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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砍柴 2018-05-30


宋代书坛有“苏、黄、米、蔡”四大家之说。蔡襄名列最末,但就年龄、登第早晚而言,在四人中蔡襄是不折不扣的前辈。他年长苏轼25岁,比苏轼中进士早26年。以书法风格和成就而言, 苏轼丰腴跌宕;黄庭坚纵横拗崛;米芾俊迈豪放,三人以行草、行楷见长,风格自成一家。而最擅长写正楷和行楷的,是蔡襄,他恪守晋唐法度,其书法在生前就受时人所重。苏轼在《东坡题跋》中指出:“独蔡君谟天资既高,积学深至,心手相应,变态无穷,遂为本朝第一。然行书最胜,小楷次之,草书又次之。”欧阳修说:“自苏子美死后,遂觉笔法中绝。近年君漠独步当世,然谦让不肯主盟。”


苏东坡是几百年才出一位的文化天才,其诗、文、书、画皆有很高的成就,是 “全能型选手”,再加上其传奇而颠沛的流放生涯,使其在后世评价中成为整个宋代最重要的文化人物,书法之名亦盖过了蔡襄。


中国历史上,宋代的文人自主的政治意识和参与政治的深度是最为突出的,无论是文学家、书法家或是画家,几乎都有过从政的经历,也愿意公开发表自己的政治主张。用吾友吴钩所言,是“野无遗贤”了。蔡襄也不例外,首先他是一个有着“达则兼济天下”之抱负的士大夫,是仕宦三十余载的官员,在庆历年间与欧阳修等人并称为“四谏”,书法家只是一个附加的符号。(参见旧文《从安道帖看宋代谏官的风骨》


蔡襄对庆历年间的政治领袖韩琦可谓是推崇备至,毫不掩饰崇拜之情,用现在的话来说他是韩琦的“铁粉”。其实韩琦也只长他四岁,由此也可见他的真性情。


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馆存有一副蔡襄的手书《海隅帖》,是他写给韩琦的信札,从中可窥他对韩琦的尊重之情:


襄再拜。襄海隅陇亩之人,不通当世之务,唯是信书,备官谏列,无所裨补。得请乡邦,以奉二亲,天恩之厚,私门之幸,实公大赐。自闻明公解枢宥之重,出临藩宣,不得通名。下史齐生来郡,伏蒙教勒,拜赐已还,感愧无极。扬州天下之冲,赖公镇之,然使客盈前,一语一默,皆即传著,愿从者慎之!瞻望门阑,卑情无任感激倾依之至。襄上,资政谏议明公阁下。谨空。


这封信写于庆历五年(1045),其历史背景是主持“庆历新政”的大臣范仲淹、韩琦、富弼被罢相,逐出中枢,一场轰轰烈烈的政治改革不到两年就虎头蛇尾地流产了。蔡襄在这封信的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改革失败的叹息,对韩琦尊重、感谢和安慰。


一般士人之间的通信,多用行草或行楷。只有对皇帝的奏折和敬重的尊长写信,才会用正楷。蔡襄此札,便是用一丝不苟的正楷写就。


蔡襄是福建仙游人,因而自谦是海滨农家子弟出身,不通世务。当了那么些年的谏官,没能给朝廷政治带来什么补救的益处。说他能够回到故乡做官,奉养双亲,要感谢皇帝的恩泽,也是本人的幸运,实际上是明公您给予的方便。


得知韩琦被解除“枢宥之重”,以资政殿学士出资扬州,这是天下冲要之地,全赖明公镇守。但是宾客来来往往不断,以明公的声望,一言一行,很快会让天下人知晓,希望跟随您的人小心谨慎。——这也是粉丝对偶像一种委婉的提醒,新政失败,主持改革的大臣被贬官到各州、府,但政敌肯定不会就此罢休,会鸡蛋里挑骨头,要言行谨慎,不给政敌抓住把柄。


▲韩琦


庆历新政是在宋朝发展到瓶颈期被逼出来的一场改革。宋仁宗是宋朝第四位皇帝,也是中国两千余年帝制史上能名列前茅的有道之明君。他即位时,宋朝已建政六十余年,特别是在1005年与辽国签订了澶渊之盟,以“岁币”的形式购买和平,东亚两个大国边境维持了大至势均力敌的安宁,宋朝的经济、文化有了很大的发展,甚至可以说臻于中国帝制时代的顶峰,但内外积累的矛盾也不断地暴露出来。内部有土地兼并之患,百姓负担日益加重,“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有力者无田可种,有田者无力可耕”。外部则是西夏的崛起,在契丹的暗中支持下不断侵扰宋朝的边境,宋帝国不得不耗费巨额的财力和人力来应付。


种种隐患叠加在一起,后世人简单地概括为“三冗”:冗官、冗兵、冗费。富弼为此忧心重重地说: “自此以往,只忧转炽,若不早为提备,事未可知!”


宋朝在对西夏的战争中,初期宋师败绩,丧师失地,朝野震动。宋仁宗起用范仲淹和韩琦前往陕西主持对西夏的防务,二人采取了以防守为主、攻守结合的战略,推行修固边城、精练士卒、招抚部民、开通互市等措施,扭转了宋朝被动局面,使对西夏的边防线得以巩固。由于用兵有方,边境民谚曰:“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两人的声望蒸蒸日上,朝野有识之士呼吁让范、韩二公进入中枢主持大政。


身为谏官的蔡襄向仁宗皇帝上《乞用韩琦、范仲淹》奏疏,曰:


天下之病,势已如是,于可医之时,陛下又选任良医,倘信任不疑,听其施设,非徒愈病,又致民于寿。若于此时,使天下良医不得尽其术,则天下之病愈深。愿陛下拔贤材,收众策,不惮改作,以成大功,天下幸甚幸甚!


宋仁宗从善如流,于庆历三年,重用范仲淹、韩琦两位“良医”为枢密副使(后范仲淹改任参知政事,富弼为枢密副使),奉调回京。范仲淹、韩琦、富弼负天下之重望,着手进行一系列改革。


但是,自古改革是艰难的,有时候一些“粉丝”的过度吹捧也会给偶像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一粉顶十黑”古已有之。国子监直讲石介作《庆历圣德》,如此称赞皇帝和受重用的范、韩诸公:


皇帝明圣,忠邪辨别。举擢俊良,扫除妖魃。众贤之进,如茅斯拨。 大奸之去,如距斯脱。


这下要命了,夸人不要紧,以贬损别的大臣来夸人,等于给改革者拉仇恨。枢密使最先任命的是夏竦,此人曾任陕西陕西经略安抚使,范仲淹、韩琦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是他的助手。他因在对夏战争中畏懦苟且,遭到了谏官的普遍反对,于是皇帝将夏竦改判亳州。这就是石介所言的“大奸之去”。真是徒逞口舌之快。


据《范文正公年谱》载: “(范)公与韩琦自陕西来朝,石守道作《庆历圣德》诗,忠邪太明白。道中得之,公抚股谓韩公曰:‘为此怪鬼辈坏之也。’韩公曰:‘天下事不可如此,必坏。’其后果然。”夏竦成了反对新政的盟主。


实施新政之难其实不亚于流血的革命,庆历新政对既得利益者的损害主要表现在:恩荫减少(官二代靠父辈恩荫难度加大)、磨勘严密(考核官员标准更严)。自然毁谤新政的言论增多,范仲淹等改革派大臣被指责为 “朋党”。 尽管范仲淹提出“小人之党、君子之党”的说法予以反击,欧阳修撰《朋党论》一文上奏仁宗。但是再英明的皇帝也担心大臣“树党”,仁宗对范、韩等人的信任开始动摇了。


夏竦指使人仿照石介笔迹,诬蔑富弼欲行伊霍之事,私草废立诏草。仁宗虽不相信,但范仲淹等人惶恐不安,请求外出巡守,仁宗任命他为陕西、河东宣抚使,仍保有参知政事的头衔。八月,富弼亦以枢密副使离京,出为河北宣抚使。


庆历五年(1045年)正月二十八日,范仲淹被罢去参知政事,知邠州、兼陕西四路缘边安抚使。同一天,富弼亦被罢去枢密副使,改任京东西路安抚使、知郓州。第二天, 杜衍被罢为尚书左丞,出知兖州。


二月初四,废除磨勘新法、恩荫新法。三月初五,韩琦罢枢密副使, 加资政殿学士, 知扬州。至此, 庆历新政就这样温水煮青蛙似地给废掉了。


不过当时仁宗柄国,对大臣非常尊重。即便否决其施政方针,也不会伤害其人身安全,最多是让其离开中枢,去一个不错的地方做长官。


庆历八年(1048年)四月,韩琦移知定州(今河北定州),兼安抚使。定州是防备契丹的最前线的重镇,韩琦在此镇守六载。到了宋代地方长官的任期最长期限,于皇祐五年(1053年)正月,韩琦以武康军节度使又移并州(今山西太原)。


至和二年(1055年)二月,韩琦以疾病的缘故请求皇帝让他改知相州(今河南安阳市)。相州是其家乡,按照回避制度一般是不允许的,皇帝开恩准其所请。回到家乡相州,韩琦在于州署后园建造昼锦堂。嘉祐元年(1056年)七月,韩琦被召还为三司使。八月,拜枢密使,重新回到了宰执的位置。


昼锦堂之名典出项羽说的话:“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别墅盖好后,韩琦请出了两位庆历新政时的好朋友,欧阳修为其作《昼锦堂记》,蔡襄书丹。这是当时文章、书法最佳的组合。


蔡襄为了表示对韩公的敬重,特意将每个字单独写几十遍,优中选优,择最佳者拼合,时人称之为“百衲碑”,这比十年前他给韩琦写信时的态度还要诚恳。此碑被宋人称为“本朝第一”。


庆历新政未能解决大宋的病患,一直拖延下去,病情加重,到了王安石变法时,治病已经没有了庆历时期的从容了,只得用更刚猛的药方。当执拗的王安石和朴直的司马光故去后,他们徒子徒孙的党争,再无政治歧见不害私谊的君子风度,变成你死我活的人身迫害和污名化。宋代早、中期雍容大度的政治风气完全沦落了。


▲今日昼锦堂(图片来自网络)


附:昼锦堂记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


盖士方穷时,困厄闾里,庸人竖子,皆得易而侮之。若季子不礼于其嫂,买臣见弃于其妻。一旦高车驷马,旗旄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咨嗟;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此一介之士,得志于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为时名卿。自公少时,已擢高科,登显仕。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余光者,盖亦有年矣。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穷厄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而夸耀之也。然则高牙大纛,不足为公荣;桓圭衮冕,不足为公贵。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公在至和中,尝以武康之节,来治于相,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故能出入将相,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


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也。于是乎书。


尚书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修记

文章已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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