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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重温] 干渴的关中

十年砍柴公号 文史砍柴 2019-09-30

▲今日的关中,似乎变得湿润了

作者按:迄今为止,我去过七次关中大地。今年两次去关中,感觉到这个地方变得湿润了,想起去年去宁夏干旱甲天下的固原,也是满目绿色。有科学家说近年来西北降雨量增加,变得湿润是一种大气候。如此,关中会不会重现王维笔下“漠漠水田飞白鹭”的景象呢?1999年至2004年,我三次去关中,每次都觉得那块华夏文明的起源地实在太干渴了。2004年7月初,遂写有此文。当时还是一刚过而立的青年,对许多事看不惯,现在看来,很是惭愧。

刚从咸阳机场走出来,就感觉到暑意逼人。这是我第三次到陕西,很不巧这三次都是夏日炎炎来到关中,八百里秦川,我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干渴。

已经是傍晚时分,地表蒸发出来的热浪依然没有消退,乘车往西安飞奔,道路两旁鲜有行人,收割的麦田空空荡荡,使人油然生出一种丰收后的忧伤。麦地里最美好的时节已经过去了,留下的只有对麦苗青青或麦穗甸甸的回忆。整个关中大地何尝不是这样?

经过一座刚修好的豪华牌楼时,有人告诉我这是汉阳陵。记得我2000年时来过汉阳陵,当时还在挖掘,现代人还没有给陵墓修建围上扎眼的裙边,看到一个个赤裸的陶俑,我还能真实地感觉到汉代的气魄。

第一次来关中是1999年的6月,公事办完了,当地一位朋友陪着去华清池和兵马俑博物馆。也许由于有关兵马俑的介绍看得太多,真正贴近这些两千多年来护卫那位千古一帝陵寝的虎贲之士,看着他们视死如归的表情,并没有太多的惊喜。况且游人摩肩接踵,人声喧闹,和静穆的武士方阵对比实在太强烈。

从当地农民掘开一号坑的第一锨开始,这些三秦的老青年根本没法决定自己的命运,他们被后人搬出来一则炫耀祖先的辉煌,二则大把大把地赚钱。而在两千多年前,决定他们命运的,则是他们横扫六合的帝王。也许只有这其间,长达二十多个世纪在地底下的栖息,才有做梦的自由。那一锨,粗暴地打断了他们的梦。

刚进华清池公园,发现临水而立的贵妃雕像塑得很一般,但我喜欢这个地方。当年“温泉水滑洗腻脂”的水没有了,挖掘出来的浴室全是一个个干涸的大坑,浴室周围用大理石雕出的莲花,似乎有种摄人魂魄的力量,大概是这石头亲近贵妃等美女的香泽太多,女人如花的精魂和随风飘逝的花之命运已在水的淘洗下,渗入到这些石莲花中,石莲花便有了生命。千年过后,面对这些容纳过唐皇龙体、贵妃玉体的大坑,我禁不住想像当年的氤氲与香艳。

那是首次亲近关中,但大学四年,每年都要几次坐火车经过这里。第一次乘车由东向西去大学所在的那个黄河边的城市,经过马嵬坡时,正是一个黎明,目之所及,全是茫茫的青纱帐,自然没办法知道贵妃上吊究竟在何处?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这些诗句自然地涌上心头。18岁还是诗的年龄,对生离死别、爱恨情仇的故事特别敏感,更由于生活在当年被长安人称为“南蛮”的地方,看到关中一个个在历史书中核桃大字写着的地名,有点文化朝圣的味道。现在一想,中国历史上“安史之乱”这样的战乱多了去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不时上演,多少草民死填沟壑,渔阳颦鼓动地来后,叛乱者攻陷两京,几多美丽的少女、少妇死在刀兵之下?她们没有嫁给皇帝或者显贵,死了就像一株小草被踩倒,自然没有白居易这样的大才子写《长恨歌》之类的诗文传世,在漆黑的长夜中,她们只是微尘。这杨贵妃毕竟有过“三千宠爱集一身”辉煌,有过“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奢靡,最后皇帝老爷在兵谏之下,让爱妃牺牲一下,有什么可委屈的?

女人是祸水这个论调自然混账,可因为杨贵妃的被宠,杨国忠、虢国夫人等兄妹都权势熏天也是事实呀。马嵬一死别君王,算是为曾拥有的豪华与权力买单而已。何况这一死留给后人无尽的吟咏、伤悼,各种相关的传说、戏曲不可胜数,连大美人东渡日本的故事都出来了。现在看来,这一上吊,真是种划得来的行为艺术,没有虞姬自刎,人们可能只记得楚霸王;没有马嵬坡的六军不前,杨贵妃也难以大红大紫到如今。

马嵬坡六军逼宫,明明是太子和朝中大臣对老皇帝的示威和胁迫,和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给李渊看一样。中国历史上的太上皇没有一个自己真的乐意当,李渊和李隆基看到咄咄逼人的儿子,不交权恐怕就会留下“斧声烛影”的疑案。可更多的老百姓愿意关注贵妃的死而非死之背后的宫廷斗争,大概是政治太肮脏了,而香消玉碎至少能赚些看客的眼泪。华清池这个地方在上个世纪30年代也发生过一次影响中国政治格局所谓的“兵谏”,这张学良明明不是和以老蒋为首的中央保持高度一致么,可站在不同的角度,评价完全不一样。老蒋不算刻薄寡恩之人,至少小张活到了一百岁,没让他惨死在开封府。小张逼老蒋,老蒋囚小张,搞来搞去不幸做了鹬蚌。

首次去关中印象最深的一幕是过渭河时,当年关中大旱,渭河里几乎看不到流水。想起“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之句,疑惑我真的来到古长安,那八水环绕的长安吗?在渭河边的一条土路上,一位老农赶着一头驴车,驴车上装满西瓜。老农在车上昏昏欲睡,那头蹇驴也慢慢地、吃力地行走,没有一丝风,旁边的柳枝蔫蔫地低垂。那一刻,我的鼻子犯酸,这干渴的关中,不是我在唐诗中认识的关中。

第二次去是跟随某一个重量级领导巡查,由于一路保安措施甚严,没什么值得提起。只是去了位于杨凌的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我觉得那后稷的像塑得比杨贵妃好多了,憨厚朴实而不乏威严,整个一地道关中汉子。当时正值院校合并高潮,国内外知名的“西北农业大学”因为合并了林学院,便改成现在的名字。同行中有资深教育人士叹息“西北农大”这一无形资产被抛弃。谁说中国人保守,中国在许多方面最善于变脸的。你看看甲A各支球队,每一个赛季要变一次名字,而大学也你方改罢我易名,搞得人一头雾水。

此次来关中,是采访当地的职业教育。从机场进西安城时,已是华灯初放,经过一个很大的环岛,看到环岛的绿地上三三两两坐满了人,小孩们高兴地翻来滚去,原来因为天气酷热,市民们都出来纳凉了。

第二天清晨,早早就被空调的声音惊醒,独自起来到临近宾馆的街道溜达。西安的早晨比北京繁华,各个小饭店早已开张,吃早餐的人来人往,更有烟火气,这是个让平民觉得很亲近的城市。街道的绿化带旁,一位老人正在唱秦腔,拉胡琴的闭着眼睛,一副自得的模样,一段唱罢,簇拥着的几个老头老太太大声叫好。

我以为地方戏曲中,秦腔和粤剧是地方特质最浓的两种。别的地方戏,在流行地受到珍爱,如黄梅戏、越剧、豫剧、花鼓戏、川剧等等,但在全国其他地区,仍然拥有一批拥趸者。北京人和东北人对有名的黄梅戏、豫剧曲目都能说个子丑寅卯来,而秦腔和粤剧却形成了在当地广受吹捧,而在外地受到冷落的两极。粤剧在外地没有市场可以理解,因为广东话实在难懂。而秦腔,没有一丝的媚俗,初次听到它的人,觉得它声嘶力竭,那一声声唱腔,像是大晴天一声声滚雷,从头顶上砸了过来。外地人难以消受。据说五十年代陕西秦腔剧团晋京演出,演出后某领导接见,问候演员你们那样卖力唱,累不累呀?我怀疑这个领导是新四军序列的,如果喝过延河水的领导,哪怕他生长在南方,也应该能领略秦腔的魅力。

秦腔是越听越好听的戏曲,只有在处在西北的黄土高原上,那种厚重的历史加上厚厚黄土的沟壑间,那些个广袤与空旷的塬上,悲凉而高亢的秦腔响起来,划破天际的静穆,人们更能感受到生命的律动和人生的艰难。

我在陇原呆过几年,陇原人也酷爱秦腔。我曾经在兰州附近的郊县搞过社会实践,好多村的公共事业只有两项:修学校和搭秦腔戏台。因为那段经历,我逐渐喜欢上秦腔。如果说越剧适合演才子佳人的恩恩怨怨,豫剧和评剧演普通人的生活更合适,川剧多滑稽和神怪,而秦腔太适合演绎英雄末路的悲剧了。我在大学时听过一曲秦腔《斩单童(通)》,单通由于家仇,对李世民的橄榄枝毫不理会。当过去一块起事的兄弟们认清大势所趋,纷纷投奔李氏父子,成为开国元勋时,这位孤独的英雄明知必死,却反唐反到底。单通坚守一场早就知道失败结局的抗争,直到上了刑场。

“马踏五营谁敢来
敬德擒某某不怪
某可恼瓦岗众英才
想当年一个一个受过
某的恩和爱
到今背信该不该
单童一死阴魂在
二十年报仇某再来
刀斧手押爷在杀场外
等一等小唐儿祭奠某来”

尽管其他的地方戏也有相同的剧目,但单雄信这位被朋友背弃、无力回天的孤愤与悲壮,秦腔唱起来更有味道。

秦腔什么时候正式成熟我不知道,但秦腔这类悲凉豪迈、慷慨激昂的艺术特质早已深入到秦人的血液中。当年,秦国一些本地干部建议“秦人治秦”,要把能干的客卿驱逐出去,来自楚国的李斯在《谏逐客书》中写道:“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

这敲打瓦罐,拍着大腿声音快意地唱着高亢的曲子,和而今打麦场上关中老乡唱秦腔何等的相似。秦地从古开始,“悲”的艺术特质一脉相承。《诗经》中的《秦风》,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种可望不可及的忧,有“彼苍者天,歼我良人”的悲,有“岂曰无人?与子同袍”的豪迈。

在6月26日去眉县的路上,陪同我们的教育厅一位姓屈的巡视员是位书法家,他开玩笑说:“我们老陕就是守墓的么,守着关中数不清的古墓。只要刨开一个墓,陕西的GDP就能增加好几个百分点。”我问他是不是楚王室的后代,当年秦灭六国后,将当地的王族迁到关中,就近监控,防止其造反。楚国的屈、景等姓便从郢都迁来。老屈说:正是。不过他们家族来到关中两千多年,成了地地道道的老陕。他曾经有机会调到北京去,但被他回绝了,理由是:北京没有地道的羊肉泡馍吃,没有地道的秦腔听,去了有啥意思?

对许多老陕来说,关中是最好的所在。这种感觉良好到了执拗的地步,不过执拗、孤傲、倔犟也是老陕的性格特点。像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的伯夷、叔齐这种认死理的人,关中历代都有。

一路上大家谈到因西安宝马彩票案而出名的小伙子刘亮,当地有人认为他是“关中冷娃”的代言人。所谓“冷”,大概是集“楞、孤、倔”一体。小伙子被诬陷用假票兑奖,爬上广告牌要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如果没有刘亮这种不计后果、决然执着的劲头,彩票的黑幕恐怕还不会揭露出来。《秋菊打官司》的小说本是位安徽作家写的,被老陕张艺谋拍成电影,秋菊说一口陕西话,死倔死倔的,天王老子也阻挡不了她“讨个说法”。看着电影里她腆着个大肚子、坐在拖拉机上一趟趟奔波在进城的土路上,我当时想老谋子把秋菊放到陕西来,太正确了,老陕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么!对这种做事的决绝风格,作为湘人的我感觉到很亲切,陕人和湘人的性格有许多共同处,但也有说不太明白的差别。武昌首义的枪声打响后,首先响应的是西安和长沙,这大概不是巧合吧。

(2004年7月,记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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