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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四部曲之一:第一层围困——阴郁的楼群

苏丹 太原道 2024-04-21

█ 题图:童年。作者:杜宝印


幼年从农村返回城市的感觉,很像从湖泊中被捞起置入棱角分明的鱼缸中的鱼,注定要在不断碰壁中成长着。

 

城市和乡村生产方式决定了空间的形态,工业大生产、工商文明对人口的要求和配置是完全不同于农村的。一个大的自然村,户数不过几百,人数多则几千;而一个大的工厂,社区人口动辄过万。农民在自己的属地上耕种,在自己的院落里休憩。城里则不同,这里天是大家的天,地是大家的地。在工业化的附属社区里,人们被集中压缩在有限的空间里,相互“监视”着,几乎没有个人和家庭的隐私。农村的公共空间是宗祠、庙宇、戏台周围的场地,而城里的公共空间则要大得多,数量种类也多得多,大礼堂前的广场、学校的操场、各种类型的体育运动场。村子里的公共空间不冷清,人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家长里短、窃窃私语;城里公共空间的聚集总是伴随着大事情,动员、批斗、文艺汇演,没完没了。


█ 我和哥哥的工农兵照


█ 我哥哥(右)和王亚新在煤堆上合影

 

在老的太原城外,卧虎山脚下,有一大片工业宿舍区。这是一个完整的社会,医院、幼儿园、小学、中学、体育场、俱乐部、菜市场、商店、澡堂、太平间一应俱全。这是典型的大院社区,熟人社会。早期这里全是灰色的房子,其中以苏联五十年代援建的十八栋三层大屋顶楼房最具特色。这些楼房由红松木屋架支撑起铺着红瓦的大屋顶,清水砖墙身的上下两端有水泥的构造层并勾勒着少许的线脚。水泥预制件制作的阳台上甚至奢侈地带着简约的装饰。它们伟岸的身躯组成了宿舍区的主体,被周围土坯建筑的平房簇拥着,由北部的土山衬托着构成一幅理想社会的潦草图画。但这种建筑形态对我而言却是充满压抑的魔魇。


█ 楼群之一


这是工业文明和农耕文化极为强烈的反差所带来的不适症候,伴随着我艰难地度过童年。


█ 73年在职工俱乐部门前,6岁幼儿园毕业照

 

在这个庞大的社区中群楼体量的围合形成组团,它们强有力地构成了社区的空间载体。几何形明确的阴影带着工业精神的余威刀锋一般无情地切割着场地,阳光艰难的从林木的缝隙中挤入楼群再由狭窄的木窗过滤进入楼道和居室,如此、生活区的色调和亮度都大大低于山泉村的环境。此外大尺度的建筑屋身产生了巨大的压迫感。被撕成碎片的农耕文明并未被工业的躯体完全消化,鸡零狗碎的种植在居住区甚至厂区内监控的死角艰难地残存着,垂头丧气的向日葵结出干瘪的葵花籽,稀稀拉拉的架子上青涩的西红柿总是在刚刚透出少许红色就被邻居的孩子偷走。许多人家在楼房里的厨房中养着能破晓的公鸡,会下蛋的母鸡,这些鸡竟然都学会了上下楼梯,它们白天出去觅食,黄昏时回归歇息;我不知道这到底算是工业社会的包容,还是农耕文明的顽强?


█ 童年系列。作者:杜宝印

 

老鼠:老鼠们从田野移居到房间是人居环境品质败坏的一个重要因素,寄宿在人类居住环境中的这些肮脏的家伙总是让宿主们寝食难安。矿机宿舍的灰楼内部隔墙采用的是芬兰建筑师阿尔瓦.阿尔托在二战之前首创的木格柵抹灰的构造形式,即使用双层木格柵形成隔墙的结构,再用抹灰层分隔空间,最后是简单的粉刷作为朴素的修饰。这种分隔空间的方式可以很大程度减轻建筑自身的荷载,但是它中空的构造有成为昆虫和老鼠寄生的天堂。在乏味的时代,这些隐蔽在我们周围的生灵一方面不断袭扰我们的日常生活,令贫困的生活进一步丧失体面。另一方面让我们在与之斗智斗勇中获得了乐趣。那些蹑手蹑脚的家伙总是在夜里活跃在厨房和床底,它们放浪形骸,破坏、偷盗、打架、交配无所不能。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几乎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诱饵,有时候老鼠们会奋不顾身地跳入面缸中饱餐一顿,甚至是腾空跃入煮着饭食沸腾的大锅里。我小时候看到过的老鼠的死因都和贪吃有关,第一次是一只困在面缸中的疯狂打转的深灰色的小老鼠,被邻居老余叔叔抓住尾巴然后挤压在玻璃和缸沿之间一点一点向外抽,小老鼠的眼睛就被憋得越来越大直至承受不了压力暴毙而亡。还有一次是幼儿园晚饭的时候,我邻座的小伙伴的碗里突然出现了一只四足被煮得通红的老鼠,那孩子一声哭号之后其他孩子一片欢呼,因为那一顿的面条由此全部被厨房召回,取而代之的是魂牵梦萦的动物饼干来到了孩子们的面前……


█ 童年系列。作者:杜宝印

 

蟋蟀:尽管现代工业是建立在集体性劳动的基础上的,但家庭还是不可替代的,矿机职工的家庭倒也并没有完全独立,在法律上是一回事,在空间上则是另一回事情。除了特殊的职位和特殊的家庭结构,绝大多数的家庭在空间上是半完整或半独立性的。在这种苏式大楼里,两个家庭被分配到一套户型里,即卧室彼此独立但厨房卫生间共享。厨房因为它经营食物的独特性质,总会招来更多的生物。我的记忆里,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中后期,厨房是蟋蟀的天下,到七十年代末打倒四人帮后这里又被蟑螂占领。蟋蟀和蟑螂各领风骚十余年,它们的声势和习性给我留下来不可磨灭的印象。


和野外深色的品种不同,矿机宿舍楼里的蟋蟀是肉色的,它们从不争斗,而总是成群结队地现身厨房。这种蟋蟀身体构造和野外的蟋蟀别无二致,强有力的后腿可以让它跳跃以逃避我们的捕捉;左右翅膀的张合可以发出有节律的鸣声,这鸣叫声是夜晚的主旋律,夜深人静时它们会放肆地组成声势浩大的合唱,此起彼伏。白天这些肉色的小虫基本上销声匿迹,它们蛰伏在建筑的构造间隙中静静地等待着夜晚的到来。偶尔会有不安分者在白天现身厨房中,它们就成了孩子们和家禽捕捉的对象,家禽是为食物,孩童则是百无聊赖下发掘的乐趣。记得有一次半夜口渴来到厨房的水龙头旁,当我拉着灯时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地面、墙体、灶台、煤池,甚至天花上密密麻麻爬满了成千的蟋蟀,而且出现了几只平日里从未见过的体型巨大的家伙,它们对我的突然出现表现得无动于衷,像是完全沉浸在一个盛大集会中……


█ 童年系列。作者:杜宝印

 

麻雀:大屋顶不仅是建筑结构的包装,它还扮演着防寒隔热的建筑物理功效。但是很多人不知道,大屋顶里面是最富于变化的空间,社区里最淘气的孩子会从位于三楼楼梯间上方的检修口攀爬进去,然后从通风的老虎窗钻出来登上红瓦铺就的屋顶,俯瞰社会主义风貌并向围观者挥手致意。孩子们上房顶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捉麻雀,木屋架的结构和坡屋顶的构造为麻雀的生存提供了良好的条件。于是这些逃过了“除四害”一劫的麻雀们,大多在这里休生养息、繁衍后代。它们衔来干草和绒线在椽子和檩条的缝隙中做巢,以此躲避人类和猫、蛇等其它动物的袭扰。但捣蛋的孩子们还是没有放过它们,我们那个社区里的孩子尤其出格,他们爬树、翻墙、上房顶的本领在当地都是一流的。有个叫李三毛的玩伴儿,他父亲是抗日时期的八路军在晋北一带赫赫有名的武工队长李智,李三毛秉承了父亲身手敏捷的天赋,飞檐走壁无所不能。我同班的一个外号“上校”的同学也是身手十分了得,可惜没有从事体操。还有一个叫“老狐狸”的更是因其出格的能力和破坏力被认为社区公害……。这些孩子组合在一起的行动对麻雀们的生存带来了极大的威胁,他们经常跑进大屋顶的夹层里掏鸟蛋、捉刚孵出来的雏鸟。成年或半大的麻雀很难养活,判断麻雀的年龄主要看其嘴部,成年麻雀的喙是黑色的,看上去坚硬。而羽翼丰满刚刚出窝练习飞翔的的麻雀喙的颜色要浅得多。伙伴们经常捉来刚孵化不久没长毛的雏鸟喂养,这样养大后便可以认得主人,我是这方面的高手,可以把麻雀养得和自己情深似海并如影随形、不离寸步。这是童年中最美好的记忆,在幽暗的空间中释放着爱的光芒,令我痴迷。但麻雀是短命和脆弱的,它们的离世又每每给自己带来莫大的悲伤。


█ 2015年春节回到宿舍区在老邻居家窗口望景观,楼群的违和感强烈

 

太原的冬天是残忍的,那种极端干燥的寒冷会将人们皮肤冻裂出一道一道血口。社区里冬天的景观异常粗旷和惨淡,我们这个社区没有采暖,于是冬天到来时,家家户户自己生活取暖,户外公共空间变成了储煤的场地。炭块、煤渣、烧土堆成一撮一撮的,最多用砖块做一个简单的围挡。与其说是环境措施不如看作是明确私产的界限。煤糕筑起来的垛子用油毡简单的覆盖着,以防雪水的侵蚀;许多煤池和烧土索性就是敞开式的,直接承受着风霜雨雪的拷问,并时常助纣为虐祸害环境。北风呼啸的时候,黑色的粉尘会随风四下里扩散;积雪融化的时候,黑色的煤灰会随着雪水渗入土壤,直至彻底改变了社区的底色。而在室内,每家每户都必须有一个取暖的炉子,学校的教室,社区里的商场也都如此。铸铁的或汽油桶改造的炉子在冬天就成为房子里的核心,它不仅释放着诱人的热量,还会涣散出呛人的厌恶和无尽的灰霾。锈迹斑斑的烟筒从炉子的一侧升起后在屋子里横冲直撞,然后粗暴地穿过木质的窗户伸向户外吞云吐雾,外露半截的烟筒还会滴下烟色的水形成一滩一滩的烟黄色的痕迹,整个就这样社区湮没在一片烟尘之中。这种简陋低级的取暖方式除了降低环境的品质之外,还会带来致命的危险,火灾和一氧化碳中毒就是冬季里隐藏在社区的杀手,常常夺去人们的性命。几乎每一年的冬天,宿舍里都有煤气中毒的事件发生,这个看不见的杀手像个幽灵在漫长的冬季徘徊在阴郁的楼群之中。相比之下,火灾简直就是个赤裸裸作恶的坏蛋,也经常光顾这里。和煤气的谋杀相比,火灾是冲着财务来的,它常常让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顷刻间变得一贫如洗的境地。失火的原因多出于好奇和顽劣,幼儿园时我同班的一个王姓男孩,因发烧被父母反锁在家里。闲得蛋疼的他想尝尝麻雀的滋味,就用汽油去烧可怜的麻雀,然后烟熏火燎、火光冲天无法控制,那个可怜的家伙推开阳台上的一条门缝把脸贴上去呼吸算是捡了一条性命。但火灾还是在他头上留下了几处拇指大小的瘢痕,后来因这几处不毛之地同伴们送他绰号“两亩地”……


█ 2015年春节回到曾经的家,在865单元门口合影 


█ 2015年春节回到宿舍区与小学同学合影 

 

灰暗的生活中因为有了煤的黑,有了那些喜欢黑暗的生物,有了煤燃烧的火才变得生动了一点,它们打破了无处不在的灰所产生的乏味感。但这“黑”和这满怀恶意的火让人们付出的代价也是异常惨重的,一个个黑色的幽默无一不是从创伤中提炼而来的,只是时间让我们渐渐忘记了那些伤痛。曾经看到过这样一句话:“过去残酷的,今天想起来都很温暖”,它揭示了一个关于时间的事实。儿时遭遇的种种尴尬和不测,并不是每个时代都有的,而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环境力量的结果。现在想起来觉得这是不彻底现代化所带来的问题,尽显捉襟见肘一般的窘迫。

 

苏丹 2017年9月13完稿于首尔明洞


作者苏丹简介: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副院长、教授,国际著名设计教育家,知名设计评论家,艺术策展人。上图为2015年五月刊登在意大利《Gentelman》杂志封面的作者肖像(首位华人上该刊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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