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周刊》| 采用美国式总统制不能解决法国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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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周刊》| 采用美国式总统制不能解决法国问题
译者:张禹晗
法意导言
从吉斯卡尔·德斯坦《法国的民主》,到萨科齐的《终生法兰西》,法国历任总统都喜欢出书以回顾从政经历或点评时政格局,奥朗德也不例外。在其近日发行的新书《回应民主危机》中,奥朗德提议法国应大幅改革现有政治体系,将总统任期延至六年,国民议会议员任期减至四年,同时取消总理一职。对此,波城大学法学院教授德尼·德·贝希永指出,作为左翼的奥朗德提议采取美国式的总统制这一现象引人关注,但议会很难在重获更大权力后自觉地发挥建设性功能,总理则可以连接总统与议会,在政府面临困境时亦能缓冲总统的压力——奥朗德的宪法改革提议就法国现实而言并不可取。
“美国式的总统制?这将是可怖的!”
弗洛朗·巴拉科 文
2019年11月3日
弗朗索瓦·奥朗德再次让自己被谈论。自2016年12月放弃寻求连任以来,这名共和国的前总统就持续对时事发表评论,并将箭射向了接替他进入爱丽舍宫的前任部长(马克龙于2014年8月至2016年8月间任法国经济、工业和数字事务部长一职——译注)。在《回应民主危机》一书中,弗朗索瓦·奥朗德呼吁进行广泛的宪法改革:他提议将总统任期延长到六年,可连任一次,并将议员的任期减少到四年。在各种采访中,他还重申了废除总理一职的想法。我们请公法学教师、波城大学法学院教授、法学家俱乐部科学委员会负责人、本报专栏作家德尼·德·贝希永阅读了这名前国家元首的书。他对弗朗索瓦·奥朗德的提议持批评态度。
问:弗朗索瓦·奥朗德的书有着怎样的创见?
答:逐条地审视他的提议,会发现它们都并不新颖:人们很早就在谈论废除总理一职或是规定共和国总统的政治责任;几个月前,弗朗索瓦·叙罗曾重新提出赋予总统和议会不同任期的想法,以使任期内民众可能的不满有条不紊地得到表达。这一切本身都不是新的。相反,特别引人注意的是,这名法国社会主义的主要继承者主张向美国式总统制过渡,并从打破其所属政治阵营视作不容更改的制度中得益。我指的是,例如,要求在议会选举中实行比例投票制。
您如何看待弗朗索瓦·奥朗德的宪法提案:共和国总统五年任期延长至六年,国民议会议员任期减少到四年?
图为受访者德尼·德·贝希永(Denys de Béchill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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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此并不热心。首先,我一直对任何表示法国如果有另一部宪法会更好的说法保持警惕,在黄背心事件发生后更是如此。弗朗索瓦·奥朗德在涉及其提议的社会影响时很有分寸。但他仍然认为在这一领域发表言论有利可图。我们不能忽视他的这一选择。
让我们与对制度的批评保持适当的距离吧。哪里都不曾证明存在另一种模式能够凭借其自身的优势更好地解决法国人的实际问题,创造以百万计的就业,提高购买力,消除债务,重整郊区的文明,防止火车运行不畅或激发对邻人的爱。至于人民对其领导者信任的破裂,我倒很希望有人能向我指出在哪个与我们体量相当或更大的民主政体中不会出现这种暗礁。
其次,我对该提议的主线感到困扰。弗朗索瓦·奥朗德比其他人更受他那些“责难者”之苦,也就是说,作为多数派的己方阵营里幼稚的不忠行为。他非常清楚,实现共和国总统由普选产生的方案的最大障碍正源于难以管理“他的”团队,特别是因为各执政党在意识形态上的异质性。他清楚不受限制的议会制形式是以何种方式支配我们的。他甚至公开地将议会制形式撇在一边,并辩称自己不得不诉诸宪法第49.3条款来通过他认为必要的改革……然而,他提倡的体系的核心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退缩,也就是说,提议极大地强化国民议会,此外还消除第五共和国设置的大部分制衡手段(总统解散国民议会的权力、政府的政治责任等)。他希望的是什么呢?“行政当局再也不能(……)对议会施加压力:如今它必须与后者达成妥协。”(《回应民主危机》第70页)
这会造成问题吗?
弗朗索瓦·奥朗德喜欢拿破仑式的领袖权威甚于集体商议这一点并不重要。这是他的权利,当下也是他所属政治派别的信条。问题是,我们看不出有什么会让一个再次变得无所不能的议会一改其恶魔般的天性,使自己自然而然地变得负责、成熟、合作、能干起来且表现得不那么政客,等等。我们前总统提倡的制度如果不发生这类转变就无法发挥作用,但他并不向我们解释这类转变为什么将会发生。他假定其实现近乎是议会重获优势地位的必然结果。但我们完全有权利不相信这一假定。我们的历史反倒表明这类转变永远不会发生,至少不会以可持续的方式发生。迄今为止,每当议会被赋予无上的权力时,其无力、懦弱与不负责任远远超过其智慧和勇敢。
因此,如果要向议会注入奥朗德式体系假设的巨大权力,就必须采取大量预防措施,(或是)设立强有力的防线。但我们几乎看不到这些做法。而且,如果允许我以体育设喻的话,我们必须提高游戏的等级。这要求我们操心选拔的质量,这一职位对那些最胜任与最有才干的公民的吸引力,以及在政治教育中对他们进行选择……如此种种,不一而足。然而,对这一切——我重复一遍,这需要一项雄心勃勃的实质性方案——我们的作者几乎什么也没说。然而,这一后撤表明,赋予总统和议会不同的任期并不足以改变政治格局,而且,无论哪个政党有着怎样的特性,我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图为奥朗德《回应民主危机》(Répondre à la crise démocratique)(法亚尔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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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言之,我在弗朗索瓦·奥朗德提议的制度性体系中发现了过多的愿望与赌注,或者可以说既无适当的谨慎悲观,也无真正严谨的体现。在我看来,它离启蒙运动的核心公设太远了,根据这些公设,各项机制应该设计得哪怕是那些不具备德性(这总是可能的)的人掌握了权力也能够发挥作用。
概括一下,弗朗索瓦·奥朗德提出的是美国式的总统制。法国为这一体系做好准备了吗?
我没有任何理由相信这一制度在客观上会比我们的更好。而且,即使假设确实是这样的,我也没有更多的理由相信我们会在这种制度的控制下生活得更好。不如说正巧相反。看看针对特朗普的弹劾(impeachment)吧。从我们的角度来看,这很有趣。但我们应该三思,在沉醉其间前把自己从这一背景中抽离出来。这次设想一场发生在法国的相似进程,一名受人尊敬的总统不曾犯下任何应受严厉指摘的错误,却成为议会中一小撮不怀好意者仇恨敌对的目标,后者决意利用前者微不足道的失误并能够成功地加以夸大,以使其政治生涯寸步难行。不要抱有幻想:那将是场狂欢。从贝纳拉事件开始,影响以几何级数增长。已然确定的结果是,公众辩论占领了一切,政治行动则几乎完全消失了。我们除了这件事不再谈论其他,而行政当局再也不能为了国家的福祉而“正常”地工作了。这将是可怖的:这是景观社会最糟的情况里还要更深的底部。换句话说,问题不在于我们是否已经成熟到足以想要并实行总统制。问题在于认识到我们已经后退得过多,再难期望奥朗德书中描述的那种政治生活。
弗朗索瓦·奥朗德对第五共和国在总统七年任期制终结后出现的缺陷的观察是正确的吗?今天,总理几乎已不再有用……
总统马克龙(右)和总理菲利普闹不合的传言不曾间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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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回溯过往时多么确信过渡到总统五年任期制是个重大失误,我就多么坚信总理的职位并非毫无用处。即使在多数派磨合良好的正常时期,在国家最高层进行一些讨论也不是什么坏事。当然,总统与总理两个人之间有着明确的等级,但这并不妨碍总统也要去说服总理,与之谈判,有时改变原有的主意。此外,宪法在许多情况下都要求他们确实达成一致……孤立地掌权从来不曾令众人满意,而哪怕有困难,两个人之间这种受限的对话也是有益的。此外——但这也是弗朗索瓦·奥朗德思想中的一个悖论——很难既为“一切”都要上呈给国家元首而感到遗憾,同时又想要撤销稀释这种“一切”的一大重要源头(考虑到马提尼翁宫(法国总理办公场所——译注)仍然处理其中很大一部分)。的确,没有总理的话事情会更加“清晰”,但是,到头来,重要性在哪里呢?又是谁真正忧心于这种所谓的不清晰?如果可以证明某种体系运转失灵是因为它是两头政治,那么我会很乐意接受这一证明。但这并非我读到的,也不是我看到的。此外,我们还会发现让国家元首在面对议会时稍微躲在隐蔽处是件好事。总理负责组织和领导多数派,并在政府须承担责任或总统认为有必要使其成为替罪羊时引咎辞职。我不觉得这件事过于无用或那么有害。
为重塑第五共和国,新宪法改革可能有哪些路径?
令我感到遗憾的是,我们不得不放弃现行改革最初计划的出色灵感:一方面将全部立法工作仅仅集中在原则问题上,而让委员会甚至借助法令处理其余事项,另一方面则大力加强议会对已经表决的法案的评估职能。我们国家制定太多法律的原因之一是,我们并未足够努力地去了解以前的法律以确定经验的真正教训。
翻译文章:
«Un régime présidentiel à l'américaine ? Ce serait l'horreur ! », lepoint.fr, November 3,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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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介绍:
张禹晗,清华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现为法意读书编译组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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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编辑: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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