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域青年的出路就是逃离?
▲美丽的新晃县城
据新华社报道:昨日,湖南省怀化市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出具DNA鉴定结果确认,新晃一中操场挖出的遗骸,为2003年失踪的新晃一中教职工邓世平。原校长黄炳松已经从外地返回新晃,被该县纪检与监察部门控制。他目前否认对杜少平杀害邓世平一事知情,但承认在操场建设招投标不规范、预算超标问题上负有责任。
网上的舆论普遍担心这个案子牵扯面太广,黄炳松的这番自我辩解很有可能成为调查结论。因为这个案子,既有承包工程费用超出预算许多而可能存在向官员的利益输送,而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家属四处控告无门,背后有保护伞的可能性很大。如果由当地纪检监察部门和司法部门为主进行调查,以包工头杜少平的伏法结案,将背后的故事捂住,符合当地许多官员的共同利益。为此,《财新网》昨日发布评论《破案更要破网 应提级异地办理邓世平案》。
网友和媒体的如此担忧并非多虑,对县域乃至市域政治经济生态略有了解的人就知道,中国各地特别是中西部地区一个县或一个市的官场,几乎就是一个人情社会,彼此有盘根错节的关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件蹊跷的案件深挖下去,牵扯面之广往往超出想象。为了自保,那张看不见摸不着却处处能感知的巨网,其运作的效率是很高的,持续不了多久就被新的公共话题转移的舆论热度,所能起的作用是很有限的。
死者的儿子邓蓝冰在得知这个确切的结论后,于微博上发了两个字“悲痛”。无法想象,这个家庭在过去的十六年,是如何在痛苦、希望、绝望的煎熬中度过的。当年13岁的少年,已是尝遍人生艰辛的成年人,他曾在如今被清空的微博上曾发布了长篇的控诉报告,遣词造句,非常谨慎。一位叫周玄毅的网友评论道:
“这篇文字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范文,处处展现出历经多年捶打后的思虑深重谨小慎微,就像蒙在被子里偷偷哭,生怕惊扰了某个看不见的对象。这是一种在最高难度的生存模式里培养出来的最高级别的智慧,以几乎不可能的复杂闪躲成功地避免了抹黑、带节奏、人血馒头等一系列的雷区........”
邓蓝冰这种生存智慧是吸取了父亲血的教训获得的,父亲的悲剧让他不得不小心翼翼,提防种种可能的危险。甚至,他们全家为了避免再一次被伤害,搬离了新晃。
于新晃而言,邓蓝冰是个逃离者。而新晃一中原校长的女儿也算个“逃离者”,她现在定居于深圳,其父退休后离开新晃去深圳和她生活在一起。
“逃离”,几乎是过去二、三十年县域青年的集体选择。
年轻人选择逃离县域,涌入大城市,一方面原因是由于中国过去几十年的快速城市化中,资源向大城市集中,大城市有更多的机会和更好的发展空间。不仅仅是穷人家的孩子,就是黄炳松女儿这种当地有能量家庭的孩子,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也会选择读完大学留在大城市。小县城优秀的“官二代”“富二代”的成长,长辈的庇荫助益不少,如果他们足够优秀,也大多并不喜欢成长的环境,仍然是人往高处走。而对没资格“拼爹”的县域青年来说,逃离那更是自然而然的选择。
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副教授吕德文曾在《南风窗》发表题为《县域黑社会的生存之道》,文中说:
“一个县域社会有几十万人口,但真正有权有势或许只是几百个人。这几百个人里面大概有两三百个科级以上干部,然后有几十个较有影响的各行各业的老板,再有就是几个有头有脸的江湖人士。
“我们在县城调研,感触非常深的是,这几百人实际上构成了一个熟人社会网络,相互之间即便不熟悉,也大致了解各自的底细。身处网络中的一个人,如果碰到什么事需要找到网络内的任何一个人,一定可以不费力地找到对方。”
这些有能量的人,在一个县或一个市结成一个无所不包、弹性很大的网络。生活在这个网络中的人,碰到事大到职务升迁、打官司、孩子上好一点的小学或中学,小到开个米粉摊或交通违章被罚款扣分,首先想到的不是依靠法律和规则,而是搜索自己的社会关系,看能不能哪怕是七拐八拐找到管用的人。多数人是凭经验生活的,在中国的县城,关系比规则有用得多。
在此种环境下,能量大的人运用网络如臂使指,伸缩自如,违法的成本很低,时间一长就不惮于违法。有些人在北京开车老老实实,从不敢酒驾,而回老家过年,把酒驾不当回事。因为他知道在北京,像前央视主持人酒驾被抓,交警照样拘留,而在老家关系铁,即使被查获一个电话就能搞定。而对没有背景的人来说,生活在这样一张网中,几乎是透不过气来。如车的年审,开办一个小公司,在规则比较明晰和公平的大城市和沿海地区,照程序办事就可,而在内地的县域,去公门办正常的事不找关系不送礼,被人故意刁难的概率很高。
1999年大学扩招对县域的寒门子弟,我以为后果是造成更大的不公平,社会固化被进一步加强。三十年前我在湖南一个县考大学时,那时候录取率很低,不要说考上重点本科,即使考进师专,毕业后不愁找到工作岗位。彼时一个县不要说大本,正经科班出身的大专生也不多。一些师专毕业的农家子弟,分到县中学,因为勤快、能吃苦、有才华,如果长得不错更是加分项,成了县科局领导的乘龙快婿,调到机关工作,多年后成为科局长或乡镇领导,承继了岳家的社会关系。
大学扩招以后,贫寒子弟大学毕业后若回到县城,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官宦子女即使考不上好大学,随便上一个三本还是很容易的,拿到一纸文凭回来,在就业和升迁上,绝对碾压985大学毕业的贫寒子弟。2017年中国青年报报道了湖南郴州一位段姓女子蹊跷的升迁之路。段女的母亲是当地电视台副台长(据说他舅舅的职位更重要),毕业于湖南农大下面的一个独立学院(也就是三本)。她以“湖南省百佳大学生学习标本、少数民族”(后记者调查其并非少数民族)加分成为选调生进入公务员系统,并在乡镇工作期间拿到全日制的研究生文凭,尔后调入省一级重要部门,晋升为正科。段女只是运气不好,被媒体注意并报道了,她这种模式在中国各县、市,有相当的普遍性。
县域优秀的“官二代”“富二代”为了更好的发展,选择离开故乡,而贫寒子弟更是不得不逃离故乡,进大城市打拼。虽然竞争激烈、房价高企,但相对来说,总是一分耕耘有一分收获,胜过在故乡的生活。——回到县域,一个人大部分的精力可以说是用来编织和维护人际关系,而非干事业。
如此,县域的人才结构呈恶性循环,稍微有些抱负和才能的人都外出谋生,选择留下的多是包工头杜少平这样的人,凭借家族的关系,再加上心狠手辣,混得风生水起。
今天,沈从文已成为湘西最知名的文化名片,地理、文化层面的湘西不仅仅指今天的湘西苗族土家族自治州,还包括今天的怀化、张家界甚至常德。沈从文的祖父做过一省提督(相当于省军区司令),沈从文出生时,虽然家道中落,但在当地仍然算得上名门之后。他早年在湘西地方军队里混饭吃,包括给“湘西王”陈渠珍做勤务兵,靠的仍然是祖辈积攒的人脉关系。敏感而有才华的沈从文厌倦了这种随处可见倚强凌弱、杀戮无辜的生活,他在《从文自传》一章《怀化镇》中写道:
“我在那地方约一年零四个月,大致眼看杀过七百人。一些人在什么情形下被拷打,在什么状态下被把头砍下,我皆懂透了。又看到许多所谓人类做出的蠢事,简直无从说起。”
他不愿意再在湘西的丛林里混下去,决定去山外读另一本大书:“好坏我总有一天得死去,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个新鲜的桥,在一些险危中使尽最后一点气力,咽下最后一口气,比较在这儿病死或无意中为流弹打死,似乎应当有意思些”“我准备过北京读书,读书不成便作一个警察,作警察也不成,那就认了输,不再作别的好打算了。”(《从文自传.一个转机》)二十一岁那年,他来到了北京。
一位id叫“风之剑”的网友在我公号文《校长的能量》后面留言:
“湘西的青年们,要如何面对这片土地?沈从文这样问过。但我觉得,不论是他,还是我们,作为湘西子弟,都没法给出答案。目前为止,逃离大山,几乎是我们最好的选择。沈从文这样做过,后来的子弟们也是这样做的,正如我们的祖先,为了更安全的生活,逃进大山一样。但心里总有个声音,在呐喊:我们在这山里,就不能过好的人生吗?老子不服啊。这,就是我心里的执念。”
看了这段话,我眼角有点湿润。从沈从文离开湘西进京,到今天快一百年了,问题还是那个问题。而那个问题,不仅仅只在湘西存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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