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R·吉卜林《诗选》| 黎幺译作
。。“吉卜林向我们举起的那面‘镜子’里面,如果我们能看见什么,会是一些模糊危险的形体,我们只能通过无休无止的行动躲避它们,却无法最终永远地战胜它们。”(W.H.奥登)
Joseph Rudyard Kipling
1865.12.30.—1936.1.18.
编者按
。。作家黎幺正在翻译鲁迪亚德•吉卜林的诗作,绝大多数篇章是中文首译。吉卜林诗作丰富,涵括抒情诗、墓志铭、长诗和诗剧,因诗中被认为具有帝国主义立场的政治观点而备受批评。早在1936年吉卜林去世之前,美国一家报纸称,吉卜林对于大多数英国人而言已变成非常遥远的记忆。2002年,传记作家戴维•吉尔摩的吉卜林传记《长长的退场诗》出版后,引起英美评论界强烈反响,中文刊物《外国文学评论》2002年第三期对英国学者汤姆•鲍林和纳德•波特分别在《泰晤士报文学增刊》和《伦敦书评》上发表的长篇书评作了介绍。《纽约书评》(2002)也刊登了牛津大学教授约翰•贝利(John Bayley,他也是哲学家、小说家艾丽丝•默多克的丈夫)的长篇书评。书评的题目为“英王的吹鼓手”,但实际上是对过去将吉卜林视为英帝国吹鼓手一说进行质疑,这篇文章对于重新评价吉卜林产生了重要影响。
。。1941年,T.S.艾略特编辑出版了《吉卜林诗选》,W.H.奥登为这部诗选撰写了书评《被包围的诗人》,中文版奥登文论集《序跋集》(译者黄星烨)收入了这篇文章,这里附于黎幺的译诗之后,供读者参考。许多诗如《东西谣曲》的诗行都较长,建议横屏阅读。
中译者前言
。。鉴于心灵考据的困难,对诗人的创造活动有所保留地作出一些假设是无可厚非的,但围绕着诸如种族主义态度、王室崇拜,甚至战争狂心理,人们的臆测还是过多,措辞也过重——似乎对于这样的诗人及其作品,不可能以一种轻松的口吻作适度的评价。必须承认偏见的力量,这一点对有关吉卜林的评论和吉卜林本人的诗作同样适用。但对于诗人的立场和观点的解释,也许更应当将之与诗人的诗作关联起来,如此才能够触及他作为一位诗人的“抒情内核”。吉卜林从他的时代、他的出身和他的谱系中提取了最具力量的题材,但这种力量不可避免地反映出一个没落的图景——摆在吉卜林的面前的是一轮辉煌的落日,他的力量主要表现为力量的削弱。在当代中国没有吉卜林式的保守主义诗人,或者换一种表述:现代性在中国缺少一个够资格的敌人,因此便不可能出现镜像般的T·S·艾略特以及他的荒原。所以对于吉卜林以及我们来说,东方与西方之间不存在落差,有的仅仅是映射关系:永远处于下落之中的夕阳和由其反照得来的始终无法真正升起的朝阳。(黎幺)
诗选
约瑟夫•鲁徳亚德•吉卜林
中译:黎幺
目录
东西谣曲
回忆的慰藉
退场诗
海夫人
《战争墓志铭》集
附录:W·H·奥登《被包围的诗人》
东西谣曲①
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尾碰不到头,二合不成一,
直到那一刻,天地齐出席,神灵做裁决,寰宇订新契,
除非既无东亦无西,让边界族群和出身,从此不再有意义。
两位强者彼此投契,世界尽头前来相认,面对面比肩而立。②
卡马尔带领他的二十名亲随,开拔进发,扫荡边境之边,
掳去上校的母马,抬走她,抬走了上校的荣誉和尊严,
抬出马厩,抬上歧路,在黎明之后破晓之前,
翻转了蹄上的铁掌③,骑乘她飞驰,远至天边。
上校的儿子,统率着部队的向导团④,他起身说道:
“难道在我的弟兄们中间,没有一个能告诉我,卡马尔躲去了哪儿?”
骑兵队长⑤的儿子,默哈迈德•汉,他起身说道:
“如果你摸得着晨雾中的那条小径,你就摸得到他的队伍在哪儿,
他这一个清晨进驻博纳尔,上一个黄昏突袭阿巴扎伊,⑥
但迟早,他必得经过布克罗阿堡垒,返回自己的土地。
所以如果,你能快马加鞭,像鸟一样飞,
蒙主赐福,你就能赶在他们占领佳盖之舌⑦以前,予以截击,
而一旦他们得以通过,无疑地,在那一边,他们将迅速远离,
那里纵横铺陈着一片可怕的平原,卡马尔的人马撒播遍地,
朝左是石头,朝右也是石头,其间斜倚着低矮的荆棘,
有时,你看不见人,只听见拖动枪栓的声音⑧,像刻刀划过荒寂。”
上校之子,拍马而去,作为一名讨债者,他的手段生疏,
工具是敲丧钟的嘴,下地狱的心和绞刑架的头颅。
他抵达了己方占领的要塞,他们想宴请他,要他留下来,
可他正在追踪那伙边地土匪,不愿在餐桌旁久坐等待。
他登上了,然后离开了布克罗阿堡垒,快得像在飞,
待到他眼见父亲的母马,就在佳盖之舌的腹腔之内,
待到他眼见父亲的母马,背上就骑着卡马尔本尊,
当他已能远远窥见她的眼白,他甩手开枪,爆出脆响。
他打了一枪,再打一枪,但呼啸的子弹却迷失于天地之深广,
“你已经像个战士一样开了两枪,”卡马尔说,“现在,给我看看你的骑术。”
这场追逐戏码将喧嚣注满佳盖之舌,一路上,飙扬着魔鬼的尘土。
那个讨债者,他飞奔,强壮如十里挑一的牡鹿;可那匹母马却轻盈如未育的牝鹿。
那个讨债者,对着马嚼俯下身,猛击他的马头催促其赶超仇敌,
但那匹红色的母马却优雅矜持,叼紧衔铁,正如少女将手套紧攥在手里。
朝左是石头,朝右也是石头,其间斜倚着低矮的荆棘,
一共三次,他听见拖动枪栓的声音,像刻刀划过荒寂。
他们骑着初升之月,径直奔出天际;奋蹄击鼓,将黎明唤起。
那个讨债者像一头受伤的公牛,那匹母马却像一只初醒的小鹿。
终于,他被一堆可悲的石块绊了一跤,仆倒在水沟里,
于是,卡马尔掉转马头,回来解除了这堕落骑士的武装,
打掉他手里的枪,即是说,夺去了他曾握有的那点抵抗的余地,
“看来,在咱们两个里面,我是赢家,”他说,“不曾想,你竟能如此久追,
这二十里地没有一块石头,也没有一个树丛,在这里,
包括我们自己的人在内,没有谁能出色地使用他的步枪和他的双腿,
但若是我曾抬手放任我的缰绳,虽说我一贯将它压得很低,
那些窜得飞快的豺狼都会前来赴宴,成群结对,疯掠狂食,
若是我曾将我的头垂在胸口,虽说我一贯让它高高扬起,
那只在我们头顶尖啸的鹰隼就会扑下来狼吞虎咽,直到无法起飞为止。”
上校之子轻蔑地回答他:“那么来吧,就当为禽兽办点好事。
不过在置办宴席之前,你先算计清楚,要拿谁来充作桌上的碎肉。
即使接下来,你将我千刀万刮,剔掉我的每一根骨头,
恐怕,要让一头狼饱餐一顿,那代价也超过了一个土匪的偿还能力,
这些土匪,用田地里的庄稼喂他们的马,用谷仓里的粮食喂他们的人。
宰光了所有牲口,还要再放把火,让牛棚上的茅草也出点力。
但是,如果你已深思熟虑,觉得价钱公道——你的弟兄们都等着入席,
卑鄙小人和狼崽子是亲戚——嚎几声吧,狗东西,叫它们快点来,别落后。
如果你再三考虑,觉得代价太高,那就握好舵,转几圈,掉个头,
把我父亲的母马交还给我,我也会返回去,回归我自己的战斗。”
卡马尔一把揪住他,拽过来,让他坐在自己脚边。
“这是豺狼和灰狼的聚会,”他说,“没有狗在此发言,
如果你的子弹打伤了我,那现在,可能我的嘴巴或鼻子已经塞满了泥。
是什么让你为了一个可笑的理由,越过长矛构筑的防堤,
奔赴最后的黎明,急于兑现死亡,竟没有一丝犹疑?”
上校之子轻蔑地回答他:“凭着从家族承袭而来的血,我起誓:
拿回母马,作为献给父亲的礼物——神啊,她竟然带着一个男人高飞远驰。”
那匹红色的母马跑来上校之子的身边,用鼻子在他的胸口嗅着、蹭着。
“我们是两个强壮的男人,”卡马尔说,“但她无疑更爱年轻的那一个。
所以,她会走的,带着一个土匪给的嫁妆:我的镶嵌了绿松石的马缰,
我的绣有花边的马鞍和鞍垫,再加上一对银质的马镫。她会跟你回家。”
上校的儿子捡回他的手枪,将枪口掉转向下,
“你给自己减去了一个仇敌,”他说,“那么,你是否愿意再交一个朋友?”
“礼物,要用礼物酬谢”卡马尔紧跟着回答:“臂膀,须以臂膀报答,
你的父亲把他的儿子送交给我,我也要将我的儿子回赠给他。”
于是,他唤来他的独子,一声呼哨像一滴飞沫,落入群山层叠的峰浪,
他来了,踏过石南草丛,一头春天的雄鹿,英挺如一竿松弛的矛枪。
“现在,这个人是你的主子了,”卡马尔说:“他统领着一个向导团,
你要跟随他,在他的右边骑行,就像一面盾牌挂在骑士的臂膀,
直至我,或者死亡,为你解开这道约束,在床榻间,在营地里,在甲板上。
你的性命是他的,你的使命是守护他,用你的智慧和精神,
所以,你得吃那个白人女王的皇粮了,她的一切敌人都是你的敌人,
为了边境的和平,你必须夺去你父亲的权杖,
你必须在自己身上,铸造一种军人的坚韧,你必须劈棘开路,投奔力量,
或许当我在白沙瓦⑨被绞死的时候,他们已经提升你为骑兵队长。”
他们在彼此的双眼中望见彼此,彼此冰释前嫌。
他们立下誓言结为血盟兄弟,凭着面包和咸盐,
他们立下誓言结为血盟兄弟,凭着鲜草和火焰,
凭着主的圣名,凭着手中的开伯尔长刀⑩和佩剑。
上校的儿子骑着他的母马,卡马尔的男孩,是他讨回的欠债,
两人结伴,返回布克罗阿堡垒,在那里,其中一人曾独自离开。
他们招募了一队护卫,满满当当二十把尖刀,整整齐齐在空中翻飞,
没有例外,每个人身上都写着一段宿仇,涂满山地人的血泪,
“来吧,来吧”上校的儿子说,“举起你们身旁的利刃,事不宜迟,
昨晚,你们遭了土匪的祸害,今夜,你们成了向导团的勇士!”
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尾碰不到头,二合不成一,
直到那一刻,天地齐出席,神灵做裁决,寰宇订新契,
除非既无东亦无西,让边界族群和出身,从此不再有意义。
两位强者彼此投契,世界尽头前来相认,面对面比肩而立。
译者注:
① 这是一首恶名昭著的诗作,长久以来因为其中的帝国主义色彩而备受争议,但也因为精湛的诗艺受到很多诗人的激赏。
② 可将这一段诗句理解为谣曲的唱辞部分,与以下叙事部分相区别。
③ 一些军官或贵族会铸造带有标记的马蹄铁,卡马尔翻转铁掌,马的足迹就无法辨认了。
④ 印度军队编制中的一种先头部队,主要由行动区域的当地人组成,因此能充作向导的作用。
⑤ 印度骑兵团中的一种军衔,若音译的话,可读“雷萨尔达”。
⑥ 博纳尔和阿巴扎伊是旁遮普的两个区,距离大约40公里。
⑦ 指开伯尔山口。开伯尔山口是兴都库什山脉最大和最重要的山口,位于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之间,山口长期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经历了许多历史事件,曾是英国控制阿富汗边境与附近好战部落的重地。“佳盖之舌”是吉卜林生造的短语,佳盖典出印度教经典《圣典博伽瓦谭》,佳盖与玛戴是两名堕落为悍匪的婆罗门子弟,最后为神所宽恕。此处用以指代开伯尔山口,大约意在喻示这里是亟需拯救的险恶之地。
⑧ 旧式栓动式步枪在开枪前必须先拉枪栓,然后再扣动扳机击发子弹。
⑨ 巴基斯坦西北边境省首府。
⑩ 阿富汗出产的一种刀具,形制很有特色。
回忆的慰藉
(约于1904年)
根据波爱修斯的杰弗里•乔叟译本而作①
。。神赐福的时刻,是我们的元年和生命的清晨。那时,人人放任自我,自顾自地,或是在巨大的空旷中自顾自地从事着享乐的事业,没有柏油铺就的路,没有标有号码的车,让人能够在满足了性欲,并且在洁净的大树上睡过一觉之后返回他的村庄。没有喧嚷,也没有你追我赶的车轮,现今那些残忍的号角,都曾全然缄默,全然静寂。那时,高贵的马匹,因他们的能力而忧虑,担心使战车驰骋将导致眼下这些,当时前所未见的恐惧,我们从不逼迫他们,驾车的人只以甜美的谢意来报偿他们。那时,诅咒尚未降临,没有以瞑目直通彼岸的死之游历,只有共轭的伙伴,和建立在懵懂的平等之上的,至善的友谊。一柱烟尘席卷而来,将一切抹去……看看现在,这条黑色的道路怎就剥光了自己,脱去了心与美,在她赤裸的身体上,塔耳塔洛斯②的愚昧之光闪耀着猩红的氛霓。
译者注:
① 波爱修斯,中世纪罗马伟大的思想家,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英国作家乔叟曾将波爱修斯的《哲学的慰藉》翻译为英文。
② 希腊神话之中位于地下的幽暗牢狱,由赫淮斯托斯建造,被宙斯用于囚禁一众泰坦巨神。
退场诗①
(1897)
我们祖辈敬奉的上帝,自古闻名,
。我们旷远绵延的战线,由你主宰,
在你威严的手底,我们受命
。统治棕榈与松柏——
万军之主啊②,请与我们同在,
。以免我们忘怀——以免我们忘怀!
喧哗与骚动终归寂灭,
。长官与国王驾鹤西行:
你古老的祭品仍旧在此陈列,
。一颗谦卑和忏悔的心灵。
万军之主啊,请与我们同在,
。以免我们忘怀——以免我们忘怀!
我们的舰队,在遥远的呼喊中消融;
。熊熊的战火,在沙丘和岬角上熄灭:
瞧啊,所有我们往昔的光荣,
。都被归入尼尼微和推罗的行列!③
请饶恕我们,万国万民的仲裁,
。以免我们忘怀——以免我们忘怀!
如果,我们陶醉于权力的幻影,
。放任野性的舌头,逾越对您的恭谨,
口吐狂言,像异教徒惯有的劣行,
。或是不知法律为何物的小族蚁民。
万军之主啊,请与我们同在,
。以免我们忘怀——以免我们忘怀!
为了未开化的心灵,它只信赖
。冒烟的枪管和纷飞的钢珠,
为了在尘埃之上筑城的,所有勇敢的尘埃,
。他们只求自保,却不呼求您的保护,
为了疯癫的大话和愚蠢的妄语——
。您的子民求您怜悯,啊,上帝!
译者注:
① 即指在礼拜仪式结束后,唱诗班将退场时所演唱的赞美诗。这首诗作是吉卜林诗歌中的名作,系为维多利亚女王的纪念庆典而创作,但表达的却是一种与之极不相衬的、彻骨的幻灭感。
② “万军之主”(Lord of hosts)即指上帝,这一称呼出自1611年英皇钦定版本的圣经。
③ 尼尼微是古代亚述帝国的都城,意为“上帝面前最伟大的城市”;推罗是腓尼基的海港,为古代东方世界著名的商业城市。两者都是伟大的古代文明的象征,在此意指已经永远逝去的不可复现的辉煌。
海夫人
(1893)
这位夫人的住处,傍着北方的门户,
。一位富裕的夫人;
她养育了一群男人,一个漂泊的种族,
。将他们托付于海的幽深。
有些人沉入了海底,
。有些人遥望着海岸,
给这位疲倦的夫人捎回只言片语,
。而她所寄出的,大多有去无还。
因为这位夫人,既已拥有衣物、门窗,
。炉灶、农田和庭院,
她便派遣她的儿子们,去收割迷茫,
。那是一种痛苦的物产。
她派出她的儿子们,去耕作潮汐,
。骑乘树木生育的马匹,
当他们,她的儿子们终于返回,
。海的邈远尾随他们,化作无边的疲惫。
这位好夫人,她的儿子们在回家的时候
。手中只攥着一点薄利,
但男人们的传奇,已经由男人们的舌头
。传遍那些崭新的、赤裸的土地。
但男人们的信念,借着畅快的气息,
。让男人们视彼此为兄弟,
男人们的眼眸,在展开的死之书卷里
。被男人们读作生的字迹。
他们实在富有,富于许多奇妙的见闻,
。但又贫穷,贫于人必计较的锱铢,
所以,无论他们用他们的牙齿咬住何种奇珍,
。都会为了他们的牙齿再将之售出。
无论他们是否弄丢了赤裸的生命,
。或者,是否实现了心底的渴望,
都会讲给疲倦的,在炉火旁打盹的夫人听
。讲述他们所有的过往。
她的炉膛已够宽敞,足以用作舞池,
。让阵阵轻风在其中旋弄白灰,
潮涨,潮退,在涨退的同时,
。她的儿子们离开,又再返回。
(离去时,肩携巨量的欢乐
。在无迹的道路上为欲望而兜转,
归来时,怀揣着满足守候他们所守望的,
。以及,生命在爆燃之前释放的温暖);
有些人的归途笼罩着失落的幽光,
。有些人则沉入清醒的梦境,
那些湿漉漉的鬼魂,骑着粗陋的屋梁,
。只求她能听见自己牧归的蹄音。
家啊。他们回家,
。或生或死,从所有的港湾出发,
这位好夫人的儿子们都要回家,
。只因她用祝福在他们脑中系上牵挂。
战争墓志铭
(1914—1918)
“献祭之平等”
甲:“我是有”;乙:“我是有的否定。”
(合)“你正献出什么我没有献出的祭品?”
一个仆人
战前我们早已相伴,战事兴起我们相依。
他是我称职的仆人,作为男人更了不起。
一个儿子
我的儿子在因某事大笑时被杀死,我很想知道
那是什么事,它或许能在我笑不出来时逗我笑。
一个独子
除了我的母亲,我的杀伤为零。
她(为害死她的人祈祷着)死于因我而生的痛心。
前职员
别怜悯!这胆小的奴隶,
军旅给他自由,解他拘役。
向这自由,他认领
力量,意志和心灵;
借这力量,他亲证
热爱,欢乐和赤诚;
因这热爱,他投奔死亡,
满足地躺在死亡的榻上。
神迹
我全身心地服从于
严厉的训导,并敞开身躯
接纳一种新的精神。
假如必有一死的凡人
能一次次将我翻新,
还有什么,是上帝所不能践行?
印度士兵在法国
此人在自己的故土,向我等不解的什么东西祈求加持神力。
我等同样为他祈求,求它们赐给他在吾国吾乡搏命的勇气。
懦夫
我不能旁观死亡,他正显身以示众人,
他们领我走向他,蒙上双眼孑然一身。
休克
全忘了:我的名字,我的言语,我自己。
我的妻儿来探望我,我却不认识不欢喜。
我一死,母亲也跟着死去。在她的怀里,
全凭她的呼唤,我才重新忆起一切往昔。
开罗附近的一座坟墓
尼罗河的众神啊,这里有个又胖又矬的死鬼,
走开吧,离他远点!他不知羞耻也不懂敬畏。
荒野中的鹈鹕
哈勒法附近的一座坟墓
风沙掩埋了我,因此无人能够知晓
我的所在,以供我的子女哀悼超度。
飞吧,在黎明时分挥舞翅膀,你启程返巢,
不等入夜,就能越过沙漠,飞临你的幼雏。
两个加拿大人的纪念碑
1
我们全无保留,将缴获的一切进献,
谢绝了哀悼,清退了荣誉。
唯不可撤销者,仍在万物之中重现:
非是死神的杀戮,是恐惧。
2
从一个遥远岛屿上的小镇,我们启航,
为了挽回我们的尊严和这个世界的荣光。
在一个遥远岛屿上的小镇,我们长眠,
只盼我们为你们赢得的世界能亘古不变。
优待
死神打一开始就待我不薄,知道我早已不耐
。一天天等他眷顾,就在帮那些个优胜者解脱后如期而至。
在原野上呼啸,并且在自证家门后对我表态。
。“你的路走到头了,”他说:“但至少,我会给你留下一个名字!”
新兵
那是本人的第一日,第一小时,
。在前线,我从战壕的边缘跌落。
(一群在盒子里面嬉戏的孩子
。纷纷起身,见证了此事的经过。)①
注:
① 原文如此,但考虑到战事前线不应有孩子玩耍,更何况在盒子(或箱子)里玩耍更显诡异,因此译者以为这里的boxes应该是棺材的隐晦说法,在盒子里玩耍的孩子应指亡灵。
皇家空军(十八周岁)
笑声穿破云层:是这个乳牙未落的小子,
。他从空中,向下方的城市和人群投递死。
事情办完以后,他又回到他的游戏之中,
。天真无邪,孩子的一面像归潮退返心胸。
斯文人
我心思机敏,步步为营,为欲望趟平道路。
。我深谋远虑,弃绝凡务,为目标恣意杀戮。
求快活有何错?但愿人人受审,依行论处!
。我,已遵适用条款,用我的性命清偿债务。
运水的土著(驻中东部队)
普罗米修斯把火从上边带下来,
。这家伙把水从下边送上去。
众神的疑心病又犯了——现在
。一如当年。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伦敦大轰炸
在陆地和海洋我都时时警惕,勉强
避开戎马刀兵,不料它竟从天而降!
困倦的哨兵
我看守的,我并不信仰:现在,没什么需要看守了。
因为睡觉,我被杀死了:现在,被杀的人可以睡了。
别叫人再责备我,无论如何,这一班岗已经站完了。
我睡了因为我被杀了。他们杀死了我因为我睡着了。
弹药补给小组
若有人一定要在车间里哀悼我们,请念悼词:
他们之所以去死,只为获得他们的轮休假日。
惯例
若有人问起,我们为何投奔死亡。
告诉他们,因为我们的父亲说谎。
一个死掉的政治家
我不能去偷,我不敢去抢:
所以只得撒谎,取悦群氓。
如今,所有谎言都已搁浅,
我必须与我害死的人直面。
说个什么故事,才能助我
熄灭这班受骗青年的怒火?
反叛者
如果在你的门前,我曾呼求生命,
一力陈情,愿亲赴尘世,
披荆斩棘,挤过万千等待的魂灵,
争先投生,恨不能插翅,
即使,即使,人生的路途遍布陷阱,
我主啊,你竟惠我至此,
我,唉,我轻侮了你的照拂与恩情,
在尚未加入死者行列之时。
但如今?……那时宿命之星未至,
我的命运还在你的掌底潜伏,
如今,那颗星已过境多时,
我出庭,为我施加于你的耻辱。
顺服者
每天,尽管从未被神耳俯听,
我的祈祷袅袅飘升。
每天,尽管从未被神火照临,
我仍献出我的牺牲。
尽管黑暗已不再掀起帘幕,
尽管面前再无光明的可能,
。。。。尽管,神从未赐福
。。。。。。。。这个灵魂
依然照旧,在神的脚下匍匐。
驶离塔兰托港的拖网渔船 ①
他来自风如利刃的北方,驾驶他的航船,指挥他的同伴,
四下搜寻网罗,须用空无孵化的死亡之蛋。
在找到并打捞了许多之后,这一特种渔业终结于火焰,
生者呼吸太过嘈杂,终被眼尖的雷达发现。
注:
① 英国皇家海军在战时曾征用拖网渔船,本诗中的渔船是一艘扫雷船。这首诗中渔船搜寻水雷,也被敌人的雷达搜寻,形成了一个回环。
两艘相撞的驱逐舰
命运划定的线路和大雾散布的迷障,
没有任何一道咒语,能扭转或照亮。
我死得匆忙,急不可耐去迎娶我的新娘,
我被海吞噬,断送在我最好的朋友手上。 ①
注:
① 在这首诗中,两艘驱逐舰形成了一对镜像,“我”可以是一位死者,也可指其中任何一艘舰艇,而“新娘”和“最好的朋友”均从这种对偶关系中获得两重喻意,新娘既喻指死亡,也喻指另一艘驱逐舰,好友则既喻指另一艘驱逐舰,也喻指海洋。
护航舰
我是海上的牧者,放牧一帮蠢货。
他们的英勇和怯懦一样毫无来由,
莽撞糊涂,违背了我制定的规则,
他们倒能脱身,我却被死神强留。
无名女尸
弄丢了头颅,手足全失,
我的着陆,太令人心惊。
恳请所有,女人的儿子,
务必知晓我也作过母亲。
暴行与报复 ①
一个用过我又杀了我:边上还站着一个
看我如何给人蹂躏,这罪行绝对抵得上死一百次。
非如此报应,这些野蛮的东道主才会懂得
一个生来自由的女人,她的清白之躯有多少价值。
注:
① 该标题为“Raped and revenged”,即强奸与复仇,但考虑到两个词的第一个音节读音一样,这一因素不能忽略,因此从权,译为“暴行与报复”。
萨洛尼卡墓地
眼看着,千万个日子
龟速推移,爬进夜晚。
现在,我,也,如此,
随之缓缓,落入黑暗。
热病发作,非在战时,
杀我,未费一枪一弹。
新郎
亲爱的,不要叫错我的名,
哪怕,从你那不为人知的心胸,
溜走了,那么一丁点光阴,
哪怕我歇息,在另一个怀抱中。
因为此刻,我冰冷地拥着的
是这个更老,且更古老的新娘,
她在我这一边,位属永恒者,
惟有你的面容,才能叫她退让。
你与我的婚姻,被长久搁置,
由于幸福的奇迹,总不断推迟。
但最终的时刻,必使它圆满,
我们的结合,如天地,不可拆散。
我们将继续活着,在记忆之国,
看似仍有望,被生的力量治愈。
在虚无中,不熄的意念星火,
令死之不朽,玉成你我之不渝。
VAD(地中海区域) ①
唉,快艇到不了那里,
所以,未能救起这年轻的处女,
她被溺毙,在爱琴海冷峻的巨石之间,
既没有子女,也没有伴侣
哀悼她,祈求天国的垂怜,
而那些异教徒,虽在她的看护下痊愈,
趟过病痛,驾着小舟归返家园,
但他们于她能有何益?
注:
① VAD指“志愿援助救护队”,一个公益的人道组织。
演员
在圣三一教堂里的一块纪念碑上,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 ①
为了你们的欢娱,我们曾粉墨登场,饰演
别人的喜悦与哀伤:但是我们的日子已归尘土。
我们乞求你们,原谅我们不足与不当的表现,
毕竟在命运剧终以前,我们一直是你们的奴仆。
注:
①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是莎士比亚的故乡,大约正因如此,这首诗才以“演员”为题。
新闻人
在新闻行业协会的大厅墙面上
我们每天服役,现今期限已满。 ①
注:
① 这组诗中许多诗作都有关联,最后两首诗除了均以“在……上”作为副标题以外,诗句本身的联系无法在翻译中表现,因此在此稍作说明。“演员”的核心词汇是“our day”和“servant”,“新闻人”的则是“our day”和“sevice”,将这样两首诗用作这首描摹死亡的“大诗”的尾声,可视之为对人类荒谬的命运作出了一个总结。“战争墓志铭”的最后一部分诗作似已与战争无关,而是转向了普通人的生命:凡俗的尘世生活和战争,无论哪一个是“有”,哪一个是“有的否定”,最终都将人——它们的祭品,摆在了同一张祭台上。
被包围的诗人
作者:W.H.奥登
中译:黄星烨
。。R.G•柯林伍德教授已经离世,他曾指出:艺术并非魔术,也就是说,它不是艺术家传导情感、或在他人心中激起同感的手段,而是一面镜子,其中映射着人们真正的情感:确切说来,艺术的功用事实上是去魅。
。。艺术给我们展示诸多重要的细节,由此我们明白我们当下的生活并非如想象中那般正直有德,或安全稳妥,同时艺术还通过清晰易见的范式将这些细节统一起来,坚持秩序井然的可能性,借此让我们直面将艺术真实化的要求。只要成为艺术家,不管是谁,即使是吉卜林也无法成为魔术师。另一方面,没有一个艺术家,即使是艾略特,能够阻止别人把自己的作品当成魔术,因为我们所有人,无论格调俗雅,私底下都希望艺术之神存在。引述几句《如果》(《如果》是一首吉卜林写给十二岁儿子的励志诗,曾被译成27国语言。 )的小学校长,和张口就是《荒原》的大学生,没有太多差别。小学校长如果真读过吉卜林的诗,他也许不得不说上这么一句:“是的,如果。真是不幸,我欣赏不来……如此等等。我觉得自己现在都算不上人了。”可事实上,无疑他会这么说:“写得太棒了。这的确是孩子们该明白的道理。”同样,如果大学生读过艾略特的诗,他也许不得不说:“现在我才明白自己并非想象中聪明年轻的模样,我只不过是个年迈的两性人。如果无法恢复当初的风采,我就只好把头伸进煤气炉里算了。”可是实际上他的说辞必然是这样:“太妙了。他们也该来读一读。老妈就知道为什么我晚上不愿在家呆着了,老爸也会明白为什么我不去工作。”
。。如果现在是战争让人们发现吉卜林的优秀之处,那倒是件不错的事情,但是与此同时,如果人们开始把艾略特当成“失败主义者”,结果会证明,他们根本就没有发现诗人的眼光,只是跟风赶时髦而已。
。。艾略特先生写了篇文章谈诗与韵文的区别:
。。对于其他诗人——至少是其中的一些——诗歌也许是从几句有乐感的韵文开始成形,结构上一开始也和音乐形式很相像……他(吉卜林)对音乐没有表现出太多兴趣,这是区别他的 “韵文”和“诗歌”的根本一点……诗歌里的和声学不仅仅超越了诗歌的范畴——它会与写作意图相抵触。
。。这种区别真实存在,这也很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艾略特和吉卜林两人所创作的诗歌种类的区别。可是按照这样来定义,相比艾略特的假设,我想应该有更多的韵文或歌谣作者,而诗人就要少一些。 比如本•约翰逊先写了非韵文的稿子,后来加上韵脚,还有邓巴(邓巴,Paul Laurence Dunbar,1872—1906,美国黑人诗人。 )的诗,巴特勒的《休迪布拉斯》(塞缪尔•巴特勒,Samuel Butler,英国诗人,代表作《修迪布拉斯》【Hudibras】是一首讽刺清教徒的模仿英雄长诗,1663年、1664年和1678年以片段的形式出现过,但从来没有完整的版本),彭斯的大多数作品,以及拜伦的《唐璜》等都算不上是诗歌。
。。我提到这点,就因为我赞同艾略特先生的看法,即吉卜林是个异类,但我也怀疑他之所以另类,是否因为他有写出上乘韵文的能力。
。。那么吉卜林为什么这么特别?自从罗马帝国覆灭之后几乎毎一个欧洲作家都认为威胁文明存在的因素来自这个文明的内部(或者说来自个体意识的内部),而吉卜林却持不同观点,他时时刻刻关注的都是一些外在原因,是否这就是他之所以特别的原因呢?
。。 一些人关注大城市的腐败堕落,及大城市里文化人的厌倦心理,一些人寻求解脱,想要回归自然或者回归孩童时代,回到古风古典时代:还有一些人期待更光明的未来,那里有自由、平等和兄弟友爱:这些人运用潜意识的能力,或者祈求上帝的恩典来介入他们的灵魂以获得拯救,他们召唤被压迫的人们起来拯救世界。吉卜林的作品里没有这些,他不写那种要回归黄金年代的怀旧情绪,也不相信历史的进化。对他来说,文明(或者意识)是一座小小的光的城堡,周围环绕着巨大的黑暗,充满了恶势力,几个世纪以来只有凭借不断的警惕措施、意志力和自我牺牲精神才得以存留。启蒙时代的哲学家同样把文明与野蛮对立起来,但是他们的武器是理性,也就是意识的恢复,而吉卜林认为过多的理性极其危险,那反倒是给忧郁踌躇的野蛮人打开了文明的大门。对他来说,文明大门的守卫是自觉意志(类似于欧文•白璧德说的“内在制约”)。(欧文•白璧德,Irving Babbitt,1865—1933,美国文学评论家,人文主义的领军人 物,反对浪漫主义,相信伦理道德是人类行为的基础,“内在制约”【Inner Check】就相当于伦理道德的制约。 )
。。吉卜林写下一首又一首诗,虽然以不同的象征为伪装,但都表现了同一种处境,即出现外部威胁、被无生命的力童包围,同时产生焦虑。比如皮克特人(皮克特人指数世纪前,先于苏格兰人居住于福斯河以北的皮克塔维亚,也就是加勒多尼亚[现今的苏格兰]的先住民。 )翻越了罗马城墙这段:
。。。。不是呀!我们并不强大
。。。。可我们认识强大的民族。
。。。。是的,我们要引导他们前行
。。。。用战争粉碎摧毁你们。
。。。。我们同样会成为奴隶?
。。。。是的,我们一直都是奴隶,
。。。。但是你们——你们将在屈辱中死去,
。。。。到那时我们会在你们的墓上跳舞。
丹麦人、荷兰人、匈奴人、“新抓捕的各民族闷闷不乐,他们半是魔鬼半是孩童”,甚至还有女人这个物种都成了威胁——还有那些无生命的力量,比如苦瓜、爪足的藤蔓、大海等:
。。。。他们来了,像种马用双蹄猛抓,
。。。。他们走了,用獠牙来抢夺。
。。。。还有冰:
。。。。一次又一次,冰来到南方
。。。。冰河遍布露西茅斯(苏格兰高地地区的一个小渔村)。
。。精神力量的入侵则是这样:
。。。。他们造了高塔,撼动天空,扭断群星,
。。。。直到魔鬼在砖头后面咕哝:“很震撼,但那是艺术之神么?”
。。。。阴影在林中空地等候、查看,它轻柔地滑下空地
。。。。远远近近都是窃窃私语,到处扩散,
。。。。你眉上显出汗珠,因为尽管这样他仍旧前行——
。。。。他是恐惧之神,哦我的小猎人,他就是恐惧。
值得一提的是,那些当事神明都像恶魔一般;上帝的法则离他们很远。
考虑到这样的情况,那么有戒备的人在社会中自然很重要,他们是吉卜林笔下的英雄。他们以不同形式出现,可以是阿富汗前线的哨兵,也可以是园丁
。。。。用打碎的餐刀从碎石路上除去野草。
与史诗里的英雄不同,这些人总是防御状态。因此吉卜林才对工程学、对那些能保护人们防止自然无序暴力的侵犯的武器很感兴趣。对于物理学或者研究武器如何可能的那些理性发现则漠不关心。
他的伦理学和政治学都与特别的突发事件相关,所以不能用传统的理解去进行学科分类。他的这两门科学都预设有这样的国家存在,在那儿意见相左无关紧要,就像散兵坑里的士兵完全无视这些意见分歧一样。只要存在异议,那么所有人就得接受这些不同的意见,不管他是民主党人、纳粹党人也好,是共产党人也罢。
关于卫兵的角色吉卜林有深刻的理解。他知道大多数卫兵都是回头浪子,曾酗酒淫乱,乱开空头支票,他们时而残酷,时而感伤,他也不准备把他们描写成正派人士。但是当他从卫兵转而描写玛利亚的几个儿子,也就是付钱给护卫要他们来守卫的人(这种从社会意义到宗教意义的转变十分重要),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感觉也难以确定,因为事实上他对他们没什么兴趣,他唯一感兴趣的是他们与马大诸子的关系,所以他看到的一切不是太温和,比如母亲的思乡白日梦和门周边的玫瑰,就是太猛烈,比如卫兵愤愤不平的噩梦,梦中他们在家里大吃大喝,不受妨碍,松弛懈怠,把他与他的苦难都抛诸脑后。
吉卜林的历史想象力饱受赞誉,这一点恰如其分,但“历史”一词是否合适倒要打一个问号。如果在我们看来历史意味着不可逆转的时间变化,与循环的、可逆转的自然变化相对,那么吉卜林对于过去的想象就是对自然的肯定,同时也是对历史的否定,因为他唯一关心的就是要把特别突发事件的那一刻呈现为永恒:
。。。。就像它在将来的样子,在人类诞生之初也是如此——
。。。。社会进化开始之后只有四件确定的事情。
。。。。狗反过来吃自己的呕吐物,母猪重新回到泥潭,
。。。。烧焦的傻瓜那缠了绷带的手指摇摆着又进了火堆。
但是如果自然和历史是同一的,那么自然和人、丛林和城市如何又成为相互对立的两方,正如吉卜林明确肯定的那样?如果有人问他:“什么是文明?”他会这么回答:“就是遵守律法的人们,父辈教导他们要管教好自己的自然本能,他们也同样会这么教导他们的孩子”:
。。。。我们从名人那学到这一点,
。。。。不懂有什么用处,
。。。。他们向我们表明,日常工作中
。。。。人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
。。。。无论他的日常工作是对是错
。。。。不要找任何借口。
这与那些放纵自己一己私欲的野蛮人的做法正相反。但如果有人问他:“那律法是怎样的?从何而来?”他又会重新提到自然,也就是达尔文的丛林法则,“适者生存,”或者是牛顿的机械论:
。。。。我们被创造出来,不是为了领悟谎言
。。。。我们无法爱、无法同情,也无法宽恕他人。
。。。。如果在对待我们时有一点闪失,你就完了。
我们大可以说,吉卜林应该将自己与我们的注意力放在特别突发事件上,这样才能避免这个悖论带来的尴尬,因为正是在我们受到他们威胁之时,我们才会自然地将我与你之间的伦理关系当作一种自我牺牲,而我们与他们之间的伦理关系则成了一种利己主义。正是文明在生死存亡之际我们才会有那种要维护它的紧迫性和必要性,而不去思考我们维护的对象到底是什么。
在吉卜林写的那一类诗歌里寻找他关于生活观念的美学推论,也并非异想天开。他在语言使用方面颇像自己笔下一位带着一队愚笨士兵的中士,两人都能说得天花乱坠:
。。。。英格兰对埃及法老说:“你们曾经有过神迹,
。。。。亚伦击打你们的河流,河水成血,
。。。。但是你们来看这位中士,他有更神奇的事物展示
。。。。他能施魔法,用烂泥做成步兵。”
。。。。这不是印度斯坦语,也不是法语,也不是科普特语,
。。。。都是些七零八碎的话,相同语言的残余
。。。。通过魔法棒(其实是半根棍子)翻译而来
。。。。法老听瓦特斯伊斯内姆中士这么说着。
如他所愿,最粗鲁的字眼学会了把自己伪装成阳春白雪,一听到命令就能执行复杂的活动,但是怎么说那些字眼都无法学会独立思考。他的诗了无生趣,就个人而言,比起那些表达自我的矫情诗作,我倒更愿意读他的作品,但这两种诗都过于极端了。
他的每一首诗都受限于一种情感,就数量来说,这些诗歌具备了技术型即兴创作的优秀品质,它们能克服无法预见的突来障碍,对吉卜林来说,经验似乎不再是需要耐心培育和呵护的一粒种子,而是一条永不停歇的溪流,里面流淌着危险的情感,要在情感一出现时就掌控它们。
无疑他早年在印度的经历使他懂得了自然的危险,而一个欧洲人则很难理解(虽然也许对美国人来说要容易一些),但这些仍然不足以解释魔鬼如何恐怖,那些可见的不可见的恐怖事物让他的作品显得特别精彩刺激,就好像英国内战展现了霍布斯所说的政治动乱带来的恐怖一样。引起恐惧心理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我们也不必特意去追究。吉卜林向我们举起的那面“镜子”里面,如果我们能看见什么,会是一些模糊危险的形体,我们只能通过无休无止的行动躲避它们,却无法最终永远地战胜它们:
。。。。心脏会停止跳动,力量会衰竭,决心会变成不情愿
。。。。但日常事务,衣食住行
。。。。在绝望和虚无的边缘之间筑成一道防水墙。
。。。。我驼背了,你也驼啦——喔喔——喔喔
。。。。如果我没有足够的事情干——喔喔——喔喔
。。。。我们都驼背了,
。。。。像路驼的驼峰那样,
。。。。孩子是这样,大人也一样。
(本文于1943年10月24日发表于《新共和》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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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标题可见)
。。“比希摩斯的话语”关于诗艺和文学、思想史、亚细亚现实观察,不定期更新,希望持续呈现一种文学传统和智识视野,也呈现当代中文写作者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