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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暑山庄:藏在帝国笨重身影下的后花园

2017-05-14 十年砍柴 文史砍柴


2017年5月13日,岁次丁酉,孟夏时节。离“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开幕还有一天,我和《财经》新媒体的小伙伴们来到了承德避暑山庄。


初夏的塞上,碧空如洗,凉风习习,山庄内草木葳蕤,微波荡漾。这是我第三次来山庄了,每次走近康熙帝题写的“避暑山庄”的匾额,我总会想起四个人,他们是:乾隆帝、马戛尔尼、咸丰帝和慈禧太后。


避暑山庄营建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当时以十几万八旗铁骑入关而统一中国的清帝国,正日臻兴盛。朝廷在此前的1681年平定“三藩之乱”;1683年收复台湾,郑氏小朝廷递交降表;1689年与沙俄签订了《尼布楚条约》,划定了东北的边界;1690年在克什克腾旗的乌兰布统大败蒙古准噶尔部落,解除了蒙古骑兵对北部边疆长期的威胁。至此可谓天下一统,四海升平。


《财经》新媒体团队准备进入行宫


当然那时候即便英明神武如康熙帝,也未必知道签订《尼布楚条约》的那一年,西边万里之遥的英王国,颁布了《权利法案》,议会拥有了高于王权的最高国家权力,英国步入了君主立宪时代。他更不会知道,这个和中华帝国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英吉利国,扇动的蝴蝶翅膀,半个世纪后在华夏大地形成了飓风。


作为来自关外的统治者,满清皇帝从来没有放弃警惕之心,他们知道满族人数实在太少,和十八省的汉族人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而要维系一个人口、疆域、民族种类远超前明的大帝国,需要宵衣旰食的勤政态度、搞好平衡与制约的智慧和应付极端事态的准备。他们不敢忘记以武功开国,不敢忘记白山黑水间的龙兴之地。于是,康熙帝在秋天时不忘带领阿哥们到木兰围场进行狩猎,而在围场的南面,武烈河谷一块狭长的平川上修建皇帝的行宫,也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避暑山庄的选址,可以看出满清皇帝高屋建瓴的战略眼光。避暑山庄正处在中国三大地理单元——东北平原、蒙古高原和华北平原的中间,南距京师约500里,东距帝国的留都盛京(沈阳)约1千里,北距康熙帝的祖母孝庄皇后的娘家、蒙古各部落的领头羊科尔沁部也是约1000里。在此避暑,其实是枕戈待旦,对北可以控制骁勇的蒙古骑兵,向东可倚仗东北大本营,而京师有事,向南翻过古北口长城,很快能回到都城。

 

避暑山庄断断续续修建了八十九年才完全竣工,康熙帝和雍正帝父子没有更多的余暇享受山庄的好风景,而真正充分享受了这个帝国后花园的是自称“十全老人”的乾隆帝。等到乾隆帝灭了准噶尔部落,天山南北臣服于这位博格达汗,乾隆四十五年(1780)七月西藏的宗教领袖六世班禅赴避暑山庄朝觐皇帝,更是标志着金瓯无缺,乾隆爷也自以为文治武功超过了唐宗宋祖。


孟夏时节的避暑山庄


就在乾隆帝接见六世班禅过后十三年即1793年,一个叫马戛尔尼的英国伯爵以为大清皇帝祝寿的名义叩响了避暑山庄的大门。他带着一个庞大的外交使团,要见中国皇帝,希望中国向英国开放市场。


英国的汉诺威王朝完成立宪制度的建构和清王朝统一中国几乎是同时进行。但是两国在政治上、经济上走上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清帝国承袭了明朝的制度,只是皇帝更为敬业一些,拥有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大帝国,没有和外国开展经贸关系的动力。乾隆二十二年(1757),由于英国商人多次违反清政府禁例,企图“移市入浙”,直接打开中国丝绸、茶叶主产区的市场。这种形势引起了清政府的不安,乾隆下旨关闭了江、浙、闽三海关,只留下广州即粤省海关与洋人贸易,并完全由“十三行”垄断。中国古代的陆上和海上的“丝绸之路”事实上已经关闭。而英国在18世纪60年代进入工业革命,国力大盛,对海外贸易依赖度越来越高。他们当然希望能够进入到中国这个东方最大的市场。


当时英国的外交目标是和清帝国建立近代的外交关系,其诉求如下:


英国派遣驻中国使节。

准许英国在舟山和天津进行贸易,并仿效澳门先例,在舟山附近指定一个小岛,供商人居留和存放货物。

允许驻在澳门的英国商人居住广州。

英国商品在中国内河运送时,争取免税或减税  。


这东西两大强国,西方强国追求东方强国,而东方强国却不需要西方强国,这注定不是一场两厢情愿的“恋爱”。当时的中国人,没有人能看到两个强国的内部结构是何等的不同,从皇帝到普通士大夫,几乎都沉浸在“天朝上国”的美梦中。在乾隆帝看来,这不过是寻常一次外藩进贡,只是这个国家的使臣来自数万里之外,仰慕中华之心如此恳切,对其更应该客气一些。


今天的人们熟知的一个故事,就是马戛尔尼伯爵觐见乾隆帝如何行礼,双方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大清朝认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当今乾隆皇帝是全世界的皇帝,外国使臣蒙恩觐见,必须按照中国臣子的礼仪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而马戛尔尼认为两个国家是平等的,他若对乾隆行三跪九拜之礼是有伤国格,他只愿意按照自己朝见本国国王那样行单膝跪地礼。——这样的蛮夷不懂规矩,让天朝的皇帝和大臣很是愤怒,接待规格一下子就降低了许多。

 

不过人家不远万里来给大皇帝祝寿,总得见一面吧。乾隆五十八年(1793)八月十三日(乾隆八十大寿),英国使团终于在热河避暑山庄谒见了皇帝。


觐见时究竟行何种礼节中英双方记载不同。英国人说马戛尔尼等人单膝跪地,并没有叩头。而乾隆的宠臣和珅奏折上说,英国使臣一行向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礼。——这是个罗生门,但不管行何种礼,双方是不愉快的。随后,马戛尔尼向乾隆皇帝呈递了英王乔治三世的信,并送了几只西洋表作为礼品。皇帝回赠了大使一件蛇纹石礼品。副使斯当东男爵带着十三岁的儿子托马斯·斯当东也上前向行礼,乾隆帝也赠给斯当东先生一块与大使一样的玉石,皇帝很喜欢托马斯·斯当东这个金发碧眼的西洋少年,解下身上一只黄色荷包,送给了小斯当东。

 

说到两国建立新型、平等的外交关系,大清朝一口回绝,天朝地大物博,什么也不缺,不需要和洋人做什么生意。在广州开了一个口通商,也是大皇帝的仁慈了。

 

马戛尔尼一无所获,怏怏然回到了英国。


英国画家描绘的小斯当东单膝下跪见乾隆帝

 

又是近半个世纪过去了,英国的君主是维多利亚女王,她有着“大不列颠和爱尔兰联合王国女王和印度女皇”的名号,在位63年(1837-1901年),超过康熙帝的61年,熬过了清帝国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四朝,这一阶段是英国最强盛的“日不落帝国”时期。而清帝国经过嘉庆、道光两朝的“衰世”(龚自珍语),已是千疮百孔,危机四伏。英国再也不像马戛尔尼当初那么客气了,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英国用坚船利炮教训了闭关锁国的大清帝国。但这一巴掌打得不算厉害,天朝的梦依然未醒。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咸丰帝是最后一个来到避暑山庄居住的皇帝,他也死在这所其曾祖父营造的皇家别墅群里,而且是在屈辱中离开这个世界的。

 

爱新觉罗·奕詝(咸丰帝)恐怕是清朝活得最憋屈的一个皇帝,他从父皇道光帝手中接下江山后,帝国调到了震动模式,内忧外患交织,大乱小乱不断。其中最大的两次危机是太平天国的起事和第二次鸦片战争的爆发。

 

就在湘军将士于长江流域和太平军鏖战正激时,咸丰十年(1860年8月),英法联军攻陷大沽口,占领天津,直逼北京。9月18日,英、法联军先头部队自天津北犯,是日中午,从河西务行进到张家湾附近,在通州的八里桥与蒙古王爷僧格林沁指挥的2万骑兵和1万步兵交战。英法联军先锋步兵6千,骑兵1千5百,炮兵1千,火炮60余门。两军的装备和战术分属两个时代,骁勇的蒙古骑兵在英法联军猛烈而准确的炮火轰击下,如割麦子一样一茬茬倒下。这不像是一场战争,而是屠杀。八里桥一战清军大败,北京已无险可守,咸丰帝带领一部分大臣和后妃仓皇逃到了避暑山庄。

 

咸丰帝辞世的烟波致爽宫


咸丰十一年七月十七(1861年8月22日),咸丰帝驾崩于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寝宫。皇太子载淳即位,年号“祺祥”,”遵遗诏载垣、肃顺等八大臣为顾命大臣,辅佐年幼的的皇帝执政。小皇帝的生母那拉氏以及被咸丰帝生前边缘化的弟弟恭王奕訢大为不满。那拉氏派贴身太监安德海潜回北京,联络上留在北京与洋人议和的恭王。恭王以奔丧为名,于八月初一日来到承德行宫,秘密与两宫皇太后慈安、慈禧见面商量夺权。

 

十月三日,咸丰帝的灵柩回到北京。“(文祥)偕王大臣疏请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任命大学士桂良、户部尚书沈兆霖、侍郎宝鋆、文祥为军机大臣。五日,从大学士周祖培上疏所言:怡亲王载垣等拟定“祺祥”年号,意义重复,请更正”,诏改“祺祥”为“同治”。


六日,以同治皇帝的名义下诏赐载垣、端华在宗人府空室自尽,肃顺处斩,褫夺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的职位,穆荫发往军台效力。

 

这一年干支纪年为辛酉,史称“辛酉政变”,又叫“祺祥政变”。避暑山庄既是慈禧太后的伤心地,在此她目睹了咸丰驾崩;又是她的福地,她在此策划发动政变,进而掌握了大清最高权力,达47年之久。

 

有史家把慈禧太后和同时代的英国女王维多利亚对比。从权力的含金量而言,口含天宪的慈禧太后所掌握的权力之巨大,非虚君维多利亚所能比。然而,擅权的慈禧不可能带领大清帝国创造类似维多利亚时期那样的盛世,所谓的“同治中兴”只是回光返照式的一现昙花。到了1900年(农历庚子年),太后重用“扶清灭洋”的义和团,终于引来了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太后再一次出逃,这次她连五百里外的热河避暑山庄也不敢去了,那里不安全,联军朝夕可达,她逃到了更远的西安。

 

不知道慈禧太后押着光绪帝西狩途中,会不会想起她四十年前陪伴咸丰帝在避暑山庄度过的那些时光?山庄的亭台楼榭再没有皇帝和皇后、贵妃去光顾了,见证繁华盛世的避暑山庄似乎被帝国遗忘。慈禧,这位从避暑山庄开始权力之路的女人,掌握了一个帝国亿兆臣民命运的女人,她到底无法与时间对抗,留不住如花美貌,锦瑟年华。

 

等到清朝宣统帝逊位后,民国初年任热河都统的熊希龄——这位前清翰林,看到避暑山庄的景象是楼台坍塌、衰草丛生,让人徒生铜驼荆棘之叹。


曲廊连苑吹笙道,重来暗尘都满。

 

今天,我们漫步在这座已被修缮一新的清帝行宫中,几多唏嘘,几多感慨。公允地说,康熙、雍正、乾隆,甚至道光、咸丰,在中国历代皇帝中,其勤政的态度,治国的能力并不差,康雍乾三帝甚至可称得上出类拔萃者。可是,昧于世界大势,乾隆君臣向马戛尔尼关上了避暑山庄的大门,也关上了帝国的大门,这一关就是半个世纪,而一耽误这是百余年时光呀。个人才能再杰出的君主,若逆历史的潮流,其帝国的命运必定如此。

 

中国的历史教科书上常说一句话“落后就要挨打”,我觉得不如说“闭关锁国、守残抱缺就要挨打”,因为落后只是封闭和守旧的结果。

 

今天,看到避暑山庄作为一处人文景观向所有游客打开大门,我想,这个古国的大门再也不会关上吧。


居住的绮望楼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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