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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剑涛 | 反抗扼杀:重张男性气概

任剑涛 中国图书评论 2022-04-25
《男性气概》,哈维·C.曼斯菲尔德著,译林出版社,2008

专栏

私人阅读报告

作者:任剑涛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政治学系

【导读】《男性气概》一书对现代社会结构及其性别塑造的得失进行了系统、深入的描述与分析。男性气概是一个压制与失落已久的理念。曼氏从热络的女性主义出发,缕析有关男性气概的思想史与社会史线索。这使该书迥异于坊间流行的讨论性别的社会心理学书籍,成为一部讨论两性如何相离又友善相待的厚重思想著作。

【关键词】男性气概  女性主义  性别中立社会


如果面对社会主流思潮,以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命对抗主流,力倡“过时”的说法,以求力挽狂澜、矫正时弊,人们会怎样看待这样的人呢?狂人?泥古?不明时势?不知好歹?螳臂当车?无论人们怎么看待这样的人,只要他们出来拨正流行看法,便总是催促人们去面对他们发出的那些颇有醍醐灌顶之效的论断。

曼斯菲尔德便是这样的人,他的《男性气概》提供的便是这样的说辞。他这个人,他这本书,也就因此而显得重要起来,需要人们端正颜色以对。
 

01

论述针对


一本极具挑战性的著作,其风格固然率先体现在它的陈述方式上,没有任何挑激性的陈述,便无法让人从字面上直接感受其挑战性。不过,挑战不落于一种姿态,具有引人瞩目的学术价值,则需要有效针对人们广泛且聚焦关注的问题。展读《男性气概》,读者可以发现,作者在字面上时时处处以挑战相关流行说法为论述铺垫,以此吸睛大法,抓住读者人心。但如果说曼斯菲尔德在书中仅仅在故弄玄虚,那就小看了他的思想功力。就男性气概话题成书,社会心理学、生物进化论方面汗牛充栋的著作,已经非常吸引人们的眼球了,由两个学科提供的令人惊奇的故事、发人深省的性别讨论、耸人听闻的剖析言论,已经足够刺激了。只是因循这样的进路,对男性气概发一番由衷感慨,很难让读者心生必有创获、眼前一亮的感觉。

《男性气概》不同于坊间流行的同题著作。这部书被称为第一部深入、系统探讨男性气概的思想性著作。这样的评价,与曼氏截断众流、直探元典的论述进路具有密切关系。但更为重要的是,他不是以掉书袋的方式论述这一话题的。他在全书中由近及远地追溯男性气概的思想史线索,以揭示这一似乎非常浅近的论题所具有的深层内涵;同时又由远及近地还原男性气概的社会丧失情形,以拯救失落已久但为社会必需的男性气概。他在这两条线索中自如地穿越,表现出一种不完全揭示这一话题的丰富内容便誓不罢休的顽强与好斗。他在思想史、社会史的交叠分析中,对这一话题相关联的当下问题,有一个极为直率坦诚、当然也就极具挑战性的论辩。

可以说,《男性气概》以三个针对,让其成为一部只要触及这一话题就必然高度重视、无法绕开的著作。一是社会针对。曼氏开篇明言,他的书是要直面业已成型、影响广泛而深刻的“性别中立社会”。这是对“现代社会”的一个另类定位,即专门针对性别确立的社会形态。这一社会非同小可,因为它背后便是与性别中立相匹配的“自由主义社会”、立宪民主政制安排、中立性文化取向与寻求全面平等的价值理念。这一社会的反讽性特征是,以性别中立鼓励女性追求与男性一样的平等地位,却扼杀男性气概,结果将性别差异、民主合作、平等追求等通通扭曲了。曼氏明确认定,社会需要结构性改革。这是不同于他所属的列奥·施特劳斯学派的一个现实性取向,施派总体上偏于经典文本解读,较少关注现实社会问题。

二是知识针对。《男性气概》在知识上的直接针对是女性主义,这是曼斯菲尔德不加讳饰的论述主题。通过这一桥梁,他针对的是美国版本的自由主义价值理念与知识体系。全书集中剖析这两者的知识缺陷。在知识分析的框架上,他针对的是社会心理学与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也就是自然科学与仿自然科学,或称社会科学论及的男性气概的种种主张。前者是曼氏试图重张男性气概的知识对立面,后者是他据以分析男性气概所要确定的方法论对照者,加上他为讨论男性气概所确立的文学、哲学分析套路,三方面构成这本书的完整知识图景。

三是问题针对。《男性气概》的问题针对,在问题一端,有大问题、小问题,有理论问题、实践问题,有全局问题、局部问题,有历史问题、现实问题,有浅表问题、深层问题,有连续性问题、中断性问题;在针对方式上,有直接针对、间接针对,有全面针对、部分针对,有尖锐针对、温和针对,有玄学针对、务实针对。曼氏此书的问题针对,不说是将有关男性气概的所有问题一览无余,但主要问题悉数论及;不说是囊括所有针对方式,但基本涵盖了重要针对对象。完全有理由将曼氏此书作为一部论及男性气概的理论全书:只要你对这一话题的任意方面感兴趣,都可以在其中找到曼氏的描述与分析。
 

02

透过流俗看法的理解


曼氏此书是思想取向而非学术取向与科学取向的。因为他是一位思想家、一位保守的思想家。这是需要分开来看的两个身份。以前者言,他试图将一个看似平淡无奇的话题注入丰富的思想内容;以后者论,他尝试以古典主张矫正现代定式。因此,他对流行的社会心理学与生物进化论关于男性气概的看法表示不屑。但需要着重关注的,不是他论述男性气概的学理背景,而是他对现代致力建构的“性别中立社会”发出的忧患之声。这个社会,既不可能避免,也无法无视它的挑战。这个社会推崇男性气概内涵的自信、勇敢与英雄性,却将之转换为两性都具备的性格品质。反讽的是,在现实中,男性有时候不具备男性气概,而女性却以具备男性气概为追求。结果就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熟知的见惯不怪的现象:男不男、女不女。这就无法确认男性气概的性别归属,也无法确认它的判准,而书卷气的看法就更是模糊了它的含义。

在科学主宰的当今社会,像男性气概这样的话题,人们会不由自主地诉诸科学见解。但科学对制度的解释让人失望,科学常识给出的确定性解释并未止息关于男性气概的不同看法,而社会科学也“无法找到统一的声音”,结论的稳定性也更弱。反倒是关于男女差异性的流俗看法,引导人们理解男性气概:它属于男性,不属于女性,也不属于那些不具有男性气概的男性。男性放荡、刚强、主张自我、寻求冒险、直率、想要领导、不哭、无动于衷、冷淡、喜欢自夸和夸耀、爱强迫、声音洪亮、说话简洁、不动感情,女人忠贞、柔弱、体贴、渴望安全、委婉、希望陪伴、爱哭、充满同情、温暖、谦逊谨慎、善于说服与引诱、安静、喜欢饶舌、抱怨不休。这些未经过反思的父权制传统看法,被认为是有碍男女平等的。这为科学所蔑视,为性别中立社会所拒斥。尤其是发明“流俗看法”这一概念的社会科学,宗旨恰恰在于反对通常的偏见,试图让社会不依赖流俗看法而存在,并以知识代替偏见与迷信。

科学与民主携手铸成野心:无视既存的两性差异,以为就此让两性处在民主与平等的位置。但曼氏指出这样的科学研究存在方法缺陷:定量化的科学研究将性别碎片化,未能重新组合为一个整体;它关注的只是统计数字,考虑的是平均水平,从不考虑最好的情况;它虽然测量性别差异,但缺乏细腻性和微妙性;它以诸如语言能力、空间能力这些抽象词语理解两性,但明显远离人们的生活;它以实证主义为导向,从不评价它们试图描述的对象。因此,男性气概不是一个科学研究可以清楚明确处置的话题。在流俗之见与常识之间,区分并超越二者,才足以揭示男性气概的真相。在科学之外的文学、哲学话语中,这一论题的内涵可能会得到更为清晰、有力的披露。

男性气概的解释需要求助于科学。生物学对男女身体特征的揭破,化学对男女激素差异的揭示,明确呈现出不同于性别中立的导向。在这一点上,达尔文的进化论对生存竞争、适者生存原则的阐述,最典型地反映了男性气概的科学论特质。男女不同,但各具进攻性:男人用拳头,女人用吸引力。这是个体与物种视角的观察。它无视友爱、家庭、政治发挥的纽带作用,而且对物种进化的论断由近及远、反推起源、居高临下、无视政治。

试图深探男性气概的究竟,必须转而求助于文学与哲学。相比而言,“科学的成果有益于肉体,而文学滋养灵魂”[1]。科学仰赖并不精确的精确测量,显出笨拙和平庸,而文学展示的却是启人心智的洞见。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那个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与鲨鱼搏斗的老人,将非政治的男性气概展露无遗:尊重自然而征服自然。挑战权威、显示力量、敢于冒险、与神争胜的荷马笔下之阿基里斯,则将政治的男性气概展示出来。不管怎样,男性气概出于父权制,既顽固,又知识化了;既非理性地坚持自己,又理性地给出理由;既自私又无私,尤其是人在公共领域中活动,需要男性气概支持。这是政治事务需要进攻性所笃定的。女人可以具有男性气概,但不像男人那样经常且富有强度地具有男性气概。这是亘古以来男性稳稳地占据统治地位的缘由。男性的地盘意识、荣誉追求、殷勤保护,让他们具备天性并可强化培养男性气概。女性经过培养,可以具备男性气概,但实质上成为的则是“人造的男人”,如人们熟知的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美国前国务卿希拉里。

女性主义运动以男性气概再造女性。但女性不愿承担风险、缺少幽默感、善于让别人出丑,远未展示与男性的排斥性坚定主张、诉诸武力或战争甚至犯罪与坐牢等男性气概相抗衡的力量。在一个越来越民主的社会中,有利于更倾向于民主的女性而不是倾向于专断的男性。女性在性别中立的民主社会中似乎如鱼得水,循此便可理解。但因为女性对政治的似近实远,缺少坚定主张,政治参与度不高,政治抱负不强,故女性统治者稀少。男性气概因此不宜被试图成为男人的女人所压制,也不宜被性别中立的社会所抑制。海明威的老人与荷马的阿基里斯,才应该是社会政治世界的主导者。

曼氏在抗拒女性主义运动、抵制混同男女来彰显男性气概的情况下,对科学与社会科学关于男性气概的论述进行了梳理,在甄别男女性别特质的基础上,婉转而坚定地拒斥了民主社会对男性气概的轻视。他的论述宗旨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坚定不移地抗拒现代社会对男性气概的扼杀。不管这种扼杀是无意识的轻视,还是在性别混同中将之作为两性均可具有的共同特征。他坚定地主张,在两性相别的基础上,重张男性气概。
 

03

虚无主义面相


在现代社会,男性气概常常以虚无主义的面相示人。这是由男性气概爆发的时间节点注定的情形。在19世纪末期20世纪初期,由那些试图将人类从堕落中挽救出来的进步主义者,在尼采所说的“上帝死了”的处境中,竭尽全力开拓一条没有上帝,人也继续前进的通道:人自己制造理想、制造偶像并全力追求之。男性气概的自给自足、自我规划,不再需要保护和捍卫更高价值的虚无主义气质,鲜明地呈现出来。“虚无主义就是这样一种状态:任何事情本身都没有意义,意义必须由人这个唯一的意义之源提供。”

这与达尔文的进化论的流行密切相关。曼氏所举这一时期男性气概的标志性人物西奥多·罗斯福,以一句“手持大棒温和地讲话”,尽显其男性气概。其间的竞争性与进攻性显而易见,但保护性与自夸性也不言自明。至于达尔文诉诸生存竞争与优胜劣汰的原则呈现的男性气概,缺少英雄气,靠的支持力量是自然选择。这就明显不如希腊时期与神争胜、富有血气的人间英雄所表现的男性气概那么感人肺腑。美国精神教父之一威廉·詹姆斯以一种委婉的说法,凸显了男性气概的地位。他将人区分为理性主义、唯智主义、理想主义、乐观主义、信仰宗教的软心肠与经验主义、感觉主义、唯物主义、悲观主义、没有信仰的硬心肠两类。后者所指,正是具有男性气概的人。社会需要为软心肠的人提供秩序,但得鼓励硬心肠的人保持强硬。他的政治哲学呼吁恰好为西奥多·罗斯福所践行:男性气概让男孩成为男人,但需要保持男孩式的热烈情绪。倒是女孩显得更像成人。但男性气概的沉稳自信是其真正的品质表现:它会体现为宁静与恐惧中的自信,展现其积极的社会责任感。这便是政治家展示男性气概不同于学者的地方。一种给予人们机会平等而不是结果平等的努力,呈现出政治家男性气概的政治意涵。就政治家男性气概的品质来看,罗斯福的大喊大叫不如华盛顿的富有尊严。

曼氏以三位作家(哈加德、巴鲁斯和吉卜林)来讨论男性气概的原始性与文明性。在土著人与侵入者身上,两种特性有不同的体现。像人猿泰山从“野蛮的猿人”转向“优雅的绅士”,正体现出男性气概中理性与非理性的混合性质。三位作家加上斯蒂文森、吐温,大都展示出帝国主义与科学文明呈现男性气概的紧张:科学贬低人,而征服与荣誉激发男性气概。批判科学的激烈程度莫过于尼采。他是最具男性气概的哲学家。他认其为粗鄙与高雅的结合体,认定勇士与哲学家具有同样的灵魂。他是个硬心肠,认定“没有什么是真的,任何事物都被允许”。这是典型的虚无主义。这与苏格拉底是完全不同的趣味,不过苏氏应当为达尔文与马克思的出现负责。尼采拯救末人的热望充满了男性气概,主奴德行的区隔展现了强力意志的男性气概本质,对“最危险的玩物”女人,具有男性气概的人乐意征服和疼爱。一种坚持男女自然差异但两者不可或缺的立场,让尼采对世界主义与功利主义的自由民主文明颇表不屑。这引发了“低级的、比粗俗更差”的希特勒式的男性气概。男性气概有好有坏,由此显现。第三帝国“丧心病狂的男性气概”表明必须将之约束在道德之下。

道德主义在坏的男性气概废墟上凸显。它是虚无主义的结果,是夸张的男性气概的亲密伴侣。人类身上较低的与较高的品质永存,但较高的一定要驯化较低的。这样的态势,让“人类更愿意渴望虚无”。对此,放弃或臣服于赤裸裸的男性气概都不是办法,用于展现男性气概以拯救末人才是出路。循此人们就能理解,何以女性也会大力呼吁男性气概。20世纪70年代以降,美国流行女性主义。女性主义者坚决主张重新定义女性与男性。她们不再满足于展现德行与温顺,而极力透过重新定义两性,实现独立于男性、从屈从中解放、自主决断行为的目的。她们势将男性气概从男性身上分离,让其成为性别中立社会中两性的共同精神特质。

早期女性主义相对温和。像沃斯通克拉夫特、斯坦顿追求的目标,是承认女性具有更大道德力量的,但接受她们在家中的特殊位置。作家王尔德的《理想丈夫》揭示了男性抽象运用理性与女性具体运用理性的差异,并指出私人生活可以间接推进其抱负。亨利·詹姆斯则揭示了男性更适应公共生活,女性更适于统领私人生活。晚近的女性主义变得激进起来。像最典型的代表波伏瓦,敌视性别角色和母性,拒绝一切妥协,完全不满足于自由主义为女性提供的庇护。它从物质条件上致力扫清性别歧视,以避孕和生育控制为之提供保障。在理念上主张女性自己定义自己,她们不是生而为女人,是变成女人的,因此必须超越男性定义的女人。她不关注女性工作之类的问题,聚焦关注于性的问题,认为这是女性受到压制的最主要原因。女性必须具有一种“阳刚的独立”。

不过曼氏颇让女性主义者愤慨的是,他不认为这是波伏瓦的原创,而是对马克思与尼采的模仿,是对左右两派的奇异混合:马克思批判异化以消除劳动分工,尼采将性视为一种力量。他们分别为女性主义提供了类似于兄弟社会的姐妹社会想象,类似于男性压迫女性的性控制思路。这种女性虚无主义,不过是“男性虚无主义的重复和激化”。曼氏以三位女性学者格里尔、米莱特和费尔斯通呼吁的性别革命,呈现了女性主义缺乏明确目标的“从男性中解放出来”的悖谬特性。但毕竟女性主义展现的男性气概免不了带有女人气,它不诉诸革命手段,反倒致力于以提高觉悟实现性别中立社会:塑造体贴的男性,刚化女性的男性气概,成为女性主义的双关尝试。最近的女性主义,更是仰仗后现代主义如拉康与福柯的说辞。拉康是对弗洛伊德的简化,福柯是对尼采的简化。但结果是,试图实现超越的女性,否定了自己的自然本质。这样就左右为难,等于宣告了女性主义的失败。
 

04

显与隐


自由主义是现代社会的主流思潮。自由主义构成了性别中立社会的理论中坚。从显白处看,自由主义的理论大家们对男性气概的论道,为人们理解男性气概确立了方向。从隐晦处看,自由主义的理论大家们对男性气概的论断,为女性主义奠定了思考基础。

自由主义并不力主性别中立。但平等自由主义因为以平等为首要价值取向,因此对女性的“权利而非正义、性而非事业、自由而非幸福”的诉求做出正面回应。那么,自由与男性气概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呢?曼氏指出,在自由主义思想中,对自由的热爱与对安全的渴求相携出场。前者的典型是为人民甘洒热血的英雄如华盛顿,后者的典型人物则是力避风险的商人。后者为性别中立社会奠立基调,前者致力打破性别平衡。

自由主义思想家是怎么对待男性气概的呢?曼氏以自由主义的几个代表人物为例进行了分析。他将霍布斯作为自由主义的开创者:他以权利先于义务为其奠基。“在霍布斯思想中,男性气概无处存在,又无所不在。”霍氏没有直接论述男性气概,但渴望荣誉的激情是一种变异的男性气概。它是一种虚荣,必然带来焦虑,需要寻求庇护,必然建基于理性。在这里,性别差异没有凸显,每个人都成为支配者。但在自然状态中对暴死的恐惧,驱使人们接受一个主权者的统治,自由与安全由此联姻。霍布斯无视偶然性的形式主义取向,让权利也形式化了,女性循此可以为自己提出诉求,尽管她们反将信任交给了自由主义的敌人尼采。在自然状态下人人都可以给予权利表现男性气概,而在市民社会中将之置诸脑外。这让自然与社会之间呈现出极强的反作用。但霍布斯充满男性气概的政治理论建构,目的是要平息男性气概:人们安全了,也就自由了。

真正的第一个自由主义者洛克与霍布斯不一样。他不像霍布斯那样让男性放弃勇敢,成为“体贴的男性”。洛克跟斯宾诺莎一样,更为赞赏男性气概。他不仅不对立自然人与社会人,而且将之贯通:社会德行需要抗争性,而不是受人摆布。市民社会是一个自由社会,它需要热爱自由的人来维持。“自由和男性气概就像灵魂与肉体并肩而行,相互适应,相互支持。”这就不会像霍布斯那样阉割掉男性气概以让臣民服从主权者,而是保留了公民推翻政府的男性气概。自由政体便不仅依靠男性气概,也以培养男性气概得以维持。不过这种品质从政治领域转移到商业领域,会使洛克的绅士变成商人。

柏克是自由保守主义的开创者,他在行使权利方面比洛克更鲜明呼吁男性气概。他礼赞骑士制度,因为它孕育男性气概。“它使有主权者不那么暴虐,也让地位卑贱者不那么俯首帖耳。”值得期待的绅士统治,其恰当德行正是男性气概:“它是治疗软弱的良药,也是克服心灵刚硬的办法。”这种德行,是英国宪法的支持。

康德、黑格尔提供了不同视角。前者以“人为自己立法”重演了神圣创世的伟大任务。人类的抱负因此达到一个新的高度。这项事业需要男性的坚忍不拔、强大力量和进攻性。女性因其不适合公民权,且易感恐惧而需要男性的保护。女性不必要屈从男性,甚至需要以其谦逊来管束和统治他们。黑格尔试图将康德不计环境的自由置于环境之中,以历史之名对环境进行洗礼,并让自由在理性国家中实现。这是一种具体的自由主义。他的“承认”概念极大地启发了女性主义者。

密尔是一个转折。他避谈男性气概,认为自由主义的国家中性别中立。但男性气概没有与密尔作别,只不过自我保存、性别中立的“个性”是一种特别的男性气概。自己统治自己,不允许统治他人,正是一种表现男性气概的自信。但密尔似乎悖反地主张,个性值得赞美,骄傲需要杜绝。自信与退缩同在。密尔在女性主义史上留下一笔的是《女性的屈从地位》。他在书中指出,在男权社会中,女性似乎不如男性有原创力,政治能力也不如男性,对荣誉的渴望相对较低,但在理解方面更加敏捷,很少失去控制,不仅管理家庭,而且关注慈善事业。因此过分强调男女之别是冒失的。当社会常识给予女性平等地位,那意味着社会愿意被说服,愿意忽视自我主张与性别差异。这对理性的女性而言是可接受的言说。可惜的是“穿着女装的尼采”——波伏瓦,还是宁愿接受尼采,不愿接受密尔,大概尼采的超越主张对女性更有吸引力。

曼氏对起自霍布斯终于密尔的自由主义男性气概论说进行了一番思想史梳理,既揭示了堪为现代社会主流思想的自由主义所具有的男性气概,也指出了自由主义对男性气概阐释的成功与疏漏,似乎不无遗憾地点明了激进女性主义对自由主义的疏远与对尼采的接纳。这与自由主义自身不知道如何处理伟大具有密切关系,当伟大蜕变为个性的时候,超越性便被遮蔽起来。女性主义自然会投向更具号召力的尼采。在自由主义塑造现代社会精神气质的隐蔽处,尼采的虚无主义煽动起激进的女性主义。但更深处,古典理念在等待着解决双方似乎都无能为力的难题。


05

《男性气概》为何重要

 
曼斯菲尔德此书具有极强的挑战性。但因为他采取的是文学、哲学论述方式,时时处处充满断言,确实缺少严密的概念定义、前后一贯的判断、合乎逻辑的推理,因此存在不少令人不满意的地方。不说女性主义者充满愤慨的批评,即便是同情曼氏论述进路和基本主张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一些缺陷无法掩盖。

一是对男性气概缺乏简明扼要的界定,只是给人一种不清晰的指引。曼氏全书似乎都在界定什么是男性气概,但是全书都没有对这一概念进行教科书式的定义。他在第一章以自信与勇敢粗率地定义了男性气概,在随后的章节里对流俗之见中的男性气概、男性气概的坚定主张特性进行了刻画,并对虚无主义的男性气概、自由主义的男性气概与古典德行传统中的男性气概分别做了描述与分析。但直到书的最后,他给出的还是一个与理性控制对照的男性气概的描述性定义。这让人读完全书,还无法得到一个有关男性气概的简洁定义。

二是设定了现代社会的严重缺失,却没有提供替代性的社会建制。曼氏全书充满了对性别中立社会的不满看法。这一社会形态,是他讨论男性气概的现实背景。他围绕这一社会的建立与维续,讨论了女性主义以男性气概重建女性理想的缺失,凸显了这一社会中男子气概得不到应用导致的可悲结果。他似乎希望像古希腊社会那样充满男性气概,但又没有颠覆性别中立社会的意愿或勇气。因此,留给人们一种曼氏心甘情愿寄居他指责的这一社会的喟叹。

三是曼氏深沉召唤男性气概,却仅止于表达意愿,缺少具体方案。对现代社会的男男女女来讲,男性气概隐而不彰,却又挥之不去。因此曼氏重张男性气概的尝试,可以得到人们的首肯。但既然男性气概被性别中立社会扭曲,那就应该重造社会;既然性别中立社会窒息男性气概,就应当给男性气概以释放条件。结果是曼氏在书的结尾处开出的解决问题的处方是,不挑战性别中立社会,不以男性气概压倒女权诉求,而让男女分离,但一起生活。这是顺应现实以改进现实的保守主义通常取径,但说得拖泥带水,做得不清不爽。

四是陷入时空错位,曼氏全心关注的是现代性别中立社会的男性气概问题,但满心期待的是以古典德行解决现代男性气概的安顿问题。固然这也是保守主义的一般进路,但在谈论男性气概的时候,这样的进路就有些突兀。既然德行传统如此有利于安顿两性的男性气概,这种传统何以出现重大流变?何以在现代社会中失落?何以被现代思想家扭至一偏?当然曼氏可以德行传统奠立现代重张男性气概的精神方向来回应。不过,向后的寻求救济与直面现实的设计方案,还是让那些对曼氏论述怀有殷殷期待之情的人们怅然若失。

如此说来,《男性气概》岂不成了可有可无、可读可弃的庸常之作了?非也。这本书是一本十分重要的开创性、思想性著作。开创性体现在,男性气概作为一个人们熟知的社会心理学、生物进化论广泛论及的概念,很少得到思想史与社会史视角的系统阐释。将男性气概作为一个科学问题对待,诚然可以帮助人们认清一些所谓两性事实,但无法帮助人们在思想史与社会史角度深察男性气概的思想传统与社会演化,更无法帮助人们在“诸神之争”的现代社会中理解各家各派对男性气概何以会有如此不同的看法或主张。曼氏此书,完全可以满足人们补足关于男性气概思想史与社会史理解之缺的需要。思想性则体现在,曼氏并不准备将该书写成一本严谨的科学著作,也不准备将该书写成一本直接宣示其保守主义立场的作品,自然也不准备将该书写成一本有关男性气概的生活指南。他力图揭示男性气概蕴藏的丰富思想史与社会史内容,展示各种关于男性气概与女性气质论述的内在脉络,揭破现代社会压制男性气概的缺失与弊端,引导人们深入思考两性关系与社会结构的关联性,知晓男性气概,尤其是勇敢品质对人类直面挑战所具有的不可或缺性。这样的著作,自然不会依循教科书依次介绍相关知识的进路写出,也不会依照严格的逻辑要求去辨析概念、判断与推理。他的目的,聚焦在“让大家认真对待男性气概这个问题”。读毕曼氏此书,读者可能会欣然同意,曼氏达到了他的著述目的。

单从思想史的角度看,曼氏此书的价值值得高度肯定。自人类迈进现代门槛以来,确实存在一个模糊两性界限以实现两性平等的或明显,或含糊的追求。因此,女性主义那种仿照男性气概陈述出来的女权观念,大致获得了全社会的或全心全意,或半心半意的支持。其已经成为美国社会流行的“政治正确”理念,不会轻易受到人们的质疑与检验。女性主义的冲击性流行,为时不短。但对之进行反冲,以思想市场中的竞争性主张,使激进女性主义复位到温和女性主义,长期成为无人问津的事情。人们宁愿随波逐流,而不愿力劈众流。于是,女性主义愈来愈激进,既对女性不利,当然也对男性不利。更准确地讲,是对整个人类发展不利。曼氏此书旨在矫正女性主义极端化之弊,对其所具有的反冲力,恰可从女性主义者的激烈批评中看到。这无疑生动地诠释了曼氏本人的男性气概。这对那些含含糊糊、尴尴尬尬应对两性时局的谦谦君子来讲,是一次难得的耳提面命。

再从社会史的视角看,曼氏此书也具有其不可小视的价值。当男性气概即勇敢的品质不被社会看好,甚至被社会长期且自觉地压制,人类社会应对生存问题、危机局面、严峻现实与不定前景的时候,似乎就缺少了深厚且有力的精神支持。广而言之,如今人类社会乃是一个由科学技术造就的风险社会,但人类安享科技带来好处的时候,如何应对科技潜藏的巨大风险,缺乏血气,缺少勇敢,前景不敢设想。因此,重张曼氏倡导的合宜的男性气概,对人类社会所具有的极强现实价值,不言而喻。

注释:
[1]本文除另外注明的引文,均出自[美]哈维·C.曼斯菲尔德《男性气概》,译林出版社2008年出版。为节省篇幅,不再具体出注。

原刊于《中国图书评论》2021年04期。
本文系未编排稿,成稿请查阅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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