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常新港的长篇儿童小说《一万种你》不仅明显超越了他以往的带有自叙传色彩的苦难童年经验的书写,而且对当下长篇儿童小说的艺术形式与思想意蕴都进行了拓展。在艺术形式上,常新港一如既往地以理性的目光“凝视”人物的心灵创伤,塑造了肖菲菲和舒西西等二十几位让人经久难忘的21世纪中国儿童形象,语言更为平实和自然,结构充满纵深感;在思想意蕴上,旨在思考这样的“新时代”思想命题:在21世纪中国,如何重新“理解”儿童?【关键词】常新港 《一万种你》 长篇儿童小说艺术 重新“理解” 儿童从对带有自叙传色彩的苦难童年经验的书写,经对明显超越自身经验的21世纪儿童成长故事的讲述,再到这部无论是艺术形式还是思想意蕴都有所拓展的长篇儿童小说《一万种你》,常新港在儿童文学创作上稳健地行进着,不时地给人以惊喜。长篇儿童小说与长篇成人小说同属于长篇小说家族。所以,既为儿童写作,也为成人写作的“跨界”儿童文学作家在创作长篇儿童小说时,往往会选取儿童视角与诗化叙事,承载中国儿童如何成长为不同时代中的新型儿童的现代思想意蕴。与此同时,基于儿童读者群体的接受心理,“专为”儿童写作的儿童文学作家在创作长篇儿童小说时,往往会选取全知叙述者与情节化叙事,尽可能客观地呈现中国儿童在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日常生活中的事件。在此意义上,常新港的长篇儿童小说《一万种你》很有些特别:既承载了“跨界”儿童文学作家的长篇成人小说的现代思想意蕴,也呈现出“专为”儿童创作的长篇儿童小说的结构形式。简言之,常新港的长篇儿童小说的特别之处在于:它们是“专为”儿童写作的,也是为“现代文学”的思想与艺术而写作的。《一万种你》的特别之处首先表现在:对长篇儿童小说艺术中的人物塑造、语言风格、结构形式等的新拓展。阅读这部小说的开篇,一种有别于以往“意暖神寒”[1]的常新港小说的轻松和明快的新色调迎面而来。但随着第3章节的开始,至篇末的第32章节,由肖菲菲和舒西西这两个儿童主人公串联起来的儿童形象和成人形象,以及名叫赢猪的猫咪和名叫凡鸟的狗狗的相继上场,以往常新港小说中的沉郁和忧伤的色调又回来了。常新港一如既往地以理性的目光“凝视”人物的心灵创伤。于是,肖菲菲和舒西西以及被这两位儿童串联起来的二十几个儿童形象和十几个成人形象在一个个特定的情境里展现出各自不同的“隐痛”:幼儿时期的肖菲菲什么都顺利,却苦于分不清楚图画书中的藏獒与狮子;进入小学的舒西西看起来什么都如意,却没有自己的“安全之地”[2]91;“敢质疑花”[2]17的马亮亮原来是个声音小、很有些胆怯的、小区保安的孩子;“父母都是快递员”[2]78、甘愿为同学“跑腿”的陈果果时常被人们所忽视;“几乎一次批评都没有受过”[2]82的班长刘清小松也有哭得不能自控的时候;“他的脸油黑油黑的、脖子也是油黑的”;[2]97“野生鱼”赫庆林终究还是离开了“天天小学”;“说话慢”[2]113的吕威内心里记挂着敬老院里的孤寂的奶奶;“沉默寡言”[2]128的女生尚一诺无论如何也忘不掉“姥姥抱着她离去的事情”[2]130;陈天翼“看那脖子,就知道是叛逆工厂流水线生产出来的统一的叛逆脖子”[2]133;学习“较真儿”的男生李煜、带有一副“坏笑”[2]139的方羿辰各有心事;“最容易被人忽略”[2]151的高明瑞竟然“有过离家出走念头的”[2]154;王金泽“再怎么说没事,他受伤的眼睛里都写着有事”[2]163;助人的季铭轩却被老师批评……如果说这些儿童的“隐痛”或许还有治愈的可能性,那些被串联起来的成人形象的“隐痛”则是难以治愈的:这些成人形象是“天天小学”丢失了孩子的门卫、公园里只能靠回忆为生的“坐轮椅”[2]27的老爷爷、被岁月和疾病夺去健康的“坐轮椅”的奶奶和“推轮椅”[2]65的爷爷、因实体书店受到冲击的“做棉花糖”[2]45的书店店员、被“整容”风尚裹挟的“整容”的邻居阿姨……这些儿童形象和成人形象,在这部小说的情节发展中,有的在不同的章节里多次“出场”,有的在连续两个章节里“出场”,有的仅在一个章节的一个场景里一次性“出场”,但无论如何“出场”,都在“退场”后给人留下既新颖、生动、饱满,又让人感慨万千的经久印象。那么,常新港如何能够在这部小说中做到这一点?常新港在这部小说中,依靠的是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和对生命的真切体验,尤其依靠的是对长篇儿童小说艺术的拓展精神。我们首先聚焦于这部小说的语言:比较常新港以往的小说,这部小说的语言更为平实和自然。而若驾驭这样的语言,考验的不只是作家对生活的观察力和和对生命的体察力,更是对语言的表现力。虽然我们不能确切地获知常新港如何观察生活和体察生命,但能够通过阅读这部作品中的关于人物的行动描写、对话描写、细节描写等感知到常新港如何在“人”的意义上,而不单是在“儿童”的意义上来体察所有的人物形象。我们再将解读目光聚焦于这部长篇儿童小说的艺术结构:这部小说的每一章节尽管与当下长篇儿童小说的结构看起来相似,由一个个事件推动故事,但仔细体味,不难发现:各个故事之间的关系并非是当下许多长篇儿童小说所呈现的平衡结构关系,而是长篇儿童小说艺术所应有的纵深结构关系。进一步说,这部小说显然克服了“专为”儿童写作的长篇儿童小说中的“平行叙事结构”所存在的常见问题:“平行叙事结构的长篇儿童小说因为对现实生活是以平行展现的方式进行表达,所能表现的内容则只能是‘侧面的’‘片段的’,无法做到‘总体的’‘联系的’,从而体现出民族文化精神”。[3]更确切地说,这部小说的结构不似当下类型化的所谓长篇儿童小说那样被拼接的儿童故事所“拉长”,而是被现实生活中人们无法回避的儿童问题所推动。不仅如此,每一个相对独立的故事精致、精妙、精深,堪称是对中国传统长篇小说的“虽云长篇,颇同短制”[4]的经典艺术结构的承继,亦是对长篇儿童小说艺术结构的新拓展。常新港在长篇儿童小说艺术上的种种拓展,使得这部小说虽然选材于今日儿童所熟悉的日常生活内容——上幼儿园、上小学、上课、下课、打篮球、打雪仗、回家等,但在思想意蕴上则具有相当深邃的现代意识。我之所以这样说,不单单是因为这部小说新增了养宠物猫狗、玩无人机、上网课、拍短视频等21世纪中国儿童的新型现代生活内容,更因为这部小说内含了重新“理解”21世纪中国儿童的现代儿童观。因此,尽管这部小说的故事内容可以被概括为人们,特别是儿童读者所熟悉的当下儿童自幼儿园至小学在家庭、学校、部分社会场景所经历的各自不同的成长过程,但在其成长过程中,哪些故事参与了儿童的成长?如何参与儿童的成长?作家为何选择这些故事?这些故事的背后所蕴含的深意是什么?正是这些儿童成长故事所引发的儿童问题才构成了这些成长故事在这部小说中被讲述的动因。概言之,在这部小说中,作家关注的不是儿童成长的故事,而是儿童成长的问题。因此,这部小说的故事内容既有经验层面的意义,更有思想层面的意义。由此,这部小说中的一个个看似“平行”的故事内容,实际上却成为一个“纵深”的思想世界,即这些小说的所有故事都旨在推动人们思考:在21世纪的中国,我们如何重新“理解”儿童?那么,何谓重新“理解”儿童?这个问题不仅是贯穿于这部小说的思想主线,而且是沉潜于这部小说中的百年中国儿童的历史“远景”与21世纪中国“近景”。百年前,“儿童”作为一个“他者”[5]的概念,在中国“现代”之初,是因鲁迅、周作人等现代启蒙思想家对“人”的发现而发现的。1919年,鲁迅提出了“所以一切设施,都应该以孩子为本位”[6]135,确立了“儿童本位”的中国现代儿童观。1923年,周作人认为“我们对于教育的希望是把儿童养成一个正当的‘人’”[7],提出了培养正当的“人”的教育观。可以说,在中国“现代”之初,“儿童”尽管被期望为“……心思纯白,未曾经过‘圣人之徒’作践的人……”[6]133但更被想象为现代的“人”子。正是在将“儿童”视为现代“人”子的思想意义上,而不止于18岁或12岁以下的特定群体的时间意义上,鲁迅提出:对儿童“开宗第一,便是理解”[6]135。“理解”在此,鲁迅是针对成人对儿童的“误解”而提出来的,也是为了批判将儿童培养为“缩小的成人”[6]135的传统教育观而居于首要位置的。然而,鲁迅所言的“理解”,是与“第二,便是指导”[6]136和“第三,便是解放”[6]136结合在一起的。只有实现“理解”“指导”“解放”的三者融合,“儿童”才会成为现代“人”子。此后的百年里,“儿童”形象在中国儿童文学中的一次次重新诞生,都与中国社会的变化同步。百年中国儿童文学史上的“小大人”“小野蛮”“小少爷”“小公主”“小八路”“小英雄”“小干部”“小流氓”等形象皆源自百年中国社会的演变。特别是在21世纪以后,中国社会加速都市化、分层化、网络化、数字化,催生了21世纪中国的“新儿童”:“小独生子女”“小游戏迷”“小手机控”“小留守儿童”等。在此意义上,多维变化中的21世纪中国社会可谓是《一万个你》中的儿童形象被塑造的现实“近景”。由此,在这部小说中,肖菲菲、舒西西等二十几位儿童形象被放置在21世纪背景下的家庭、幼儿园、学校、公园、电梯等具体场景中被描写、被塑造、被想象。这些场景,不仅是这部小说中的艺术场景,而且是这部小说中的儿童成长所置身的生活场景。不仅如此,常新港赓续了百年前鲁迅、周作人等的现代儿童观和现代教育观,以重新“理解”儿童的方法深思21世纪中国的新型父子关系、母子关系、师生关系、同学关系、邻里关系等。而在所有的儿童与他人的种种关系中,这部小说重点重新“理解”父子、母子和师生等“教育者”与“被教育者”的关系问题。从这部小说的内容来看,21世纪中国的儿童与成人之间的父子和母子的关系仍然带有中国“现代”之初的父子、母子之间的“误解”关系。例如,舒西西的妈妈最初“误解”了儿子的“你进我房间,先敲一下门行吗”[2]92的要求;高明瑞的爸爸“误解”了儿子因课外班太多而与高明瑞的妈妈“吵架”的缘由;王金泽的爸爸因嗜酒而多次对儿子和妻子实行“家暴”……同样,这部小说中的师生关系也仍然带有百年前乃至千年前中国师生之间的不对等的思维惯性。例如,芳芳老师曾经认为“是孩子,就要听话,听老师的话”[2]174。但与此同时,常新港在这部小说中更意在通过重新“理解”儿童的方法来呈现出21世纪中国的新型父子关系、母子关系和师生关系。更确切地说,比较20世纪中国儿童与父母之间的压迫/反抗的两极性关系(母子关系比父子关系更为复杂:母亲有时与父亲“同盟”,有时与儿子“同盟”),这部小说中的儿童与父母之间的关系更多地呈现出经由矛盾性“反抗”抵达理解与尊重的新关系。例如,舒西西通过给爸爸“挖坑”的“抗争”方式获得了父母对儿子的新的理解;高明瑞通过“出走”的方式使得爸爸妈妈“妥协”于他的少上补习班之念;王金泽通过往爸爸的酒里“注水”的方式促成了爸爸的戒酒;同学们通过小视频的方式为芳芳老师描摹了一幅可供参照的自画像……当然,儿童对父母、老师的“反抗”终究是弱力的,真正改变儿童与父母关系的根本性力量归根结底来自21世纪中国社会的文化观念的变革性力量。如果说百年前“中国近代文化的发展进程,其原因并不仅仅在于自身内部的矛盾运动,即使这种内部矛盾运动也是由于西方文化的撞击而大大强化了的”[8],那么百年后的21世纪中国文化的发展进程,其原因则不仅仅在于外部世界的影响,而更在于中国社会自身的内部选择。特别是“新时代”以来,由于中国人的共同奋进目标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社会自身的文化需求不再是单向度的“被现代”,而是从中国自身的文化特质出发,实现“中国化”。这样,对中国儿童文学而言,如何重新“理解”儿童,固然是长篇儿童小说的艺术命题,同时也是“新时代”的思想命题。因此,这部小说虽然延续了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儿童“反抗”成人的“现代”特质,但儿童“反抗”的旨归则不在于“反抗”本身,而在于重新获得儿童/成人之间的人格平等。同样道理,这部小说中的父母和老师“教育”儿童的旨归并不是为了“压迫”儿童,而是为了培养儿童,尤其是成人在意识到自身对儿童的“误解”时,能够向儿童主动认错,这一点是百年前的中国文学中的儿童与成人之间的关系所难以想象的。行文至此,常新港的这部小说通过对长篇儿童小说艺术的新拓展与运用重新“理解”儿童的方法,最终指向了一个值得21世纪中国人共同思考的迫切问题:什么样的21世纪儿童预示中国的未来?对此,这部小说未必拘泥于某一个典型性的特定儿童形象,而是延展为一个群像,如常新港在一次访谈中所说:“他们是千万个孩子的群像缩影。”[9]这样,这部作品中的21世纪中国儿童不妨理解为“一万个你”的“他”与“她”,或“他”与“她”的“一万个你”。这样的群像恰是“我们”这些成人对儿童天性的尊重。注释:
[1]徐妍.虚拟化的新世纪背景下亟须坚硬的成长寓言——以常新港小说为例[J].出版广角,2016(13):88.
[2]常新港.一万种你[M].青岛:青岛出版社,2022.
[3]余雷.当代长篇儿童小说叙事结构分析[J].昆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6(3):32.
[4]鲁迅.中国小说史略[J].鲁迅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21.
[5]陈思和:《关于儿童文学的几点思考》,2019年5月11日至12日,在复旦大学出版社举办的为期两天的“方卫平教授儿童文学大师班”的讲座。
[6]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J].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7]周作人.关于儿童的书[N].晨报副刊,1923-08-17.
[8]王富仁.中国近现代文化和文学发展的逆向性特征[J].文学评论,1989(2):10.
[9]常新港.常新港的枕边书[N].中华读书报,2022-09-2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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