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石山:1970年我在昔阳惊心动魄的那一夜
韩石山,著名作家,以小说成名,后又写散文、文学评论,有“文坛刀客”之称。近年来潜心于现代文学研究。
本文选自韩石山的作品《装模作样——浪迹文坛三十年》。有人说,这是他的自传,他却说:“不能说是我的自传,若这是自传,先就对不起我的亲人,还有从小学到大学,教过我的老师。”这“本是酒桌上的笑谈,只能说正中下怀又闲来无事,就写了这么本书。却不能说不是认真写的。写成初稿,放了差不多一年,细细修订一番,这才敢拿出见人。”
昔阳县,就是“农业学大寨”的大寨所在的那个县。
县城西北三里远的一个山沟里,有个村子叫红土沟。
村里的房子,有砖窑也有土坯房,从半沟的两边开始,错错落落一直蔓延上去,快到顶了又合拢在一起。这样整个村子,就像一个大大的V字,只是开口处朝了下。
1970年3月6日晚上10时许,东边坡上的小路上,走着三个人,谁也不说话,不一会儿,就到了沟顶合拢处一户人家的门口,推开虚掩的街门进去,来到一个小平房前,轻轻地敲了三下。里面接应的人,拉着电灯开了门。
三人来到西墙边一张床前,其中一人说:
“韩安远,起来!”韩安远是我上学时的名字。不是在太原上大学吗?怎么来到昔阳县,还住在这么个小山村里。
这就说到1969年底到1970年初,全国“文化大革命”的形势了。
那几年,常说的一个词是“防修反修”,还有一个词是“备战备荒”,以为就这么说说,哪里会真的跟苏联打仗。后来发生了“珍宝岛事件”,也没当回事,以为不过是局部事件。然而,到了1969年12月中旬吧,上边忽然来了一道命令,说是苏联可能对中国用兵,要各地立即行动,把大学全都搬到乡下去。当时就知道,这叫“战备疏散”,后来才知道,这叫“林副统帅一号命令”,10月就下达了。
山西大学是山西的最高学府,就是“疏散”也得“疏”到一个革命的地方去。当时全国学大寨闹得正凶,大寨在昔阳,要革命,当然是去昔阳了。太原到昔阳300里地,我们是打着红旗唱着歌,背着捆得四楞四整的背包,一步一步走到的。记得走了五天,到昔阳的那天,正好是1970年元旦后的一天。
在我们来之前,已安排好了住处,全都在乡下,一个系一个村子,远的离县城十几里,近的也有三四里。历史系是个小系,两个年级两个班,加上老师、工宣队,总共超不过一百人,住在这个叫红土沟的村子里。每天学习、开会,仍是“文化大革命”中的那一套,一如在太原的时候。
我和四个同学,住在沟顶一户人家的西偏房里。南边是一盘土炕,那四个同学睡,西墙上有个小窗户,窗户下面是一张木板床,我睡。房子中间有个铁炉子,在床边也在炕前,白日有火,晚上封住。
这天晚上,我刚睡着,听见喊声睁眼一看来人,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乖乖地坐起穿衣。刚睡醒,电灯光耀得眼都睁不开,朦朦胧胧地,还是看清了,来的三个人,一个是工宣队员,一个是系办公室的干部,一个是我们班的班长。
衣服穿上,坐在床边。“系革命领导小组决定,从明天开始,给你办学习班。”
系办公室的那位干部低沉地说,尽量装作严肃的样子,像是在完成一项重大的使命。我们也管他叫先生,实际上知道,他不是教员,是旧系办公室的干部。现在系里的班子叫革命领导小组,没有办公室一说,他就是这个领导小组的办事员了。
工宣队员站在一旁不作声,像是在监督这一切的进行。
“韩安远,”班长说,“把你的日记,还有别的笔记本,全都交出来。”
我的箱子就在床下。乖乖地开了锁,取出全部日记和笔记本。那个办事员还在箱子里翻了翻,看有没有藏匿不交的。
接下来是清点,一本一本地数,共13本。全是硬皮日记本,封面或许不同,大小没有多少差异,普通32开大小。
炕上的人早就起来了,在一旁观看。现在回想,他们中间有的人,会惊异我有这么多的日记,有的人会暗自欣喜,这回可是抓住一个真正的反动学生了。
来的三个人,收拾起日记本,给我留下一个收据,写明收到韩安远日记13本,一起走了。同宿的人谁也不说什么,又都睡下了。
他们清点日记本的时候,有一个日记里掉下十几页,趁他们忙乱的空儿,我顺手把这几页日记混在书里放在一边。他们走后,整理书箱时,我扫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塞进裤兜里。
将书箱推回床下,没有脱衣服,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
今天抄走日记,明天就开始办学习班,看管得更严了,吃饭睡觉有人监视,去厕所也有人跟着,塞在裤兜里的几页日记怎么办?
得处理掉。看看旁边的铁炉子,有了主意。炉火已封住了,还有一点小小的火焰,若是我借捅炉子的机会,把这些纸片塞进炉膛里,炉子有烟囱,通向房外,一会儿就化为灰烬,顺着烟筒吸出去,无影无踪了。
就这么办。怕烧不透,手伸进裤兜里,将纸页揉成一团。
起身,背对着炕,俯下身子,捅开炉子,刚把纸团填进炉口,用铁条捅了一下,忽然背后一声断喝:
“你要做啥!”随着喊声,一个赤条条的身子猛地扑了过来,压在我的背上,手臂从肩膀上探过来,抓起已冒起火苗的纸团。像是烫着了手,不顾疼,脚着了地,这才双手倒腾着,又是吹又是拍,将纸团上的火弄灭。
是王姓同学,我的一个邻县老乡。房里的人都醒了(原本就没睡着),坐起来看着我。王姓同学更得意了,气势汹汹又带几分得意地,对我也是对在炕上的同学,说道:
“我早就看出你没操好心!”这时他还光着身子,说话间穿上衣服,开了门找系领导小组汇报去了。
那一刻,我还来不及恨这位同学,我恨的是自己,怎么会这么愚蠢。
似乎过了好久好久,实际不会多么久,也就十几分钟吧,王姓同学回来了,刚才来宣布办班的三个人又来了。仍是由那系领导小组的办事员,厉声教训几句,不外是要老老实实接受帮助,不准再胡来。同时说,明天早饭后,在小学教室开批判会。本来是先办班再批判,这都是你自找的。
说完走了。一屋子人又都躺下。我仍是和衣而睡。
铁炉子里的火封住了,封得不严,炭缝间的红火,映照在顶棚上,形成几绺忽闪忽闪的亮光。
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映到顶棚上的火光,我恨死了我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在给我办班前,系领导组肯定对同一宿舍的其他同学,早就做了安排。后来才知道,不光安排监视我,还安排防止我自杀呢。
睁着眼是亮光,闭上眼,眼前黑了,心里却更亮了。脑子像翻了锅似的,不住地想,想了这里想那里,想了前面想后面,不一会儿,就乱成了一锅粥。
本来就罪不容赦,要办学习班,如今再加上个销毁反动材料,处分会更重。
批判会只是个开始,下来会是什么呢?
会不会游街?“文革”中出了事的学生,多半会被游街。也有投入监狱的,我们系五年级的一位同学,就进了监狱。
一想到监狱,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监狱里的情形,我知之甚详。有那么两三年,我可以自由进出监狱的大门。
10岁上,父亲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在山东德州监狱当管理干部,我随母亲迁到德州,生活过三年。起初进监狱,是父亲领上去,后来跟门卫叔叔熟悉了,就自个儿去了。要是有某个新来的门卫不认识,另一个会说,韩干事的孩子,就进去了。
德州监狱实际上是个工厂,有铸造车间,我曾跟着父亲去过重犯干活的车间,一个个脚下拖着脚镣,太长,用绳子提起拴在腰带上,两个人抬一个黑糊糊的大筐,艰难地走着。也有设计室。有次我去找父亲,进了设计室,见一个面色白净、个子高高的老者,穿一身蓝布大褂,便问:爷爷,见我爸爸吗?老者告诉了我。回来后,让爸爸训了一通,说到了里面,不能见人就叫爷爷,那是个犯人。末了又说,原先是个工程师。
进了监狱,我不会设计,只会去抬大筐!
不会那么重吧,那就是开除学籍,打发回农村了。
爷爷已戴上帽子回到农村,如今韩家又多了一个戴上帽子回到农村的人,祖孙两人,都在地里劳作,让全村人怎么看这一家人?
真的回到村里,几个弟弟,会怎么看他们的这个哥哥。
糊里糊涂,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猛地睁开眼,天亮了。我仍躺着,不想去吃早饭。太丢人了。我不走,宿舍里的人也不走。我知道,他们负有监视我的任务,不会让我独自待在宿舍里的。没办法,只好拿起碗筷,去了灶房。到了灶房,人多了,他们就不再跟着我。只是不远不近地,蹲在一旁,边吃饭边看着我。
9点,批斗会开始了。在红土沟小学的一间教室里。全系师生都来了。
发言的大都是我们班里指定为我办学习班的同学。前一天晚上捉拿我的那位王姓同学,在一旁挥臂喊口号。他长得精瘦,腰有些弓,要喊了,握紧右拳,手臂使劲朝上伸直,连带右腿也提了起来,像董存瑞要炸碉堡似的。他是立功人员,理应揽下这么好的差使,充分展现自己的革命精神。
他喊的口号,分为两类,一类是那些常规革命口号,比如“誓死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另一类是针对我的,多半是他出于革命义愤,临时发挥的,比如:“彻底打掉韩安远的嚣张气焰!”
这个时际,我仍留心口号用词。比如喊“嚣张气焰”而不喊“反革命气焰”,说明还没有把我当作反革命看待。此时正在进行的,是“一打三反运动”,当头的一打,就是打击反革命分子。
主发言的,是给我办班的小组里的一位张姓同学,该是组长了。平日看不出来什么大本事,此刻还得承认,这老兄还是有几分捷才的,只有一个早上的工夫(也许昨晚一出事就开始了),竟写了好几页纸的发言稿,晃着他那小脑袋,阴阳怪气地说: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正告韩安远,别自以为你比别人聪明,你的这点聪明,都在革命同学的掌握之中,孙悟空一个筋斗能翻十万八千里,可是,他能翻出如来佛的手心吗?”
一晚上没睡好,脑子昏昏沉沉,只保持了一点清醒,他们喊那些大而化之的口号时,我跟着举手,喊那些批判我的口号时,我不举手。
此后两个星期,写认罪材料。过后,学习班里开过两次批判会,由那位张姓同学宣读我的罪状,主要依据就是我那十几本日记,还有我平日说过的一些“落后话”,真亏他们都能记住。记得从日记里曾摘出这样的句子:“某日上街,晚七时许,店铺关门,市面萧条。”说这是诬蔑“文化大革命”,诬蔑全国的大好形势。
批判过后,我作检查,主要是挖自己的剥削阶级思想,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
到了5月,似乎平静下来,没再开批判会。只是常安排我去煤窑给灶房拉煤。架子车,得三个人拉,没问题的同学也得去,我去的次数多些。教师,只派有问题的。常去的是捻军史专家江地先生。他是当时我们系问题最严重的教师。
6月3日,快毕业了,系里开了个会,就在红土沟村口的一个场子上,不说有没有问题,也不说问题多大,只说经过办学习班审查,可以“解脱”了。当场把抄去的日记还给我。在一位同学的告诫下,当天下午,我把那些日记拿到我们院子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全烧了。
从3月6日办班,到6月3日解脱,快3个月了,我从不理发,脑门上的头发耷拉下来过了鼻尖,脖子能感到后脑勺上头发的摩擦。有位同学劝我理发,我不听,说这叫蓄发明志。打的主意是,什么时候不解脱,什么时候不理发,再长了就编辫子。
解脱的这天下午,高俊和王昌智两位同学陪我去昔阳县城理发。理发前,三人一起照了张像。过后我又用同一底版,洗了自己的一张。现在都还保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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