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普罗米修斯》(壹)| 王炜
“怎样为第二次普罗米修斯及其必死做出准备?”
第二次普罗米修斯
王炜
“我们且看看局势……普罗米修斯是一个模糊的人物”
——让-皮埃尔•韦尔南
第一天 模仿普罗米修斯遗言的会议
同志们,朋友们:
我谨代表普罗米修斯治丧委员会向各位致意。我们的负责人由全球各个国家、各个民族的人轮流担任,至于我本人,普罗米修斯治丧委员会的第N代稍纵即逝的主席,一个当我介绍了我的民族时你们就闻所未闻的亚洲腹地人。每年,我属于一个民族。前年我是哈萨克人,去年我是彝族人,今年我是柯尔克孜人。理论上当我所在的这个以“共和国”为修饰的国家的所有民族循环一遍,我的任期即告结束,但愿我能活那么久。
我们这个可疑而又默默无闻的组织存在了许多个世纪,和那只鹰的无限次回归一样久。当我们赶到行刑现场时,我们发现,我们无法接近普罗米修斯。一是因为那只鹰的在场所掀起的风暴太过强劲,构成了一个只有赫拉克勒斯才可接近并有所作为的现场,而我们并不是他。另一是因为,从那块巨石上汩汩奔流而下的鲜血的洪流太过湍急,我们不仅无法逆流而上,反而被血流冲到了以后的无数个世纪,漂流至今。
当我们被血流冲到了世纪的下游,我们发现,血流其实无处可去,于是积聚成了一个内湖,就像罗布泊曾经存在的“移动的湖”那样①,这滩狂乱、浩淼的血泊也不定位地移动。因为要苦苦对抗血湖的漩涡那不断的向心力,我们也没有挣扎上岸的机会。只经过了并不太久的时间,在毒日头之下,我们强撑到了血湖干涸,然后就地解散、各走各路。再到后来,我们不仅忘记了血湖的位置,血流的痕迹也蒸发干净,荡然无存。也就是说,我们再也回不到通往普罗米修斯之路了。
(听众:“那么我们要你们来干什么?”)
同志们,朋友们,我们的世代职责,是处理发生在各个时代的普罗米修斯之死,因为他不是一次死亡而是反复死亡……
(听众:“可是您刚才说,你们已经迷路了,你们连他在哪都不知道。”)
是的,可是我们又意识到,不仅普罗米修斯之死这一事件被隔离了,普罗米修斯的复活也被隔离了。所以,我们为什么要再去寻找那条曾经的血流呢?为什么要再去寻找那块巨石呢?普罗米修斯不仅已经离开了那里,而且行迹成谜,我们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但是,重要的是火焰——普罗米修斯知识,已经弥散在世界各处,在漫长时光中,它在这里灰飞烟灭了,又在那里又令人意外地闪烁再现。
(听众发出预感到他说话时间会超出预期之久的怨言声。)
各位,请再给我一点耐心。我知道,你们年轻,你们比我更有可被支持肯定的理由谈论未来。但现在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把话说完,虽然我也喜欢你们那鹰视狼顾、时间金贵的样子,但你们不能学那只鹰,那个狠毒的钟摆。
(听众:那么你们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我们去为每一次普罗米修斯知识的残骸收殓。我们取得残片的一小部分,作为曾经存在过的普罗米修斯知识的样本,而已成灰烬的大部分则任由它在鹰的风暴中消散。
第一次远远看到捆绑在那块巨石上流血不止的普罗米修斯时,我们看到,他是他的余烬。我们是那团最初火焰的余烬状态的见证者,在以后诸世纪中,只要有人以普罗米修斯为由进行言说,余烬就被吹亮一次——也许也包括我的此时此刻——这些吹火人的名字有埃斯库罗斯、雪莱、甚至你们熟悉的幻想电影导演雷利•斯科特。此外,有些人曾被称为普罗米修斯,比如卡尔•马克思,比如兰波,比如安德烈•布勒东,但我们不承认这种比喻。因为我们持被动立场,不认为任何人具有与普罗米修斯的同一性。顶多,人只能被动地反映普罗米修斯。
我们承认,确实有些诗人和哲学家认识到了“何为普罗米修斯”,但是,我们要防止的正是普罗米修斯被诗人和哲学家独占,并建议他们也放弃对普罗米修斯的占有,让普罗米修斯一次次归还于无限的无名性之中。对普罗米修斯知识的正确哀悼,正是尝试将它埋入无名性之中,那是逃过鹰的机会。
我们还认为,有两种知识,一种是宙斯知识,一种是普罗米修斯知识,像“米提斯知识”②那样的存在只是普罗米修斯的变体之一。和宙斯知识不同,也和它的一种较为人知的存在方式——柏拉图知识——不同,普罗米修斯知识是余烬状态,是感觉的余烬,话语的余烬,行动的余烬,因为人就是余烬。人所需要的光明与人的死亡加速度相一致,并且,人只能在作为余烬的命运中反映那最初的余烬:普罗米修斯。所以,我们与那些光明派系有根本区别,他们不仅以光明为名义,甚至以光明持有者自居。而我们对光明怀有一种诚实的、危机性的看法。
我们要在埃庇米修斯属性③的社会中反复认出普罗米修斯知识的死亡。因为这个反普罗米修斯的世界,与普罗米修斯正是亲属关系,是你死我活的兄弟关系。我们的工作也包括辨认何为普罗米修斯知识:那使人们骤然发现身处洞穴的火光,并且,当人们逃离洞穴,火焰则被我们留在洞穴里,焚烧一下那个洞穴并吸引鹰的注意,而人们则消遁于洞穴之外的暗暝中。这当然是理想状态,事实上,这从未成功过,往往只是洞穴被火光照亮了一会儿,然后又归于常态,于是人们想方设法、时不时地再让火光晃动一次。随着火光晃动的次数增加,人们也明白了身处洞穴的事实,人们在火光与洞穴之间产生了一种焦虑,既厌倦洞穴也厌倦火光。洞穴巨大,人数众多,安于洞穴的人和期待火光的人开始争吵不已,站在火光一边的人则为火光的短暂性而心碎。我们自己也身处洞穴,当我们从血湖离开、各奔前途之后,却发现我们都来到了洞穴里。
我们的工作也在于,把普罗米修斯故事从只是一个西方故事中解脱出来。因为普罗米修斯知识没有主人。既然曾经的“欧洲”形成于战略关系,那么,当昨天的“欧洲”已经在战略关系的不断扩散重组中成为消逝的手术台——那个“缝纫机和雨伞相遇的手术台”④——好比那个已然消逝的血湖,我们必须寻找一个新的手术台,一个新的高加索,普罗米修斯知识再现于那里,再次陷于兄弟的驱逐和鹰的处决中,并等待可能的……朋友。
(听众:普罗米修斯这样的“人”有朋友吗?)
我们喜欢认为他不易相处,没有朋友。但是,他确实有两个朋友:赫拉克勒斯和喀戎。一个大能者,一个老师。他们使普罗米修斯成为一个等待者,进一步明确了普罗米修斯的被动身份,他们赋予普罗米修斯自由和不朽。大能者解救他,老师则以放弃自己的不朽从地狱换回他。我们知道,普罗米修斯的伤口会愈合,而喀戎的伤口永不愈合,这位老师的不朽是永无止境的被伤害的不朽。当老师以死亡换取不再被伤害,则是老师的终结。我们认为,人类始终没有懂得,为什么赫拉克勒斯与喀戎是普罗米修斯仅有的两个朋友,并且他们都在伤痛中死去。人们喜欢认为,赫拉克勒斯是人民力量的化身,我们同意这个观点。但为什么,普罗米修斯是一个人民与老师之间的人物?同志们,朋友们,当我们处在人民的终结和老师的终结的时代,被他们保护的那个普罗米修斯会再次显现于无望的、赤裸于鹰的追击的必死性之中吗?
(听众:那么,那些吹火人的行为,事实上是鹰的追击的一种变体吗?)
是的,我们还需要再问,余烬的燃烧闪耀与吹火人的气息同步吗?可是,没有吹火人——那人民与老师之外的“可疑的第三方”——的呼吸,普罗米修斯又何以再现呢?不,这个故事远比我们所知的更为复杂,这是一种灵魂的宇宙局势:诸神——鹰——普罗米修斯和他的朋友们——他的弟弟的家庭——吹火人们。人们只理解了故事的局部,认为普罗米修斯仅仅意味着人类技术的诞生及其后果。与其说,这是故事的表面部分,不如说,这是故事的噩梦部分,是普罗米修斯的也是宙斯的噩梦,是他们共同的失败。人人都相信这个说法:普罗米修斯,这个贼,是个把人类不该拥有的知识带给人类,从而陷人类于非法和灾难中的罪魁祸首。所以,需要纠正已成常识的误解,人类把科技的发展归咎于普罗米修斯,忘记了宙斯才是技术的主权持有者,普罗米修斯只是帮助人类具有与宙斯平行、乃至对抗的技术能力。早期的吹火人们是对的,埃斯库罗斯和雪莱是对的,兰波是对的,他们致力于普罗米修斯生涯的本质部分,还未被现代哲学家以技术批判为由反复发挥的部分。普罗米修斯意味着人类感觉的未来和行动的未来,那个被埃庇米修斯的存在所对抗的本质。难道埃庇米修斯不正是普罗米修斯的最佳批判者吗?
(听众再次发出对他说话时间超出预期之久的怨言声。)
各位,我们必须帮助普罗米修斯知识的再现者躲避鹰的追击,我们必须对当下的时间观念有所修改。我们能像那只鹰一样准时吗?我们的准时,难道不是对鹰的准时的……异轨吗?不应忘记,那只鹰总是吃不完普罗米修斯,也许对于漫长岁月以来总是啄食同样的肝脏,那只鹰也不胜其烦。可是它好像没有可能改变口味。不能说那只鹰是失败的,与其说它是从主宰者那里空降的刽子手,不如说它是人类的无意识,它甚至就是人类驯养的。所以,那只鹰的失败其实是人类的失败,它的不胜其烦也是人类的不胜其烦吗?
有时,我们伪装为一个观鸟组织,我们以鸟类学为幌子,研究如何躲避那些空中追击、那反复再现的撕咬,那如影随形的啄食。举个例子,天眼和无人机是它的流行形式吗?
有时,我们伪装为一个灭火队,我们那呜鸣不绝的警报声,是模仿我们赶到高加索的行刑现场时,远远听见的鹰的嘶鸣与普罗米修斯的呼叫的混响,那恐怖的哀歌。说到这里,我建议你们注意特佐普罗斯导演的戏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开始的空袭警报声,那是现代鹰鸣。
鹰会说些什么?你们真该听听那只鹰的话语。它会说起它对普罗米修斯的厌倦吗?它会说到它的疲惫吗?它会为你们讲述天空、视野和飓风吗?
通常它什么也不说——它发出的声音,只是你们神经紧张、大脑疲倦时耳朵里那电流般的噪声。甚至,你们听见的只是那最初的啸叫的一次漫长回声。像那只鹰的无数次返回一样,它的到来只是伴随着这种回声,而其实它只是闭口不言。你们每个人都听到过那种回声,当你们焦虑、头疼、耳鸣——你们也每天死亡一次。
有时,我们是一些精神分析师,不是分析你们的症状,而是发明你们的症状。通过你们的症状来打开那扇通往普罗米修斯的感觉之门——不,是感觉的高加索,你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隐藏的高加索,一个无形的亚欧分界地带,所以,我们的工作也包括建立一种精神地理学。
在这样的一种地理学中,谁是普罗米修斯国家?古希腊?大革命时期的法国?新大陆?还是……某些时刻的中国?或者,并没有谁是?或者,谁将成为那个新的手术台?
我们一直隐匿在无名性之中,现在,是我们现身的时候。因为又一次普罗米修斯之死将要发生在这个时代。在第一次普罗米修斯之后,所有的普罗米修斯知识的再现,都是第二次普罗米修斯——同一个第二次,或者,是对这第二次的预兆、接近和抵达。
同志们,朋友们,我把“同志们”这一称谓置于“朋友们”之前,这意味着我们的亚洲属性,被无法摆脱的红色埃庇米修斯组织过的社会性——因为我们发现,埃庇米修斯也曾涉足过普罗米修斯的血流,那与他共同血缘的血流。但他只是以鲜血抹红了自己那张与普罗米修斯相似的脸,那张面孔使他更容易被人们接受,因为人们更喜欢一个埃庇米修斯身上的普罗米修斯,而非普罗米修斯本身。人们喜欢这种重叠性,即使这只是一种间接的普罗米修斯象征。当埃庇米修斯散发着普罗米修斯的血气,离开血流,回到他的领地时,才是普罗米修斯神话的产生,是埃庇米修斯对普罗米修斯神话的占有。我们不是赫拉克勒斯也不是喀戎,我们是一些处在两者之间的不完美的凡人,可是,正是这种不完美性使我们脱离了埃庇米修斯,正是在不完美性中我们找到与普罗米修斯知识再现者的一致性。此时此刻,这番话是为了与你们商榷:今天,怎样为第二次普罗米修斯及其必死做出准备?
哲学家告诉我们,一切处在与世界的歧异和斗争关系中的必死者都是“不可哀悼”的。你们喜欢的哲学家德里达即抱有如此观点。但这是我们的工作,哀悼是余烬的最后闪耀。以下是我们征集到的来自世界各地的部分遗言,我来选读一些:
“常见之鹰落到我们中间。”(法语诗人弗朗西斯•蓬热)
“一个打扮得冷冰冰的人,来到与祖先分离的地方,与往昔分离的地方。我喊他,他不应。我问他,他不答。那个人是你吗?”(彝族《指路经•红河卷》)
“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汉语诗人海子《太阳》)
“在苦厄里据说有共通体,但在某一个点上,人们共同忍受的东西既不产生聚集,也不实施孤立,而只是重复一个无名的苦厄之运动,那个运动既不属于你,也不让你属于一种共同的希望或一种共同的绝望。……他再也不能把自己与疲倦分开。”(莫里斯•布朗肖《无尽的谈话》中的《极限体验》)
“我们必须至少拥有失败的意志。”(《凯尔泰斯•伊姆莱《关于这个世纪的谈话》)
各位,我也希望你们参与书写普罗米修斯的遗言。不论您是何种职业、何种阶层、何种民族,也请您想一想,对于普罗米修斯您能说些什么?
(听众:我们什么也不想说,我们的沉默不是鹰的沉默,您可以认为是洞穴的沉默,至少,它不是洞穴的争吵。如果您听见我们说了什么,事实上也是我们什么都没有说,响起的只是我们过去愿意说出过的话在洞穴里的回声。)
也许这就是那只鹰的回声。不,不是只有一只鹰,而是一个遍布地球的鹰群。每个普罗米修斯知识的显现者只能死去一次,并不是同一只鹰追击他们。我们自己也要躲避那只鹰,但总会有逃于无处可逃的时候,因此,为普罗米修斯哀悼就是为我们自己哀悼。
2018.2
注释
① 斯文·赫定近七十岁时实地考察并写就《移动的湖》,认为完全干涸前的罗布泊是一座钟摆般的“移动的湖”。
② 詹姆斯·斯科特在《国家的视角》中认为“米提斯知识”是人在地方实践工作中的技能和知识的统称。这个概念来自于荷马史诗《奥德赛》,后来被翻译为“狡猾的技能”或者“实践技能”。詹姆斯·斯科特为“米提斯知识”提供了几层含义:其一,特殊性或地方性,是当地经验的不断积累,“在具体条件下,了解如何与什么时候用这些经验规律是米提斯的本质”。其二,是具有实践性,在书籍和经院知识以外,不是逻辑演绎的结果,从实践中直接获取;其三,具有开放性和变动性,处于不断发展中,具有可塑造性和不完整特征;最后,具有不确定性和模糊性,且“不确定性如此之大,我们只能摸索着前进”。
③ 埃庇米修斯是普罗米修斯的兄弟、潘多拉的丈夫。“普罗米修斯”一词在希腊语中意为“先见之明”,埃庇米修斯意为“后见之明”。
④ 洛特雷阿蒙:“缝纫机与雨伞在手术台上相遇”。
第二天。他的家庭(对埃庇米修斯的采访)
第三天。潘多拉问题(独白)
第四天。论“联觉”
第五天。死亡管理
第六天。谁需要第二次普罗米修斯?
第七天。火焰问题
第七天深夜。“尔等中国人谈何普罗米修斯?”
未完待续
延伸阅读
(点击标题可见)
。。“比希摩斯的话语”关于诗艺和文学、思想史、亚细亚现实观察,不定期更新,希望持续呈现一种文学传统和智识视野,也呈现当代中文写作者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