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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656 王笛:文字表达与学术写作 | 论学

法律思想 2022-03-20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抗日战争研究 Author 王笛


文字表达与学术写作

王笛,澳门大学历史系教授

原文发表于《抗日战争研究》2020年第2期

感谢王笛老师和《抗日战争研究》授权

为便于阅读略去本文脚注

正确、清楚和流畅的文字表达,是对一篇学术论文的最基本要求。但可惜的是,有相当数量论文的文字并不合格,以至于不少学术杂志的编辑对此叫苦不迭。我也长期担任过学术杂志的主编,对文字存在问题的论文也是深有感触。所以非常高兴接受《抗日战争研究》编辑部的邀请,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讨论,对怎样解决这个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

每一个做研究的人,都会面临怎样把文字梳理清楚的问题。每个人有不同的提高文字水平的方法,这里我只能根据自己写作过程中的一些体会,来讨论这个话题。简单地说,我认为并没有什么把文字水平提高的灵丹妙药。其实归根到底,就是“认真”二字。

本来只想谈论文的文字问题,但是发现难免也会涉及论文写作的其他方面,这里也就一起提出来讨论。本文谈三个问题,一是优化文字没有捷径可走,只能反复斟酌修改;二是关于文字表达的一些建议;三是写论文的一些技术性手段。这里我想申明,本文的看法,无非是根据自己的体会而提出的一些建议,研究生和青年学者们可以各取所需,或者提出批评和商榷。

优化文字没有捷径可走,

只能反复斟酌修改

对完成一篇论文来说,相对于收集整理资料、阐发论文要旨、讲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以及论证分析等过程,梳理文字应该是相对容易解决的问题。保证文字的通顺、流畅、准确、清楚,其实没有什么诀窍,没有捷径可以走,必须反复斟酌和修改。受过学术训练的研究生,一般都不难达到这些基本的要求。其实,文字的许多问题,大多数可以自己先处理好,关键是自己要有这个意识和责任心,要有去解决这个问题的主观能动性。写学术论文,不可能一气呵成,必须反复修改。当然天才除外,但毕竟我们大多数人都不是天才。一篇论文完成后,最好先放一阵,冷一下,然后再回头来读,便可以发现不少问题。

论文一定要反复修改,这也包括文字的推敲,即使严复这样的大家,也是“一名之立,旬月踟蹰”,所以我们更不应该对文字抱轻慢的态度。我们不能总是希望编辑帮助处理文字的问题,便在文字还没有认真梳理之前就投出去,这样不仅给编辑增加了负担,而且也使论文被采用的可能性降低。我自己也做过10年英文学术刊物《中国历史学前沿》(Frontiers of History in China)共同主编,对修改文字有问题的稿子,是有切身体会的。有时候一篇文章在评审之后,处于可发可不发之间,如果文字基础好,看起来清楚、赏心悦目,可能就发表了;如果文句不通,语病迭出,就干脆退稿了。这种情形有点像科举时代的书生,如果字写得漂亮,对是否能考上功名,也是至关重要的因素之一。作者自己尽量杜绝文字的漏洞,再经过编辑把关,编辑部精校,这样文字便基本可以避免出错。虽然一篇论文的文字不可能尽善尽美,但是要尽可能地减少出错。这是对读者负责,对编辑和杂志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

在西方,学术杂志的编辑流程是不一样的。无论是在美国还是欧洲,杂志的编辑们,一般都不直接改稿子。因为学术刊物大多数没有专门的编辑部,一般只有一个主编,负责杂志的学术事务,另外还有一两个编辑助理。规模较大的杂志则有若干副主编。这些主编、副主编和助理几乎都是兼职的,因此他们不可能有时间和精力对每篇论文进行文字处理。他们主要负责收稿、外审、作者修改等早期流程。一旦稿子修改完毕决定发表后,就发给出版社。出版社有专门负责出版的编辑,但也是不管改稿的,而是外包给专业的文字处理编辑(copy editor)。文字处理编辑几乎都不是杂志或者出版社的雇员,而是作为自由职业者受雇杂志或出版社,一般不领工资,按件收费。一个好的文字处理编辑,收取的费用是很高的。这些文字编辑并不管学术内容,除了对文字进行润色修改,他们对学术征引规范也非常熟悉,可以纠正原稿中的不规范格式和注释等。而在中国,没有文字编辑这一独立职业,所以这个工作都是由杂志或者出版社编辑来承担的。这样,如果稿件的文字存在比较多的问题,将会给编辑带来许多额外的工作负担。

一篇文章完成后,已经确定不需要对内容修改之后,就可以考虑梳理文字了。根据我自己的经验,可能走下面几步对文字进行修改:一是在电脑上反复看,多看几遍,每次都能理顺一些句子,调整一些词语,发现一些错别字。在几乎很难发现新问题后,便可以走下一步。二是打印出纸本来读,当然这也可能是我自己的习惯,因为过去都是在纸本上改的。经常在电脑上看不出来的问题,在纸本上读就看出来了。自从有了平板电脑以后,我发现在平板上修改的感觉,和过去打印纸本是一样的,所以现在这一步就在平板上完成了。三是大声朗读,一定要读出声来。有些错字和文句不通等问题,仅仅依靠看不一定能觉察,但是一旦朗读,就比较容易发现。《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与微观世界(1900—1950)》一书的英文版最后一稿交给斯坦福大学出版社之前,我便从头到尾朗读了一遍,修改了非常多的地方。四是可以用软件朗读,反复听,现在许多软件都自带朗读功能,也可以下载朗读软件。听到句子不顺、意思不清楚的地方,可以随时停下来修改,然后继续听。听一遍如果不够,可以反复听。

检查和修改文字,还有一个途径,就是找别人帮助看。做学术研究的人可能都有体会,做一个课题,经常是几年甚至十几年乃至数十年的过程,由于对这个课题太熟悉,往往对内容的敏感性降低,不容易看出文章中的问题来。可以请同学、同事、朋友或者同行甚至自己的学生看看,也是发现问题不错的办法。现在我的论文和书,在给杂志和出版社之前,尽量请我的学生(也是研究助理)再过一遍,往往会发现新的问题。

其实,我自己的每篇文章和每本书,无论是英文稿还是中文稿,都是经过了反复修改。特别是由于英文不是母语,修改起来就更花功夫。《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70—1930)》一书英文版,经过了多次脱胎换骨般的修改,不算在电脑上的数次大动干戈,仅全书打印出来的修改本,便不下十五六稿。2005年这本书获得了美国城市史学会最佳著作奖。中文翻译版也是经过反复修改,问世后,书很是火了一阵,是《中华读书报》2006年年度十佳图书。成都有私人博物馆托人说要买那些原稿,只可惜没远见,早送去了资源回收,错过了“发财”的好机会。我在斯坦福大学出版的《茶馆:成都公共生活的衰落与复兴(1950—2000)》一书,初稿2004年就完成了,修改了4年,到2008年才出版。稿子每从头到尾大改一次,就另存一份电脑文件,到书最后定稿,整整12个版本!我有一篇英文论文,2006年开始写作,2010年写完,修改了4年,2014年才发表。

虽然修改稿子要花时间和精力,但是对提高稿子的质量,无疑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过程,而且这种投入是非常值得的。我们都知道,一旦文章发表,就会跟随作者一辈子,和自己的学术名声联系在一起,所以一定得非常慎重。现在我已经养成了习惯,每当有研究生毕业,不论是硕士还是博士,我都会反复叮嘱,在上交论文的最后版本之前,一定要反复检查,尽量杜绝错误。对有些论文,虽然不甚满意,要求学生做内容的大改不现实,但是做文字的最后检查和梳理则是相对容易且能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完成的。

王笛:《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

关于文字表达的一些建议

文字表达方法有各种形式,包括描述、叙事、讨论和分析等,而这些都是通过具体文字体现出来的。总的来说,文字是为内容服务的,在写作过程中,始终想到你的文字是为了让读者了解你所讨论的问题、所论证的观点,而不是看你的辞藻如何漂亮。写论文毕竟不是写小说或者散文,不要求文采飞扬,但求文字清楚、准确、严谨、合乎逻辑。不过,如果在上述标准的情况下,文字又很精彩,那当然是求之不得的。

写作需要对文字有感觉,这种感觉需要不断地写作实践才能培养。长时间不写,对语言的感觉会变得迟钝,对此我深有体会。在上世纪90年代的大部分时间,由于在美国攻读博士,努力为提高英文写作能力、完成博士课程和博士论文而奋斗,所以很少用中文写作。我发现中文写作的感觉没有以前好了。弥补的手段就是,在中文写作的同时,阅读一些我认为比较好的中文学术论文或书籍,慢慢找回那种感觉。也就是过去人们常说的,“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过去为提高写作水平,要求学生多读和背诵古文。现在或许我们不需要再背诵许多古文,但是能够读熟甚至背诵一些经典范文,也是有好处的。我刚到美国时,英文写作非常糟糕,有学者就建议我找高水平的中国历史著作中英文版对照读,学习常规的英文学术表达。

写作学术论文,文字尽量简单明了、形式直白,不要绕来绕去,不要为了看起来漂亮而玩弄辞藻。虽然我们不讲究文字华丽,但是也不要过于平淡,因此建议同一字和词不要反复用(当然关键词除外),尽量用同义字词取代。尽量不要用生僻字,除非是内容特别需要。为了增加所谓“文采”而用生僻字,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会给读者理解内容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学术论文也不宜使用过多的形容词,因为会造成文风拖沓,甚至转移读者对文章论题的注意力。学术论文也不宜过度使用成语。我认为成语算是一种间接的表达,要懂得作者的意思,首先要知道成语的意思。而成语经常在不同的语境下会有不同的解释,与其绕那么多弯子,还不如直接用学术的语言来表达。而且,使用成语还有一个消极的结果,即可能使论文带有政治、价值或者情感的判断。如果你使用“罄竹难书”来形容某人,作为学术研究来说,显然判断和倾向性太强,还不如具体分析某人所作所为,让读者自己去做评判。

在论文写作时,难免会使用一些专业词汇,但是对这些词汇的使用,一定要限制在最低的范围,如果对一些概念和要点,不用专业词汇也能表达的,就尽量不用。文章要写得让专业外的人也能读懂,这也是一项不错的能力。对必须使用的专业词汇,应该进行解释和限定。比如,我在即将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茶馆研究的第二卷中,“公共生活”是我使用的关键词之一。我在导言中,对这个概念作了明确的限定,在讨论了学术界的一些代表性观点之后,我提出的这个概念包含了以下几个方面:1.人们在共享的公共空间中的活动;2.在这些地方,人们对隐私没有期待;3.人们的活动可由社会、休闲或政治原因所驱动;4.公共生活中的活动可被政治形势和政治文化所影响;5.自发的日常公共生活,而非由国家主导的各种活动(例如国家组织的游行、集会、庆典等)。这样,关键概念的准确限定,有利于读者理解这本书所讨论的问题和主要观点。

史料原文的引用要有节制,要尽量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达。中文史学论文,往往喜欢引用比较丰富的资料,但有时候会造成史料堆砌。我们甚至可以看到,有的论文或者专著,一整页都是引用的长段史料。英语的学术论文不主张大量引用原文,最好是经过研究者消化后的重新表述。除非是非用完整的原文不可,比如后续的分析是建立在原文文字理解或逐字解释的基础上,不引用原文便无法进行分析,可能引起混淆等。原始文献直接引用过多,会影响阅读感受,特别是原始资料,许多读者就干脆跳过不读了。史料是不会自己说话的,作者必须对史料进行解读,方能让史料呈现应有的意义。关于资料使用等方法论的问题,请参考我的新书《从计量、叙事到文本解读》,这里就不详细讨论了。

在论文写作中,尽量不要用太长的段落和句子。太长的句子会增加读者对内容理解的难度,在可能的情况下,要尽可能把长句子断开。有的学者喜欢用长句,认为这样显得更有学术性。但是其实我的感觉是,除了增加阅读的障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如果一句话要让读者反复读几遍才能看懂,这不是读者的理解力太差,而是作者的表达方式或写作能力有问题。一个段落也不宜太长,如果超过半页,就可以考虑在适当的地方重起一个自然段。此外,还应该注意段落之间的连接,即承上转合,否则会觉得下一自然段来得太突然,缺乏逻辑关系。

关于处理好段落的问题,这里多说几句。在我刚到美国时,修了英文写作课,英文老师总是强调每个自然段的第一个句子,就是那一自然段的主题句。所以读博的时候,老师也建议,如果课程必读材料看不完,就把导言和结论以及每段的第一句读了,这样用比较短的时间,可以把握一本书或者一篇文章的大意。其实,中文写作也是一样的,我不清楚现在中学语文是否讲这样的问题。除了那些纯粹的描述段落,每个段落的开始,就应该是本段的主题句。重起一个自然段,往往就是意思的转折,或者内容的延伸。因此,一个段落,一般不应该太短(写小说或文学作品除外),只有一句话的段落需要避免。如果太短,就应该特别考虑一下是否有独立存在的必要,是否可以与上边段落合并。因为很可能作者在新起一段之后,本来应该进一步展开的讨论还没进行,就又开始跳到另外的地方,给人意犹未尽的感觉;要不就是新的一段根本就没有出现任何转折或内容的发展,可能需要与上一段合并。

我自己长期在中西两种学术环境中工作,并一直坚持用双语写作,到目前为止,我的主要论著,几乎都有中、英两种版本,一般是先写英文,后翻译成中文。但是,同一本书或同一篇论文的中英文版是有区别的,中文版都经过我的修改和扩充。中文和英文的学术写作是有差别的,不仅是语言文字本身不同,而且表达的方式也不一样。我在用一种语言写作的时候,会一直想应该怎么用另一种语言来表达。对我而言,最大的体会是受英语学术写作的影响,我的中文表达更精炼了。我发现,我的中文作品译成英语的时候,要做不少删减,感觉有些有文采的段落重复多余,有时候甚至需要重新建构段落。但把我的英语作品翻译成中文时,就很少有不必要的东西,甚至还需要往里加一些史料,否则感觉不够丰满。英语学术写作追求精炼准确的表达,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我的中文写作。因此,我在中文写作的时候,我会问自己,如果我把这些资料或者讨论翻译成英文,是否会觉得累赘和啰嗦。

王笛:《跨出封闭的世界:长江上游区域社会研究(1644-1911)》,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

写论文的一些技术性手段

我在美国教大学本科和研究生的历史论文写作课十余年,2015年到澳门大学以后,仍然给学生开这门课。虽然我开的是英文论文写作课,但是我觉得,中英文历史论文写作有许多类似的标准。翻阅英文历史论文写作手册,我们会发现都会提到写一篇好历史论文的标准,而这些标准是和写中文论文相类似的。

要达到好论文的标准,需要具备许多重要因素,例如恰当的研究方法和理论、史观和学识、研究取向和角度、历史资料的掌握等等,这些因素必须是长期培养和努力才能解决的。不过,在论文的具体写作中,上面已经讨论的文字问题,应该是比较容易改进的技术性方面。此外,我想还有其他一些论文写作的技术性手段,也能帮助我们改进论文的写作。下面简要提出一些我个人的经验和看法。

首先要有一个好的标题。论文题目如果不恰当,会影响到读者是否会有兴趣读这篇论文。题目太抽象,缺乏一些史学研究的主要因素,如时间、地点等限定词语,反映不出论文的研究主题;题目太大或者太小,都可能造成与论文内容不符;题目的表达方式太沉闷,一看题目就提不起阅读的兴趣;题目没有显示出学术的新发展,看起来会觉得很老套,缺乏新鲜感;题目过长则啰嗦,过短则无法涵盖必要的信息,等等。因此,题目一定要反复斟酌,使读者一看标题,大概就知道所研究的内容和范围,而且还有阅读的欲望。

作者还应该让读者尽早知道这篇论文要达到什么目的、论文的主旨、研究的问题,乃至核心观点等等读者所关注的东西。现在是信息爆炸时代,人们一般没有耐心被吊着胃口,读了许多页还不知道该论文到底要解决什么问题。犹如宴请客人,要趁着客人胃口不错的时候,把好菜端出来。因此,作者要争取在第1页,就能把读者抓住,希望继续看下去。否则读者可能早早地就放弃了,哪怕你的精华在后面。我的建议是,最好在论文的第1页(如第一或者第二自然段),就要告诉上面所提到的重要信息。

另外,中心思想或者核心观点要突出。我发现,学生论文的普遍问题,是文章没有一个核心观点(argument)。虽然有各种资料,却没有一个中心观点把这些材料整合在一起,没有一个中心贯穿始终。这个道理犹如古代的铜钱,必须要有一根绳把钱串起来,否则那些铜钱就是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文章的材料,就是那些铜钱;而中心观点,就是那根绳子。没有中心论点,论文就会杂乱无章,缺乏逻辑和说服力。但是怎样找到论文的中心观点?我们都知道,在写开题报告或者申请研究基金的时候,往往都把自己“想象的”中心观点列上去,其实大家都知道那是不能作数的,因为还没有开始研究,哪里有什么观点?如果有观点的话,那就是带着观点去找资料证明,恰是历史研究的大忌。观点不是一开始就决定了的,是在收集、阅读、分析资料的基础上形成的。因此,千万不要预设观点,这样我们在收集资料的时候才没有偏见,各方面的资料都应该收集,而不应该只找能证明自己观点的资料。其实,恰恰是那些和自己观点对立的记录,给了研究者一个去发现后面更有意义的东西的机会。

但是问题在于,怎样锤炼出一篇文章的主要观点呢?多年以前,我的《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70—1930)》那本书在斯坦福大学送交外审后,一位评审者就指出,书的中心观点不是很清楚。在修改书稿的过程中,我把我的苦恼告诉了罗威廉(William T. Rowe)教授,他给我写了一封信,教了我一个非常有用的方法,我按照他教我的方法操作,很快就使我的中心观点明确起来。下面我把这个方法分享给大家。提炼中心观点可以分三步走:1.一篇文章一般都分为几个部分,把每个部分的中心意思用一两个句子进行概括;2.把各个部分总结出来的句子,合在一起,改写成一个完整的段落;3.总结出这个段落的主题句,这个主题句就是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或核心观点。如果是一本书,程序也一样,即把每一章用一两句话总结,把各章的总结合成一段话,这段话的主题句,就是这本书的中心。

不要使自己主要观点淹没在细节中,文章自始至终都要围绕主题,不要让太多的枝蔓造成主题偏离。写作的时候,引用的资料或者讨论的问题,一定是和主题有关的。而不是因为某条资料或者某个问题太重要、太珍贵或者太有趣,而加在论文中。使用每一条资料,讨论每一个问题,引用每一个观点的时候,都要问一下自己,是否和这篇论文的主题有关。前面提到过,主要观点应该在文章开头便出现,这里要说明的是,在结论中还应该再次对中心观点进行某种阐述,以与开篇相呼应。而不应该是在开篇提出了问题,最后并没有告诉读者你在这篇论文中到底解决了什么问题,就是说要告诉读者你的结论到底是什么。

要注意用词和语气,以便清楚区别“历史事实本身”与资料所“记录的历史”之间的不同。在论文或者著作中所讲的故事、事件,作者自己要有明确的意识,自己是在阐述一段历史事实本身,还是在引用观察者或者亲历者的记载或者讲述。用词和语气一定要清楚,否则可能误导读者。对于一个事件,可能有不同的人记录或者描述,因此经常所呈现的所谓“事实”是不同的,可能是真实历史的一部分,但是也可能是片面的,是虚构历史的一部分。在用词时,一定要表述清楚,是“某人所记录”,或者是“根据某人的观察”,或者“依据某材料”。一定要让读者知道,这段论述是阐述历史事实,还是资料这么说的,或是作者论述分析的。现在有些论文,把三者混在一起,这样可能造成叙事的混乱。如果是作者的论述和观点,可以用“笔者认为”等方式予以讲明。

在与不同观点进行辩论的时候,一定只用学术语言,尽可能公正地评述,不能因为需要反驳他人观点,而片面理解或者断章取义。要用讨论的口吻,而不是下断言或猜测,例如说某人的观点是“错误的”,是“历史虚无主义的”,是“反……主义的”,是“违背……原则的”,是“带着……目的的”,等等。应该是观点的交锋,而非站在政治或道德的制高点。不要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而是在争论过程中求得学术的探讨。我们需要认识到并没有所谓的绝对真理,或者所谓绝对的历史真实的存在,历史过去了就过去了,或许我们永远不可能完全重构逝去的历史。我们必须承认每个人都有认识和理解的局限,这种局限可能与家庭、地域、教育、经济地位、意识形态、政治观点等等因素有关,所以对那些与自己看法对立的观点,一定不能采取一味排斥的态度。要避免以偏概全的论断,或者使用人身攻击的词汇。除非有非常直接的证据(不是猜测或推论),不能随便指责别人学术不端、抄袭,或者用可能损坏他人学术声誉的词语进行学术讨论。

文献综述要与作者的课题有机结合起来。现在的文献综述,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是只罗列或者简介文献,而不是对此前研究的贡献和观点进行分析和对话,也没有把自己的课题与文献综述所提到的那些成果建立起必然的联系。把自己的课题与过去的研究进行学术对话是至关重要的。为什么许多论文停留在简单的描述,就是因为缺乏问题意识,无法在更高层次上与现存的研究进行对话,所以具体问题无法上升到理论层面来讨论。

引用文献要规范,也是写好论文的要素之一。千万不要试图在写完文章以后才去查核资料来源,这样会耽误和浪费许多时间。要养成一个良好的习惯,收集资料时便及时标注好详细的来源,不过写草稿的时候可以采用简注的办法,例如作者姓名和页码等,以保证最后能够做出完整资料来源的注释。如果在收集资料和写作的各个阶段不坚持随时标注来源,一是有可能时间久了,记不清到底是征引的资料或者转述他人观点,还是自己的思考或看法,结果造成没有按规范注释,可能无意识地犯抄袭的错误;要不就是有可能最后无法找到正确的来源,而不得不忍痛放弃那些非常有用的资料。

在一篇论文写作的初期阶段,不要过多考虑文字是否通顺,词语是否恰当,行文是否流畅,以免打乱思路,而要尽快把头脑中的想法写下来,文字是可以随后处理的。鲁迅曾经在谈论写作的时候告诫道:“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不时有学生找我诉苦,说是写不出来,很痛苦。我往往告诉他们,文章不必从头写到尾,资料丰富、思考成熟的部分可以先写。有时候,当我们对一个问题面临瓶颈,无法动笔或者展开的时候,可以暂时放下,写其他的能写下去的部分。奇迹有时候就会出现,其他部分的研究和写作,有时候在不经意间出现了一把钥匙,就把那扇原来封闭的门打开了,问题突然清晰了。这个时候,写作就顺理成章地进行了下去。所以,写不出来的时候,把思路转移到其他地方;或者去阅读有关的二手研究,也是打开思路的好方法。现在使用电脑,文章的顺序调整变得非常容易,在写草稿的时候,几乎可以不必拘泥于先后顺序,可以留待下一步处理。一篇论文,有时候可能要调整无数次,才可能达到最佳的效果。因此,要有论文整体调整的思想准备,要舍得在结构上动大手术,不能怕麻烦。

以我自己关于麻将的一篇论文为例,最初的英文文稿只是按主题分为六部分,缺少层次上的递进关系,即“争端与居委会”“麻将的功能及其引起的社会问题”“国家对麻将的管控”“个人权利和集体利益的矛盾”“关于城市形象和城市精神的争论”“麻将、休闲以及日常生活的冲突”。稿子投给杂志后,一位匿名评审人总结道,其实论文讲了四个层次的问题,我认为这个评审者说得有道理,便对论文动了大手术,最后的结构是:“关于麻将的诉讼”“个人的故事:个体权利与集体利益”“街坊的故事:居委会的困境”“城市的故事:怎样塑造自己的形象?”“国家的故事:地方问题还是全国问题?”“公共生活中的市民、街坊与城市”六部分,这样,这篇论文从个人的故事开始,范围逐步扩大到街坊(邻里)、城市,以至整个国家。这种多层次的结构,比原来的布局显得更新颖,更有逻辑性。最后发表的英文版就是这个结构。

在读资料的时候,或者在写作的时候,哪怕有些想法非常不成熟,只是一个疑问,一个困惑,一个小小的不理解,或者思想的一闪念,都要随时记下来。有些思考是转瞬即逝的,一旦出现了,就立刻记录下来,无论是电脑上、手机上,还是任何纸片上。当这些问题集中到一起,经常会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甚至发现你研究中最重要的思路或者观点。这是我在四川大学读书的时候,我的硕士导师隗瀛涛先生给我传授的经验。上世纪80年代我写《跨出封闭的世界——长江上游区域社会研究(1644—1911)》的时候,随身带着一个笔记本,有任何想法,就记在上面,几年来记了一大本,书中的许多思考,都是从那本“随想录”中得来的。我猜想这种方法可能脱胎于顾炎武的治学习惯,他游历各地的时候,随身带一个袋子,有体会就写在纸条上,扔在袋子里。日积月累,这些纸条汇在一起,成为了名著《日知录》的基本素材,就是他所说的“稽古有得,随时札记,久而类次成书”。如果要追溯到更久远,也就是《论语》中的“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这些前人的经验之谈,就是一个意思,思考是必须每天进行的,这些思考要随时记录下来,鸿篇巨制,无非是这些涓涓细流汇集而成。千万不要幻想坐在电脑前便思如泉涌,下笔若有神。坊间许多这类故事的流传,虽然的确有一气呵成的先例,但不少也是过去文人的无可考据的轶事或编造的神话而已。

这里还想告诫一下年轻的朋友们,写作过程中一定要妥善保存好正在工作的文件。在我作为教师的职业生涯中,遇到过不少学者和学生由于电脑出问题,把倾注了无数心血的书稿、文章或者作业文件搞丢了。在美国教师中有一个大家常用的说法:“狗吃了我的家庭作业”(The dog ate my homework),是讥讽那些不按时交作业而随便找个借口的学生。不过,在我几十年的教书生涯中,倒是真的有不少学生由于各种客观原因,丢失了正在写的论文文件。我在霍普金斯大学读博的时候,曾经丢失过一个手提电脑,万幸的是,我的所有重要文件都有备份,要不文件遗失了,延长几年的读博时间也是可能的。现在,我们储存信息的方式更多样化、更加方便了。我自己的经验是,正在工作中的文件,不仅存电脑,还要存到云盘、U盘、硬盘或发送到电子信箱,以做到万无一失。这样,哪怕是电脑遗失或者损坏,也不会造成作品的丢失。

最后应该特别强调,写一篇好论文,文字只是最基本的要求,还需要资料丰富、论述深入、条理清楚、层次分明、观点鲜明、逻辑严密、合乎规范等。同时,我认为,写一篇好论文,甚至什么是好论文,学者们会有不同的体会和看法,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同样的技术或方法,对一个人来说是经验,可能对另一个人来说是教训。这需要在实践的过程中,反复摸索,才能总结出一套对自己行之有效的方法。这篇文章所讨论者,不过是自己长期学术研究与写作的经验,和同行特别是青年学生和学者们分享,是否有用和有所启发,要根据各自的实际情况,包括写作习惯、知识准备、课题性质、研究方法等等,进行融会贯通,方会有比较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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