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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媛媛 | 我们这个时代都市梦幻的表情 ——评笛安长篇小说《景恒街》

刘媛媛 中国图书评论 2022-04-25


专题

冷眼

作者:刘媛媛

作者单位:太原学院


2009年笛安的标志性作品《西决》问世,彼时我是一个高中生的母亲,儿子就读的学校恰巧是笛安的高中母校。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伙子一脸兴奋地说笛安到他们学校做报告了,随即《西决》就出现在了他本来就紧张的被各种高考资料占据的书桌上。那时候我好像刚发表过一篇关于蒋韵的文章,并不知道蒋韵竟然有这样一个女儿。《西决》的火热以及铺天盖地的各种标签,反而引起我的某种警惕,带着一种审视的态度,我看了《西决》,尽管小说的结尾让我觉得略有遗憾,我还是在一种激情状态下很快完成一篇对《西决》的评论文章,从此我对笛安充满期待。


九年之后又看到了笛安的《景恒街》。如果说当年的《西决》让我感受到来自80后新生代作家的文字魅力和叙事手段,那么《景恒街》又一次唤醒和震撼了我日渐麻木的某种文学知觉。九年前我在那篇评论里曾经这样写道:“这是让我们陌生的束手无策的一代,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在等待的过程中学习和发现,学习怎样与他们交流,发现他们心灵的秘密。”仿佛是给我一个答案,而立之年后的笛安代表80后们,用《景恒街》向世人昭示了80后们内心的真相,我们终于清楚地看到他们精神世界的兵荒马乱,听到了后青春在现实里盛放以及落地后响亮的破碎声。这个声音尖锐而刺痛,像暗夜里一道闪耀的光亮,照亮一切,在这光亮中所有的事物纤毫毕见,无论美好或者丑恶,但是随着光亮的消失一切又恢复原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世界依然平静,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人群没有人知道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他们身上装着什么故事,我们有着相似的面孔,生活在同一个星空下,而灵魂却比外星人还陌生。阅读笛安给我的这种异质感可能就是通常所说的代沟吧,作为80后代表,笛安用《景恒街》宣告:80后们长大了,他们的文字已经不再是成长伤痛,而是进入对生活的深度参与。


《景恒街》最大的贡献在于为我们提供了不同以往的文学形象。女主人公灵境的出现,标志着一代新的有别于传统人生观价值观道德观女性形象的诞生。这个有着英国留学背景的女孩,在职场与爱情中的表现,打破了我们对女性的常规认知,让我们了解到笛安这一代生长于中国最富足时代、又集千万宠爱于一身的年轻人,与我们的区别到底在哪里。朱灵境的全新意义在于,她是一个毫无心灵负累的、没有背负任何道德、价值、意义枷锁的人,因此,她不纠结、不委屈、不执拗甚至不自怜。在她身上我们甚至看不出很明显的性别特质,见网上有人批评灵境是一个糊涂麻木的人,尤其指责灵境对待两性身体关系的随意。作为一个保守的60年代生人,我也深为这样的迂腐观念害羞,灵境与钢铁侠的关系,说白了是当下年轻男女很普遍的关系,这种关系确实不好定义,谈不上利用,也谈不上感情,是都市里寂寞男女的两相情愿,当灵境知道自己爱上了关景恒,主动提出了断,两人愉快分手,彼此没有负疚也没有恋恋不舍。如果我们用通行的道德来评价,这两个人的关系是令人不齿的,是违背了做人的准则的,要受到唾弃,但是恰恰是在这样一种关系中,凸显了灵境这个人物的不同之处——她没有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一种隆重的祭献,待价而沽或者成为筹码,在价值最大化时出售,而是自然地像日常生活中的吃饭喝水一样去对待,这不仅完全粉碎了传统贞操观,就连现代社会普遍认可的基于正常恋爱关系上的性爱都超越了。女权主义者一心追求的两性平等,似乎在灵境这里漫不经心地被付诸实践,这才是灵境这个人物展现的最闪光的地方!但是灵境身上也显示了女人的共性,那就是遇到爱情时奋不顾身忘掉一切,她可以帮着关景恒掩饰谎言,可以在友情和爱情之间选择爱情,哪怕她爱的人背信弃义,她也可以承受一贫如洗的日子,甚至在她的爱人要用她与钢铁侠的关系做筹码换得他想要的支持时,爱情幻灭她还是选择了守护。无论是和钢铁侠的性关系还是和关景恒的爱情,收拾残局时候才显示了灵境这个人物的特别之处。尤其当她知道钢铁侠爱的是小雅,而她不过是钢铁侠选来辅助小雅的合适人选,她仍然在钢铁侠与小雅私会被小雅丈夫捉奸的危难之际,挺身而出解救了两个人。灵境的这些所作所为,用正常的标准衡量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她好像是一个混沌的不计较得失的超越世俗利益的人,凭着本能在都市欲望丛林里行走,她无疑是聪慧的,也是努力的,但是她对一切又好像不以为意,就像结尾反复出现的问句:“就不能好好地把心全都放在这个人间吗,再专心一点?”其实这时候我们已经看到,灵境心里的沧桑比我们要深刻得多,过去的那些人物不管是绝望还是反抗抑或是妥协沉沦,总还是有一点希望在里面,有一点幻想的火苗在跳动,而在80后笛安笔下,她们甚至懒得去悲伤,就像是这个回答:“试过了,我对这个人间,实在兴趣不大,勉强不了。”“所以,就贪着那一点点的,片刻的欢愉。”“——那一点点的,片刻的欢愉,是我最后的去处。”她们过早地苍老了,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已然进入只道天凉好个秋的境界。这是现代年轻人在物质丰厚之外面临的精神危机,是他们的父辈所不能了解和理解的无处言说的困境。


其实不用再向前追溯,也不用把笛安圈在女性作家这样一个小范围内,我们就从笛安的父母这一代人向下比较来看,就会清楚灵境这个人物在文学坐标上的意义。笛安很幸运地出生在一个作家之家,她的父母都是受人尊敬的著名作家。母亲蒋韵那种理想主义色彩浓厚的女性意识表达以及古典诗意的叙事风格在她那一代人中是独树一帜的,蒋韵笔下的女性“渴望救赎又拒绝救赎,拒绝平庸又困于平庸”“怀揣失传的浪漫与诗意、无处置身的精神洁癖,永远漂泊在寻找的路上”,这些女性有某种程度的精神洁癖,把爱情看得如宗教般神圣,有着宁为玉碎的决绝执拗,时刻保持与现实生活背道而驰的姿态,并以此来成全自己。蒋韵同时代的王安忆、铁凝,稍晚些的池莉等,都刻画过很多精彩的女性形象,然而这些女性无论是怎样的处境,都让我们感到一种苦难不平之气,一种身为女人的委屈无奈。笛安的父亲李锐,以一个北京插队知青的身份对脚下土地有深刻的凝望与反观,带有他们那一代人明显的特征。这些男性作家的笔下,女性仍是作为救赎和被救赎的对象。我们可以看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们,看重的是宏大主题与叙事,追求深刻凝重苍凉沉郁的文学风格,女性作家群体中虽然更多关注日常与情感,但仍然摆脱不了意识形态层面的概念和影响,即便女性意识明确,以清醒的性别视角写作的女性,也无力摆脱时代的影响,显示了思维上的定式与局限。莫言、贾平凹、苏童、王安忆、铁凝、方方等,这个名单可以拉得很长,他们笔下的世界不管是乡村还是城市,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是我们曾经熟悉的,也就是说这些作家的成长背景和笔下的世界没有超过他们的经验范围。再向下看,乔叶、魏微、鲁敏、徐则臣这些70后作家,在题材和人物架构上,有新的东西出现,但显然70后们也受制于成长背景,并没有突破性超越,显示了一种按部就班的承接。在我所熟悉的80后里,同为从山西走出去的80后作家,孙频创作的路径更多地从张爱玲那里找到蛛丝马迹,她笔下的人物时代性并不明显,甚至是模糊的。而笛安,也许是因为有多年的留学背景,也许她曾经供职于最时尚流行杂志,她在《景恒街》里的思维意识显示了与本土作家的不同,如果说在《西决》里还有一点我们熟悉的文本影子,到了《景恒街》里,她对人物的设定和他们身处世界的再现,是全新的,属于这个世界最前端的,是绝大多数普通如你我所陌生的、隔膜的。灵境这个人物的出现,标志着女性文学形象的扩大、


《景恒街》里的所有人物,家庭背景及社会关系都被极力简化淡化,只是作为强调人物现状的某种必要说明。就如灵境和景恒这两条街道一样,它们存在于北京,必然能够经过无数百转千回可以抵达长安街,它们是这条大动脉上的一个微小的分支,就如朱灵境和关景恒一样,是当下无数漂在帝都的一分子,他们的来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怎样面对这个时代。与灵境构成一个三角互补的另外两个女性角色小雅和文娟,是灵境的补充延展,小雅的婚姻状态和初入职场文娟的笨拙,是灵境们的将来时和过去时,这三个女性的共同之处,让我们从她们身上看到了女性与男性的真正的平等意识和心理,她们不再纠结于男权重压之下的委屈计较,她们和男人一样在职场上发挥自己的聪明才干,成为男人的合伙人或者并肩而立,情感上她们渴望爱情,但不脆弱,懂得保护自己,也懂得权衡利害。


相比于小说中的女性,笛安对男性的刻画稍显单薄。孟舵主神一般的存在,钢铁侠的神秘莫测都显得有点朦胧,作为和灵境相对存在的主角关景恒,形象上显得俗套,让人想起于连、想起高加林,一个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的冒险家,他卑微的出身,他想永远摆脱的凤鸣街,和高家林想离开土地是一个模式。他对灵境是爱的,他用录音笔录下钢铁侠的话,并以此作为证据让灵境去要挟,是一种无耻,但也是男性心理的真实,应该说这一笔笛安写得真实生动,这让我想起了贾樟柯的电影《江湖儿女》,电影中男主人公斌子两次背叛女主人巧巧,很多人对此恨之入骨,认为男人真是无情,其实不是无情,是男性天生的那种自尊好胜,让他们在情感和面子中,宁愿舍弃情感。成功对于男性来说,至关重要,可以不择手段,可以没有底线,因为只有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他们才能在爱他们的女人面前趾高气扬。这是两性间永远无法达成的和谐——女人要爱情,男人要成功。


小说中关景恒的成功,是当下所有年轻人憧憬的完美梦想——用创意得到融资,实现暴富,成为江湖传奇,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典型的梦魇表情,现在的年轻人已经没有耐心经过长时间的积累奋斗最终得到成功,他们梦想着一夕致富,张爱玲曾说的出名要趁早,现在人说挣钱要趁早,我比较感兴趣的是,笛安在小说里那么翔实生动地写了MJ公司投资关景恒“粉叠”的过程,又写了关景恒野心勃勃想用新的营销手段获取更大成功,最终导致失败,被迫卖掉“粉叠”,这样一个架构,这个小说就有了某种世相意味,具有了现代都市品质,中国文学传统一向是乡土经验受重视,而都市生活特别是这种很新潮前沿的还相对少,崔曼丽曾经写过,偏重职场的风起云涌钩心斗角,笛安的这场商业传奇伴随着一个北京爱情故事同时开展,金钱、欲望伴着青春、激情,展现年青一代的生活现实,那些像他们的父辈一样不甘平庸要创出一片天地的年轻人的面孔。每一个时代都有特定的社会氛围和对人成功的界定,对高加林来说,离开农村,有城市户口吃商品粮就意味着人生的美好,而对关景恒来说,得到风投公司的融资,实现暴富,才是成功的人生。没有理由批评他们的欲望和贪婪,也没有理由责怪他们的无情和功利,时代的洪流个人无力抗拒,不管你愿不愿意,只能被裹挟着向前。


原刊于《中国图书评论》2019年12期。
本文系未编排稿,成稿请查阅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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