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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城 | 普希金




“老朋友,你看看,我现在
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编者按:过去十数年生活中,每在心情低落时,常做的一件事就是读普希金。以下这首年轻时代的诗,可以一窥诗人早期“书信诗”中的谈话方式、灵活思绪与明快行文。我常常在查良铮、冯春等前辈译作基础上抄写普希金的诗,对遣词造句稍作洗练,明确了一点点我所感受到的,那个朋友般的诗人语言的生动个性,但丝毫未敢篡改或增删前人译作的语义。这首《小城》就是这样的“抄写”。迄今有时,我还做着这件事情,有如临贴练习,带给我许多乐趣的微光,也学习到一些诗艺方面的东西。最近,屡见友人也因现实而抑郁。愿这首曾带给我快乐的诗,也带给他们一点快乐。




小 城
[给——]

亚历山大·普希金

在查、冯等前人译作基础上抄写


老朋友,原谅我
两年没音讯
虽想着该写封信来
却没时间,自从
我乘着三驾马车
从那简朴的家园
跑到伟大的彼得大都市作客
从一个天亮到另一个天亮
两年来总是匆匆忙忙
没啥正事,却忙得团团转
在剧院里,在酒桌上
又是找乐子,又是打呵欠;
唉,哪儿有什么时间
能有一点清静,
我活像个教堂执事
碰上复活节,星期四
在讲经台上受苦受难。
不过,唉,谢天谢地
如今,我好歹是步入了正轨
把那些个忧思和日常烦扰
统统赶出了我的门
说也惭愧,这么久了
它们还与我纠缠不清。
现在,远离喧嚣
我住在一个小城市里
得以享受一个哲人的
崇高的懒惰,
快乐的无声无嗅,
我租的屋子有三间
有长沙发,还有小壁炉
房子看上去明亮朴素
没有铜和金饰的闪烁晃眼
也没有外国布艺
来掩盖这木板拼的墙壁。
窗外是看了舒心的花园
在那儿,老迈的菩提树
正同野山樱一起茂盛
中午,太阳在天空中央
白桦树就用阴郁的帐篷
给我铺好荫凉;
还有柔媚的紫堇
同洁白的铃兰掩映,
一条活泼的溪水匆匆
载走落花,躲开人眼
在篱笆的一角潺湲。
你那心地善良的诗人
就在这儿,自由自在的过日子,
他没去时尚的交际场所
也没因为总听到门前大道上
嗒嗒而来的马车声而疲倦,
这儿即使喧闹也不那么放肆
只偶尔有长途驿车
在公路上隐隐驰过,
或者,暮色中偶尔有
旅行者借宿我这儿
他们会用行路的手杖
砰砰敲响我的栅门……

这种家伙确有福气
真能够安于淡泊
拒绝忧郁,也很少忧郁,一贯有笑容
并且还与福玻斯及小厄洛斯
暗暗你来我往;
堪称幸福的是,他有颗自由之心
但生活在僻静角落里
从不劳神于痛苦悲哀
只舒适做个愚汉
吃什么无所谓
也不必为有来客忙碌。
不会有人来他这儿
当他在床上睡醒,不着急起来
如果他心血来潮,他可以
邀一大堆诗神来陪伴早餐
或者也可以把头垂在
一个韵上,又愉快地睡着。
老朋友,你看看,我现在
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和那群无耻奴才
从此不用再磕头碰面,
把自个儿关在书房里
一个人毫不厌腻
倒常常是快活得很
忘了这世界还存在。

我结识的尽是些古人
巴纳斯忠于职守的成员们,
在简便的书架上方
在塔夫绸的窗帘下,
我同他们朝夕相处。
全是些健谈活跃的诗人
和机智的散文家汇聚
都在这儿站得整齐,
那个墨姆斯与密涅瓦之子
在诗人中首屈一指,
毕生喜爱刻毒的清谈
哦,弗尔内的皓首顽童
你也在这群人里!
他在福玻斯的教导中
从幼年起就长于诗句
并且比谁的读者都多
又比谁都少受痛苦折磨,
他是欧里庇得斯的对手
柔和的艾拉特之友
阿里奥斯托与塔索之孙——
以及……《老实人》之父;
能够在处处都显出伟大
这老头堪称空前绝后。
在伏尔泰后面的书架上
并排站着荷马、维吉尔、塔索,
每当空闲的清晨
我就在好心情中打开这些书
一本本浏览。往下
是杰尔查文,与感伤的贺拉斯并列
美惠女神的一对养子。
以及你,亲切感之诗人
你以言辞的轻妙动听
俘获了多少颗心,
你也在这,无忧的懒汉
心地却着实纯良的哲人
瓦纽沙•拉封丹!
不仅你,还有平和之诗人
我们的狄米特里耶夫
他曾对你的虚构倾心;
靠近你,他与克雷洛夫
就找到了可靠的港湾。
但在这儿还有金色翅膀的
普绪克的来往亲密的朋伴,
哦,善良的拉封丹
他敢于同你相比……
如果你感到惊奇
那就惊奇吧:他胜过了你!
受爱神阿穆尔培养的
维尔诺,格列古,巴尔尼
在另一个角落聚集。
(在冬天的傍晚时分
他们不止一次把睡意
从我眼角驱走)
这里,是奥泽诺夫和拉辛,
卢梭与卡拉姆金,
伴着巨人莫里哀的
是冯维辛和克涅斯宁。
接着,俨然皱着眉的是他们
那无情的酷评大师,
他的场面可真够壮观
一摆就是十六卷。
虽然拉加普的风趣与鉴赏力
让拼凑声韵的诗匠害怕,
可我得承认,我还是得常花时间
去读他的文学史。

注定进入坟墓的
在书架最底层
全是学究腔的教义
摞在忠实的灰尘中,
有爱好呐喊的戈夫的大著
有蠢老头的颂神歌
还有的,真是哀哉,只对老鼠
算是知名的著作。
祝你们,这些诗文
永远安息和被遗忘!
然而(应当让你知道)
以它们作为掩护
我秘密收藏着一个羊皮本子
是多少世代保留下来的
一卷可贵的手稿。
这是我一个堂兄弟
一名俄国骑兵
无条件给我的馈赠。
看样子你似乎在猜疑
但也不难猜到,是的
这是些虽已写成得完善
却不愿印刷和发表的作品。
赞美你们,荣誉的后嗣
巴纳斯的镣铐的敌人!
公爵,缪斯的密友
我喜爱你那些精粹的戏笔
爱读你的书信体诗
那些刺痛人的字句,
你的讽刺有对人间常识的透视
和一种纯净的文体,
你的戏谑句法
尖刻,俏皮而辛辣。
还有你,大胆的讽刺家!
也出现在这些册页之中
你在阴间发出快活的嘘声
让多少诗人愤恨不已,
哦,你正当年少气盛
就已经把他们成批扔进
忘川雾茫茫的波涛。
还有你,精于构思的
刻画布扬诺夫的歌者,
你有那么多珍贵的描写
你也同样是风趣的楷模。
还有你,可敬的诙谐作家
你竟把悲剧女神
专用的厚底靴与短剑
交给了淘气的喜剧女神。
是你的彩笔为我描绘,
是你的彩笔为我塑造出
恰如其分的人物原型!
我在这里看见波德西普
同黑姑娘一起流泪,
公爵在长凳下发抖,
整个议会都在瞌睡,
几名昏聩的皇帝
在可悲的动乱中
忘了血战,却玩起了陀螺……
我还要提到一位好汉
趁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一个人占据的地盘
就把稿本填满了一半。
你在巴纳斯山上,谈不上
名声多大,却胆大妄为
骑上了烈性的彼加斯!
那胡写的颂诗,装饰阁楼的废物
简直是代代相承:
斯斯托夫啊,伟大,伟大!
确实,我虽非识家
却能识别你的才能
可在这里我却也不敢
为你编织恭维的花冠:
该用斯斯托夫的文风
来把斯斯托夫颂扬,
可是,见你的上帝去吧!
我要是像你一样
我宁愿发誓不再写啦。

哦,你们,在荒僻住所的
我所挚爱的作者!
从现在起,请占用
我安适的生活,
我的朋友,与他们相处
使我时时沉湎于思维
有时又被这思维
带向一个美好的乐园。
有时在暮色中,最后一部分
金色余晖,在耀眼的天际消逝
主宰夜晚的星辰
使整个夜空闪烁不定,
树林恬静,时有枝叶的簌簌声
这时冥冥中的庇护
诗灵就来到我头顶活动
于是,在夜的沉寂里
我就把自己的话语
融入牧童的风笛声。
是的,幸福,幸福的是
谁在青春时候
就接过福玻斯的竖琴
像宇宙中的勇敢居民
朝着太阳飞翔
成为超群出众者,
而荣誉也大声向他宣称:
“诗人,你会永生!”

但我是否能够骄傲于
这种荣誉的获得?
我是否能够为了不朽而竞逐?
我乐于为此尽力
却不为此而赌博,
谁知道,也许阿波罗把诗的才赋
在我也身上打了印记
使我也闪着他的光,能毫不颤栗
毫无犹疑地,飞向赫列孔。
那么我就不会完全泯灭,
也许福玻斯年轻的继承人
我的明达的后人
在将来的午夜里
会与我的灵魂谈天说地
并且,受到了我的感动
在他的竖琴上,为我叹息。

但是这会儿,老朋友
在壁炉舒服的火光中
我正坐在窗前,对着纸张和笔
不为了去面对荣誉,只为了
我们的友谊带来的触动,
朋友,友谊使我欣悦
而何以它的姊妹
那幼稚而懦弱的爱情
却使我浪费了热情与哀伤,
难道金色的青春
赠我以枉然的玫瑰,
在我痛苦的命运
开始形成中的尘世
关于它,我永远只想起那些悲伤?
哦,诗人们的亲密旅伴
翅膀轻忽、任意行动的梦想
惟愿你陪着我
给我快乐,拿出你的大酒杯
沿着恍惚的小路
把我一直引往幸福。
在夜最静的时刻
当安眠的罂粟
合上我倦怠的眼睛
请展开你如微风般的双翅
来到我的狭窄屋中
来悄悄叩我的门,
在最适宜的静谧中
来拥抱你钟爱的人。
梦幻!在虚幻的居室
请显现一个我爱的人
我的光亮,由于爱恋而
一直庇护着我的形影。
请显现她深如天宇的目光
那目光能给心注入火焰,
请显现她身体的美
和她雪一样的容颜;
让她安心坐在我膝上
她的胸正在透过阵阵
苦恼的悸动,贴靠在我的胸前
唇挨着唇,美丽的脸由于
激动而红润,几乎有泪水……
为什么,像无形的箭忽然消逝?
它来骗一骗——就没了影子
溜得像亡命之徒!
从不顾种种哀声与哭相
那些飞逝的梦现在何处?
逝去了,这些心灵的谄媚者
随之到来的是抑郁,噬咬人心。

可是,朋友
难道幸福仅在于狂喜?
我的慵懒的精神
在抑郁中也感到快意,
我喜爱在夏日的乡间独步
也不回避抑郁,
在平静的河岸
迎接一天的薄暮,
眼睛望着昏黑的远方
偶尔也不免湿润;
如果天空晴朗明净
我喜欢坐在湖边
与我衷爱的马洛为伴,
那里有白天鹅
正离开岸边的庄稼
浮游在颤动的水波上。
或者在闲暇中花一个钟头
丢开书,去那个和善的老太婆家里
喝一杯好味道的茶,
我不必去向她行吻手礼
也不必行碰靴礼,
她也不会来陪我闲坐
从不来管我在做什么,
可是,一大串新闻
她可会立刻向我传达,
她的情报从四面八方搜集
她一切都听说过,什么都知道
谁刚死,谁在谈恋爱
谁的老婆因为赶时髦
给丈夫带了顶绿帽子,
在哪个菜园子里
洋白菜开了花,
有个弗马无缘无故打老婆
安托什卡弹三弦琴
常弹到一半就断了弦——
老太太说得高兴
一边缝补着裙子,一边投入在说话中
我很谦虚地听着,也沉入自己的想象
一个字也没听清。
这恰好像有一次
在首都,斯斯托夫
把他那狂妄的句子
对着我高昂地朗读,
哦,那会儿显然是上帝
想考验我的耐心!

有时,一个挺不错的邻居
一名退伍少校,已年近七十
会好心唤我去他家晚饭,
老头儿在一顿小夜宴上
吃得高兴,就对着酒盅回忆往事
回忆得那么认真。
他摸着受过伤的胸膛上
一枚奥恰科夫勋章
提起过去的一次战争,
他们那一队人马
想冲上去迎接光荣,可是
却碰上炮弹开花,一个个
同他们的刀一起,滚落到血腥的谷中。
说真的,我总是愿意
和他一起消磨时间。
可是,唉,抱歉
我得对你承认一点
我很怕,我最怕同你那些神职人员
同城里的牧师对话,
就因为这个,我懒得去参加
那些婚宴,而乡村神甫
作为犹太教徒之父
也不让我觉得高兴些,
那一帮子钩鼻子家伙
专做为人诉讼的书吏
逐渐受贿而致富
真是世间谗言的支柱。

不过,我的朋友
我们若能不久后重逢
那么各自憋在心里的
许多话,就可以兑着酒说一说了
那时,我向上帝发誓
(这话绝不反悔):
我愿意对乡村牧师
作一次不长的祷告。






延伸阅读

(点击标题可见)


→ 《稍纵即逝的朋友 (论亚历山大•普希金)》第一部分 | 王炜

→ 霍达耶维奇和屠格涅夫论普希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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