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泉夜语 | 外婆

总有一个场景浮现我眼前。一个瘦弱的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行走在老家的山路上，阳光柔柔地落到她佝偻的背上，落到路上。路在她眼中却是模糊的，于是脚步便小心翼翼，没有风，没有声响，不带起一丝尘埃。

那是我的外婆。

外婆眼神不好，是半个瞎子。据说年轻时候眼睛还好好的，突然有一天眼睛就不行了。母亲说可能是外公入狱那些年，外婆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还要侍奉公婆，常常流泪，伤了眼睛。

外婆是典型的农村妇女，操持家务，养育孩子，下地干活。只不过大多数时候是她一个人承担了家庭生活的全部。外公常年在外，年轻的时候因成分问题入狱几年，出狱之后经常被集体派往外地做劳工，为生产队挣工分，中年以后被平反，去公社小学教书，一直很少顾及到家里。

土改时期，外婆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地主的女人。于是好长一段时间，生产队收工之后，贫下中农们就要拉着外婆批斗。一开始外婆觉得这是很丢人的事情，总是被批斗得眼泪婆娑。时间长了，外婆习惯了，每次队长喊开会的时候，她就自觉地站到场地中央，等候大家的批斗。生产队分粮食，各家都分完了才能轮到外婆，剩下的也就是些残次品了。那是外婆最困难的年月，家里一贫如洗。母亲出嫁的时候，因外公成分不好，不准办喜事，外公外婆把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一点积蓄，为母亲做了一个柜子一个箱子，弹了两床棉絮，并提前在一个深夜悄悄送到了母亲的婆家。

很多年后，外婆给我们说起那段岁月，很是风轻云淡。她说，被整成那样，还是过来了，过日子就是那样。外婆为人谦和，从不与人结怨，包括那些曾经想方设法批斗她的人，她也不曾计较，说那是政策造成的，不怪人家。乡邻无论老幼，都亲切地叫她“大婆婆”。

外婆心灵手巧，但是因为眼睛出了问题，改变了她的生活。母亲继承了她的衣钵，有一手好针线活，一身好厨艺。只是我们从来没看见外婆拿过针线，但我们小时候经常吃到外婆摸索着从灶台上端下来的美味饭菜。渐渐外婆老了，眼神更加不好，但她还是坚持下地干活，出门时依然不用拐杖。老家的那些路，她不知道走了多少遍，我想，她多半靠的是记忆，少半靠的是视力。

外公外婆育有一子一女，到孙辈时已经是一大家子，四代同堂。每到过年过节，一家团聚，儿孙绕膝，这是外婆最高兴的时候。她总是说，这辈子苦也吃了，福也享了，看着孩子们都好，就比什么都好。外公去世后，外婆的神智变得恍惚起来，一次我回去看她，问她还能不能认出我，她说，我自己后人，哪个我不认识。说得一屋子人眼眶红红的。

外婆对儿孙的爱总是埋在心里，不肯轻易表露。虽然少不了责骂、埋怨，但责骂、埋怨过后又要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虽然眼里没有光泽，但那慈祥的笑容让人陶醉。记得小时候我偷偷拿了外公的一本书藏起来，想据为己有，不想被外婆看见了。外公找那本书的时候，外婆说被她当废纸烧了，被外公好一顿埋怨。外婆悄悄笑着对我说，读书是好事，书读完了再还给你外公就是。这些年，舅舅一直在外地，外婆埋怨说几年不回来就不要回来了，可我们常常看见她独自发呆，我们知道她一定是想念舅舅了。

外婆从未出过远门，最远也就是到过县城。但她一生脚步匆匆，从未停歇。她总是在追寻外公的路上。外婆十三岁嫁给外公，那年外公十二岁。七十多年，外婆的生命几乎全部与外公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外婆是个爱唠叨的人，她总是在埋怨外公，说他让她受苦了，说他不会做家务，说他不会花钱，说他爱赌博。有一次，外婆当着一大帮儿孙的面说外公好赌，外公不服气，说我怎么好赌了，外婆说有一年你去外面买木炭，回来在路上把身上的钱输光了，还把木炭都输了。外公的马上就红了脸，咕噜了一句就走开了，我们就都哈哈大笑。

外公退休回家，终于能和外婆过了些年头的日子。但他们似乎总是在吵架，他们交流的方式主要靠争吵。我们说你们不吵不行吗，都过了一辈子了。外婆说，现在不吵也就没多少日子可吵了，死了我也要和他埋在一起，下辈子还找他吵。外公笑了，说这也叫幸福。今天春天，外公病重躺在床上，外婆守在床头，外公说，我没有牵挂了，最担心的是我走了你怎么办。外婆说，你走了我也能活，还要多活几年。

夏天，外公去世。出殡的时候，外婆走到坟地，把外公的棺木摸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又埋怨，你看，他把这副大的棺木睡了，说好大的是我的；你看，他还把我们的坟地占了大半边。此后，外婆的神智开始紊乱，总是别人说东她说西。她每天很多时候都在发呆，隔三岔五走到外公的坟头，摸摸那一堆黄土。

秋天，连续的阴雨，外公种在场坝里的花卉全部凋谢。一天早上，父亲打电话给我，说外婆走了。外婆的去世很突兀，毫无征兆，离外公去世刚好五个月。

母亲说，她找外公去了。我没有感觉到一丝意外，也没有像外公去世时那么悲伤。或许，外婆期待着这一天。

外婆与外公合葬在一起，我想，她一定紧紧抓住了外公的手，在天堂，他们在争吵，在幸福。（文 | 付小平）

朗读 | 刘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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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付小平

编辑 | 樊淑贞

编审 | 余礼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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