们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这只是个迟早的问题。而现在我希望你们明天返回北留,回到自己所在的队伍中去。”一股暖流遍全身,我只觉得心头发热,望着这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老站长,我们禁不住扑上前去:“老站长,我们错了。” ­

 

夜深了,老站长决定把我们安置到他自己的家——距离车站不远的铁路员工家属区。秋天的夜晚凉风习习,黑暗中小马灯一闪一闪照着小路,我们跟随着老站长高一脚低一步地来到一排宿舍前。他取出钥匙打开房门,电灯亮了,我们看出这是两间舒适的小房,应有尽有。老站长简单嘱咐几句后便告辞,他将去办公室凑合睡一夜。­

 

苏琴拉出了棉被,我们俩和衣而卧,外面秋风瑟瑟,吹得树叶飒飒作响。怎么办呢?明天回北留吗?在断断续续的思绪中,我逐渐进入了梦乡。恍惚中,仿佛觉得自己已经坐在了去北京的列车上,车厢里欢声笑语、人声鼎沸,大家都穿着褪了色的绿军装,左臂上都戴着鲜艳夺目的红袖章,其中还有好多陌生的红卫兵。苏琴正兴高采烈地打着拍子,指挥着大伙唱歌呢。有人喊着,北京到了!北京到了…… ­

 

一阵敲窗声将我从美梦中惊醒:“同学,快起来吧!时间不早了。”呵!是老站长的声音,睁开眼睛天已大亮,我推醒了酣睡中的苏琴,匆匆梳洗和整理了一下,便向马坡车站走去。­

 

太阳出来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一些在月台上等车的乘客,用诧异的眼光打量着我和苏琴,好象看穿了我们所作的事情。推开站长办公室的大门,我们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向老站长致谢问好。他正忙着售票,只朝我们摆摆手,示意我们坐下。售票完毕立即转向我们:“考虑得怎么样?准备回北留吧。”我们茫然地点点头,看着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填好的表单,交给苏琴,要我们以此为据到黄寨站交给检票员。原来老站长已经写明我们是参加劳动的学生,可以免票乘坐这段路程。

 

火车徐徐进站了,老站长陪我们走进站台,亲自把我们送上了火车。在列车即将开动的刹那间,他大声地说:“放心吧,你们的愿望很快就会实现!”看着挥手远去的老站长,我们有说不出的感慨。秋风掀起了老人的衣角,高大的身影宛如一棵不老的青松,屹立在马坡车站。­

 

半个月之后,正如老站长所言,我们去北京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但是,在大串联的每一个驿站,在文革中的每一个日夜,在生活中的每一段闲暇,那难忘的马坡一夜,那令人肃然起敬的老站长,已经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终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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