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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与“豪”:两个孤女的生存武器

十年砍柴公号 文史砍柴 2020-09-09


【按:《闲话红楼——大观园的后门通梁山》于2009年出版,距今十年。此书将于2020年春再版。谨以书中一篇文章,禀告诸君。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黛玉的《问菊》,亦是自问。孤傲乃是黛玉气质的写照,也是她为宝玉所深爱,而不为其他凡夫俗子所接纳的原因。“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这是《红楼梦》十二曲中吟唱湘云身世的词。湘云的性格,是豪迈旷达、光风霁月,这种真名士的风度使她颇有人缘。


红楼的诸女儿中,黛玉和湘云都是父母双亡,寄食于他人的孤儿。然而两人性格,一孤傲一旷达,似乎差别很大。但通读红楼后,我认为她们两人才是真正同声共气的知音,“傲”与“豪”,只是两个孤儿在“风剑霜刀严相逼”的环境中生存而采取的自卫武器而已。


黛玉刚入贾府,小小年纪,已是非常敏感,处处小心,生怕外婆家的人耻笑。但这只是个早慧的女孩子心思,并未看出她有多么孤傲和尖刻。那时候虽然母亲贾敏新亡,但做巡盐御史的父亲林如海尚在,出身官宦家庭的她不必为自己的生存担忧,来贾府只是暂住,安慰外祖母失女的悲伤之心。可等她的父亲也死了,没有兄弟姐妹的黛玉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孤儿,暂住变成了寄人篱下,一生都得仰仗外婆家。尽管有贾母的疼和宝玉的爱,但寄食在权争潜流汹涌、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的贾府,她当然明白自己的处境。鲁迅先生曾在《呐喊•自序》中写道:“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黛玉何止是从“小康”坠入“困顿”。高贵的人却要看别人的脸色,有独立人格的却要靠别人养活。这对聪慧高洁的黛玉来说,是何等的伤害?加上“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施胜三分”的才貌双全,和孤儿的现实对比,更是强化了她的感伤,无形地放大了她的尖酸、多疑。因为孤单无依,她得给自己穿上孤标傲世的铠甲来保护自己。这样的人,对人情冷暖乃至别人的无心之语,敏感到过分的程度。这不是黛玉的矫情,而是身世决定的,她害怕被伤害,因此在与人的交往中,采取主动出击的态度,词锋尖利,喜欢挖苦、奚落别人,从而保护住被裹了几层的自尊。对爱情更是患得患失,没有父母的她,全部希望寄托在“嫁后从夫”。可悲的是,冰雪聪明至纯至洁的她,择偶标准不仅仅是找一个生活上的依托者和人生的保护者,还要是心灵上的共鸣者。孤女而有这样高的期望,能不痛苦吗?


将黛玉的“孤傲”看成她不得已的自卫武器,我们就会原谅她的种种小性子,觉得她是那样的善良、真诚、善解人意。贾政外出办公差的几年里,整日和姐妹们玩耍的宝玉荒废了学业,害怕父亲回来检查自己临帖的书法,而黛玉早就悄悄地仿照宝玉的笔迹写了厚厚的一摞小楷,备宝玉的不时之需——这才是真正的爱,全心全意为对方考虑。对刘姥姥的打秋风,两个反应比较强烈的恰好也是孤儿,一个是同样是女清客的妙玉,一个则是黛玉。刘姥姥是来投靠拐了七八道弯的远亲,黛玉投靠的是至亲,可是细究起来,又有多大的区别呢?黛玉嘲笑作践自己、取悦贾母熙凤的刘姥姥是“母蝗虫”。大家都在作弄刘姥姥,妙玉、黛玉尤甚,那是因为别人仅仅在看刘姥姥演小品,图个乐子;而刘姥姥过于明显的打秋风、撞木钟的行为容易伤害到妙玉、黛玉这样的人。


湘云比黛玉更可怜,她还在襁褓之间,父母就双双故去。黛玉从记事起,还享受过父母之爱。湘云压根儿不知道父母之爱是何物,被叔婶收养,婶娘把自己当成不花钱的丫鬟使,让她没日没夜地干针线活。只有逃到姑奶奶贾母的府上,她才得到真正的快乐。


黛玉是孤傲的,湘云连孤傲的资格都没有。那么要活下去,只能苦中作乐,做一个旷达豪迈的人,把生活中的痛苦不当回事,尽量地寻找苦日子中的暖色调。只有旷达豪迈,湘云才能忍受婶娘的淫威;只有旷达豪迈,才可能给自己将来找一个好一点的归宿。黛玉有贾母、宝玉,湘云什么也没有,那么她的生活态度必须比黛玉更积极。


苦到极点,不是彻底沉沦,就是反而精神更昂扬。如东坡经过“乌台诗案”后,贬到黄州,政治生命几乎判了死刑,日常生活又十分艰苦,是旷达豪迈的性格帮助东坡度过那段最阴暗的日子。


将两人和历史上的文人相比较,黛玉则是好以青白眼使人的阮籍,湘云则是豪迈豁达的东坡。阮籍的傲和东坡的豪,都是种生存武器。


湘云这样的人,不管男人、女人都会喜欢上她,但很难有男子有信心和勇气去接受这个豪迈胜于须眉的奇女子。而对黛玉,不喜欢她的人会很多,但谁一旦喜欢上她,不论男女喜欢的程度都会很深,乃至容纳她一切缺点。


尽管黛玉、湘云这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言语上屡屡互不相让,湘云曾拿黛玉和宝姐姐相比,说黛玉如能挑出宝姐姐的毛病,就服了她。可宝钗,毕竟就如职场里人情练达、关心下属的女主管,看上去温婉但不亲切。而湘云、黛玉这两个常常针尖对麦芒的孤女,心是息息相通的。


到第七十六回《凸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时,贾府败象已非常明显,红楼众姐妹的悲剧命运开始显露出来了。整个基调便是“凄清”“寂寞”。两个孤儿的联诗,是心曲的最后交织碰撞,也是两个好女儿走向不可知深渊前的绝唱。此时联诗,只能是黛玉、湘云二人,而不能换成其他。


两人的联诗,也看出黛、湘的性格。湘云更多地将其看成文字游戏,这是她“豪迈”使然;而黛玉则将其看成和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吟出“冷月葬诗魂”这样凄清奇谲之句,并说:“不如此,如何压倒你?只为用工在这一句了。”


来了结这段联诗斗才的,竟然是另一个孤女——妙玉。这绝非偶然之笔,三人的命运和身世,正是这个红楼诸女儿命运的浓缩。黛玉泪尽人亡,倒是质本洁来还洁去,永远是圣洁的芙蓉。而湘云这朵海棠,却飘零到沟渠中,觅得了那志趣相投的佳婿,却又夭亡,最终云散高唐。无常让这个旷达豪迈的女子忍受女人最难忍受的命运安排。这种结局,孤傲的黛玉是不能忍受的,所以她先众姐妹离开尘世,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十年砍柴系“今日头条”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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