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道理在拼势力面前为何总是不堪一击
这几天，各位朋友想必看过西安利之星奔驰4S店里一位年轻女性坐在新车引擎盖上哭诉的视频。其中她有一句话引起了广泛的共鸣，进而触发了海啸般的舆情。
“我是受过文化教育的人，我是研究生毕业，但是这件事让我几十年的教育受到了奇耻大辱！我就是太讲道理。”
66万买了一辆新奔驰，没开出4S店就漏油。经过半个多月的交涉，店大欺客的4S店以各种理由推诿，就是不愿意退款或换车。女士一改优雅的常态，以一个弱女子受欺凌不得不撒泼的形象来唤起同情，4S店的员工——两个壮汉，依然冷漠地站在跟前，就如丛林里两头豹子，看着已无法逃走的受伤小鹿在哀鸣。只是，这两头豹子西装革履。
女士那番悲愤之下说出的话，之所以能让众多的人有共情，是因为中国社会里太多的人经历而目睹过类似的事情：讲道理多数时候并没什么用，在比拼势力面前不堪一击。
这位女士的遭遇让我想到小时候在老家常听的一句话：“这世上讲理有什么用？只看哪个锤把子硬。”
锤把子在湘中指拳头。吾乡素有民风强悍之称，民间纠纷动辄付诸武力，引起流血事件。一个地方的民风形成必有其历史、地域的原因。吾乡多是明代江西移民，来到崇山之中的蛮荒之地和当地土著居民或彼此之间争夺生存空间，没有一个权威力量能主持公平正义、维护秩序，那么就只能比拼势力了。这种势力比拼初级阶段是比拳头，大户比小户有力，儿子多的比儿子少的有力，大家族比单门独户有力。比势力的升级版是看谁更能借助官府的力量。一家或一族这样的小共同体，再强梁在官府的暴力面前也是渣渣，所以如果哪家人能够在官府中有人，那么他家的势力就会暴增，无形的拳头胜有形的拳头。
因为孩子们耳濡目染，从小就认识到拳头比讲理管用。在我少年时，乡间男孩们打架，谁打输了哭哭啼啼回家，父亲往往会恨铁不成钢地训斥一顿，叫他出去打赢再回家。
势力比拼的规则本质上是暴力比拼，这不仅存在于我少年时的湘中地区，在中国从古至今长时间内存在。《水浒传》中不识字的李逵有一句名言：“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我只是前打后商量。”
当知府的小舅子殷天锡强占柴进叔叔的宅子时，周世宗的后裔柴进很傻很天真地想拿出宋太祖发的丹书铁券来维权，铁牛哥哥明明白白看出依据大宋的律法来讲道理没用，只能靠暴力来维权，于是三拳两脚就将殷天锡打死。
《水浒传》可说是一部暴力集大成的书，但里面的许多人物并不是一开始就是暴力的信奉者，他们一开始也想讲道理。武松作为打虎英雄，出公差期间自己的哥哥却被害死。他自行侦查，收集证据，然后向官府控诉，可被西门庆用钱搞定的知县偏袒凶手。无处讲理的武松最后才血溅狮子楼，杀死西门庆、潘金莲为兄长报仇。登州城外出现了猛虎，衙门要求猎户们三天之内将猛虎捉住。解珍、解宝两兄弟在山上埋下了陷阱，射中老虎，不料老虎却滚落进了毛太公的后花园，兄弟俩去讨要，反被毛太公之子毛仲义绑了送官，被打入了死牢。幸得孙新、顾大嫂相救，投奔了梁山。
武松和解珍、解宝兄弟都是打虎英雄，在民间简单的拳头比拼中，他们自然是一等一的高手，可和官府比，他们单个人的拳头却不堪一击，于是不得不去依靠更强大的暴力集团。这是《水浒传》中社会运行的逻辑，也大约是中国几千年皇权社会的运行逻辑。照理说，官府是应该主持公道的，但多数时候却不是这样，官府往往是公道的破坏者。老百姓听从官府，不是因为他们相信官府能为自己主持公道，而是他们畏惧官府的势力太大，自己毫无办法战胜。如果看到有一个集团能使官府丧失势力，太多的百姓会毫不犹豫去加一块石头。
罗尔斯在《正义论》中有许多关于公平正义的精辟论述，如：
社会的公正应该这样分配：在保证每一人享受平等自由权利的前提下，强者有义务给予弱者者以各种最基本的补偿，使弱者能够像强者一样有机会参与社会的竞争。
正义的对象是社会的基本结构——即用来分配公民的基本权利和义务、划分由社会合作产生的利益和负担的主要制度。
一个社会体系的正义，本质上依赖于如何分配基本的权利义务，依赖于在社会的不同阶层中存在着的经济机会和社会条件。
不仅仅是西方的学者，中国古代的圣贤也有过不少维护公平正义的主张。但是在现实中，这类主张基本没什么用，无论是高层政治中，还是底层生活里，“霸道”胜“王道”是常态。“百无一用是书生”为诗人黄仲则孤愤的自嘲，却道出一个残酷的事实。书生无用，并非是他们没有谋生的技能，而是他们所学的孔孟之道，仁义礼智信那一套，如果真的信了，拿这些去讲道理，在社会上会处处碰壁。书生一旦依靠暴力集团，就不但能改变百无一用的命运，而且大大的有用，如李斯、张良等历史上的谋士。
奔驰是一个国际大公司，本部在德国，为什么到了中国就这样的不讲理？资本追逐利益最大化是本能，遵循所谓的商业道德也是为了利益。店大欺客在哪里都有，比如最近波音公司也是在进行各种甩锅。资本家的选择一般是基于利弊算计的。如果在一些法治健全的国家，奔驰不讲道理，粗暴地对待消费者，他们将受到的惩罚将远远大于坑消费者所占的便宜，那么他们就会讲道理。如果在另一个国家，财大气粗的企业可以凭借自己的势力坑消费者获利，而很难得到惩罚，他们何乐而不为呢？单个的消费者，找有关部门维权？西安那位女士早就试过了，没用。上法院打官司，时间、金钱能耗过有强大法务部门的大企业吗？
西安利之星奔驰4S店之所以敢那样对待该女士，是基于他们的经验。这类消费者他们见多了，还不是最后靠势力比拼将他们搞定？其奈我何！弱势的消费者能赢大企业，在我们这里是小概率事件。
现在舆情发酵到这个地步，西安有关部门终于羞答答现身了，奔驰在中国的总部也派出调查组到西安调查此事，并向公众和该女士致歉。我相信那位女士会得到比较满意的结果。可这并不是因为奔驰在中国突然变得“讲道理”了，或者是西安有关部门一觉醒来，有了维护“讲道理”消费环境的觉悟，而是“势力”此消彼长。女士的控诉视频引爆了公众的愤怒，形成强大的舆论狂潮，这件事已成为影响社会稳定的公共事件了。如此，基于维护更大的利益，更高层的部门不会坐视不管。如果西安有关部门和奔驰公司还置若罔闻，他们将会有更大的损失。说白了，不是讲理变得有用，更是更大的势力在起作用。
西安那位女士的维权，无论她本人取得何种理想的结果，并不能改变“讲道理”不如“拼势力”的现实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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