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宗的新衣——《捣练图》中的欲望与寓意 | 佳作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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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世纪20年代开始的艺术史及理论翻译至今已近百年，艺术史及理论翻译在传播知识同时，还将中国的美术史学界与国外的知识环境衔接起来。《海外中国艺术史研究》的创编，正是基于新的翻译维度，并以“艺术史个案”和“艺术史地域及文化属性”展开。因篇幅有限，我们今天特从文中的精彩内容中节选了部分，分享给大家。
文章来源于《海外中国艺术史研究》，内容有删节，原文作者魏嘉丽（Lara C. W. Blanchard）教授。
徽宗的新衣 ——<捣练图>中的欲望与寓意
作者 | 魏嘉丽（Lara C. W. Blanchard）
历史学家在著作中每每论及中国画中的仕女图（即表现上层女性的绘画），总倾向于讨论这些作品如何按套路再现了女性活动。这就忽略了许多图像间的关联，以及它们与艳诗传统的联系。有一幅仕女图，它受到的艳诗影响值得进一步研究，那就是12世纪早期的《捣练图》。作者被认为是北宋皇帝徽宗（1082—1135年），现藏波士顿美术馆。这幅画被公认为是徽宗临摹唐代画家张萱（约 714—742年）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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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为宋徽宗所作，仿张萱《捣练图》，北宋（12世纪早期），手卷，绢本设色，37.0厘米x145.3厘米，波士顿美术馆
这幅画远不只是传统宫廷女眷活动的再现，画家明显从艳诗中提取了意象，表现了这些可能是妃嫔的美丽女子对某个身份不明的画外男子的渴慕。本文中，将重新研究这幅手卷直白的情色意象，并辨明这幅画暗指的那位画外男子正是皇帝本人。同时，《捣练图》也许隐晦地表达了皇帝宣扬臣民效忠的意图。……
宋徽宗，《五色鹦鹉图》，北宋，绢本设色，53.3厘米×125.1厘米，波士顿美术馆
……徽宗手卷清晰地描绘了由两个女孩和一名幼童陪侍的九位贵妇。这些女子身穿色彩明艳的宫廷束腰丝质服装，衣料上饰有抽象纹样、花草图案或成对鸟禽，头发则用发簪和带斑点的竹梳高盘于顶。她们个个身材丰满，这个细节很可能沿袭自张萱原作，暗合8世纪以丰腴为美的风尚。或许因为无论原作抑或摹本都暗示着宫廷生产之语境，《捣练图》标题的英文翻译—Court Ladies Preparing Newly Woven Silk（宫廷仕女准备新制的丝织物），体现了长期以来我们对这些女子身份的某种假定。但这幅手卷的中文标题（《捣练图》）并未提及宫廷仕女。因此必须谨慎地承认，我们很难判断画家将女子装扮绘制得如此精美，究竟是为了表征理想化形象，还是在真实再现显贵的历史人物的形象。值得注意的是，除最小幼童，其他人都化了妆，凸显了她们额上贴着的花钿之美。张萱原作描绘的也是身份高贵的女性，很可能就是他侍奉的皇帝唐玄宗——即唐明皇（712—756年在位）的妃嫔。……
传为梁楷所作，《宫蚕图》局部，南宋，手卷，绢本设色，第一节：26.5厘米x92.2厘米，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
……很难断言一位北宋画家临摹张萱《捣练图》的动机所在，尤其鉴于临摹者大幅度调整了原作构图。张萱的《捣练图》未能流传下来，不过在元好问（1190—1257）的著作中可以找到关于它的描述。元好问写道：一、大桐树，下有井，井有银床。树下落叶四五。一内人冠髻，着淡黄半臂金红衣，青花绫裙，坐方床，床加褥而无裙。一捣练杵倚床下，一女使植杵立床前，一女使对立捣练。练有花，今之文绫也。如果元氏描述是准确的，那张萱原作似乎包含了大量体现孤独女子内心期盼的诗化意象。元好问着意区分了画中三组人物的不同身份：四位内人（妃嫔），六名女使， 一名女童。虽然这些在徽宗手卷中得到很大程度的保留，但改变同样显著。元好问描述的女子丈量、裁剪 丝绸的场景没有出现在徽宗手卷中。另，张萱着意营造的秋日花园的种种细节也被省略了：井、芭蕉树、秋芙蓉、湖石、梧桐（谐音“吾同”）落叶，乃至床榻。取代这些多有情色意味元素的是空旷的绢本底色。事实上，徽宗手卷中年轻女子的娇俏妆容、服饰并不符合侍女的装扮，从而使其身份难以确认。……
《捣练图》局部
作为诗歌主题和绘画主题的捣练活动
……尽管各方意见似乎都表明用杵捣击只是为了软化丝织物，去除胶质，我们在中文资料中却能找到更多不同的有关“捣练”的解释，比如这一步骤是为染色做准备，或“捣衣”演变为用杵击打的洗衣方式。徽宗摹本主要表现了女子制衣——特别是捣练的活动。然而从根本上说，这并非是对生产活动的再现。实际上，《捣练图》展示的活动在某些方面与一些诗歌传统更为契合。捣衣本身即是著名的诗歌主题，并以宫体诗、乐府诗和宋词等形式广为人知，一般被理解为女性渴求情爱的表达。此类题材的其他诗歌，多以女子捣衣来表达她们对某位不在场男子的渴慕。女子捣练的经典情境总是设定在秋夜。如此情境有助于渲染渴慕之情：一方面秋季夜晚渐长，肃杀凋敝的景象本即象征一年的忧郁时节；另一方面，“愁”字正是“秋”和“心”的结合。女子孤身一人，满心忧虑。这一时期的绘画中，捣衣仍然是一个重要的情色主题。这或许是因为，该场景非常适合于视觉的演绎。捣练本质上是体力劳动，比纺织或刺绣更为费力，这就给画家提供了契机来描绘那些精疲力竭、形容狼狈的女性形象：她们披头散发，挽起衣袖，甚至大汗淋漓。此种凌乱，会引发观者想象她们鱼水之欢后的模样，也使她们更为诱人。……
《捣练图》局部
帝王，欲望与寓言
……如果画家想凸显女子对皇帝的渴慕，那妃嫔“捣练”形象天然具有的暗示性则为《捣练图》提供了完美的开端。白安妮指出了“捣练”一词与“捣恋”是双关语。这一解释使徽宗手卷的中文标题“捣练图”显得尤为重要。毋庸置疑，整幅画以这样一项性感（risqué）的活动开场并以此命名，绝非随意。 “捣练”之侧，整理丝线、缝制衣裳的两位妃嫔形象同样含有欲望表达的语义。丝线的“丝”与“思”同音，而另一位妃嫔如果是在为皇帝缝制衣装，那么场景中则隐含了她对皇帝身体轮廓的鲜活回忆。最后，女子熨烫布匹的图像在艳诗传统中虽不常见，但烘炭可能是其中重要的一个细节。徽宗画卷中的炽热炭火，似乎暗示了这些女子渴望的不在场之人引发了她们内心强烈的欲望。而“布匹”的“匹”与“匹对伴侣”（mate）的“匹”同音，亦暗示了女子们热望的是不在场的丈夫。……
《捣练图》局部
……暴露自己浑圆的手臂，徽宗手卷中的女子不仅把自己本该遮掩的身体部位主动展示给观画者，更表露了自己的身份。她的皮肤没有因劳作或日晒变得粗糙，而保持着白皙与柔软——这正是一位锦衣玉食的妃嫔才有的肌肤。如果观画者领会了其中风情，就会明白捣衣正是她展示自己诱人手臂的绝佳借口。即便观众认为这位女子的姿态并非为了撩人，那么因劳作而挽起衣袖，也在不经意间让她暴露为注视的对象。徽宗已获的张萱《捣练图》，描绘的是唐明皇妃嫔。不难想象，尽管徽宗手卷事实上起到了传承原作的作用，但临摹《捣练图》的初衷却非如此，而是为了以张萱之画为蓝本并适当调整，从而更贴切地表达徽宗时代的某种称颂。对一幅意在暗指徽宗自己的嫔妃的画来说，以描绘唐代妃嫔的画作为范本是非常自然的选择。或许，徽宗亦是将自己视作她们的渴慕对象。……
……《捣练图》是一幅相当微妙的画作，它对宫蚕的指涉允许观画者选择关注徽宗妃嫔的贤良淑德，进而调和了主题中的情色内涵。徽宗手卷便代表了对其统治合法性的双重肯定，而这种肯定又诉诸一幅表现唐代贵妇内心渴望的图像，并使之顺从了这位北宋皇帝的意志。
作者简介
魏嘉丽（Lara C. W. Blanchard），美国安阿伯市密歇根大学博士（2001），现为美国纽约州日内瓦市霍巴特威廉史密斯学院东亚艺术专业教授。她研究中国妇女作为艺术家或艺术赞助人以及中国文化中的性别和文字形象关系。她发表的论文刊登于《东方艺术》（Ars Orientalis）、《亚洲艺术》（ArtibusAsiae）和《男女：中国男性、女性及性别》。她是《亚洲艺术》教科书（皮尔逊，2015）的合著者，目前正在研究中国当代女性艺术家。她的关于宋代绘画和诗歌中的性别与内部性的著作将由荷兰莱顿博睿 （Brill） 出版社出版。
关于《海外中国艺术史研究》
书名：海外中国艺术史研究（第一辑）
编者：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
出版：湖南美术出版社，2018年
装帧：简精，256页
语种：中文
16开16印张全彩印刷，简精装。专业的、深入的论述与图片对照。图文并茂，既有学术性又有可读性。
本书有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组织专业团队，精心挑选海外研究中国艺术史的优秀论文，精心翻译，为读者提供了一个了解他山之石的入口，对国内研究者提供了参照。也为海内外中国艺术史研究的沟通和交流提供了新的契机。按主题方式组织海外学者研究中国艺术的专业论文，兼及相关热点亮点，对新出现的西方和日本对中国艺术材料研究性的论文加以编译，形成关于海外中国艺术史研究全面性、系统化的出版物，以期在学界产生引领作用，同时构建中国艺术史研究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与世界范围内的学术机构交流与互动的平台。该辑内容包括《徽宗的新衣——<捣练图>中的欲望与寓言》《变化的媒介——元代绘画的转译》《三国至西晋时期神亭壶之上的佛像极其成立背景》等九篇论文。
书影实拍
目录
3 媒介转换与模件构造—宋代中国《法华经》雕版扉画 黄士珊
MEDIA TRANSFER AND MODULAR CONSTRUCTION—— THE PRINTING OF LOTUS SUTRA FRONTISPIECES IN SONG CHINA
35 变化的媒介：元代绘画的图像转译 劳悟达
CHANGING MEDIA: THE TRANSMISSION OF IMAGES IN YUAN PAINTING
45 晚明春宫插图版画与浮世绘版画的起源 艾思仁
LATE-MING EROTIC BOOK ILLUSTRATIONS AND THE ORIGINS OF UKIYO-E PRINTS
65 徽宗的新衣—《捣练图》中的欲望与寓意 魏嘉丽
HUIZONG'S NEW CLOTHES ——DESIRE AND ALLEGORY IN COURT LADIES PREPARING NEWLY WOVEN SILK
85 旧史新观：当张雨、黄公望遇见钱选 爱古心
MODERN VIEWS ON OLD HISTORIES: ZHANG YU'S AND HUANG GONGWANG'S ENCOUNTER WITH QIANXUAN
103 沈周与文徵明的师徒关系—以文徵明《松壑飞泉图》对王蒙的受容为中心 都甲さやか
沈周と文徵明の師弟関係ー文徵明《松壑飛泉圖》における王蒙受容をめぐってー
125 推销艺术家：广告业、艺术与19世纪上海的广大受众 伍美华
SELLING THE ARTIST: ADVERTISING,ART AND AUDIENCE IN NINETEENTH-CENTURY SHANGHAI
153 东汉镜的淮派及吴派 冈村秀典
後漢鏡における淮派と呉派
199 三国—西晋时期神亭壶之上的佛像及其成立背景 金子典正
三国～西晋時代の神亭壺にみる仏像と成立の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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