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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当代终结了”的笔记 | 王炜











关于“当代终结了”的笔记

王炜


从上一个冬天垂死的寒冷
我们继承了这个严冬。“当代
已终结”,一个朋友说。
每个人都在表达临终关怀,却以
行刑的方式。当这一年的濒死状态暂停
我们每个人,在推动彼此的消亡上加速。

“怎样理解这正在发生,伤害了我们和
被我们伤害之人共同构成的历史?”
另一个人说。而我只能在接受失败中理解。我想起
另一个失败者,阿列克西·德·托克维尔
不完美的作家,以彬彬有礼对待接二连三的
失望,不完美的政要,不完美的正直者。

对“本人没有信念,对他人的信念
也不相信”者,抱有一种历史兴趣
“远离一切轻而易得的亲近”,停止于
不应停止之处则问心有愧,要求自己
对一个永恒的村夫们组成的众议院
负有责任,这压垮了他。

我国全部文化地主的生动性
不如一页诚实的《回忆录》。
如果当代已终结,并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自己
组成了一个自我封闭的民间议会和晦暗的
“中间纪元”。也包括你们,每个语不惊人死不休者,每个
表现为性情中人的庸俗分子,每个商人思维的激进主义者。

“没有任何不言自明的真理”,这一点
如今过于不言自明,我们对此的干扰也笨手笨脚。
这一年,尽管敌对者在加强对自我的
知识化,但因为有人牺牲,善与恶
已判然有别。残酷者的队伍
继续扩大,年龄结构也发生了变化。

长者往往比我们幼稚,以一种被恭敬对待的
不成熟,批评着走向成熟的一切。
自大的我们,好奇于历史,从而原谅了
以哲学马云的身姿踏着文学祥云的他们。
少男少女则越过我们,与老孩子们取得一致
把“认知”,“去现实化”为“超级认知”。

一种原始、独白的本质主义,如临时组装的
斯芬克斯,以不被提问的半脑子知识
把我们图像化为一个个回答提问的过路人。
然而,它不会为任何一个答案而死,它
不会羞愧,而是化身为普罗克斯泰斯,我们任由它
把一张铁床,放入本该被我们共同维护的驿站中。

不会有什么,把我们从自己和别人的
自以为是中救拔出来,知识也不会。
如果我们不曾为了善,做出过一件令天真之诗
也令经验之诗从失语中再次学习发声的事。
在这些事情里,别人并不明白,惟有自己
于罪过自知中担负的一件,正是生活本身。

成为大诗人,是一种陋习。成为
一个积极生活的平凡人,这从未实现。
我们,被颠转沉浮于较好的
或卑劣的偏见,并自我告诫
要以在一生的范围里所做的事
而非以怒火触发的空谈去回应。

不如借此坦白承认愚笨,而非像一个因孤傲
而迟到的入伙人,从既有的谦逊中分赃。
我们的所知,仅仅指出了无知。
对着别人,就像对着
一个假想敌般的戈迪乌斯绳结挥刀
结束了评论,却发现才刚刚开始理解。

除了以无前途为前途,并无他途。除了
再次走向大地,我们没有别的前途。
两者依然并行不悖,依然要求我们接受一部分
旧事物,如同接受一个来源已逝的指令。
因此,依然要把一个移动在死者和未完成者之间的
绝妙的、可怕的大地,与一块块美学封地区分开。

以狂妄待人,正是我们以个性化了的
欠缺个性,诋毁一个精神社群的方式。
我们所学、所爱的,都在指出那个精神社群
存在于“当代终结了”的当代的方式。
当它再现,我们却不认识。当它的名字并非
过去时代的名人,而是我们每个人的名字。

没有一个历史形象为我们署名,使空中坟墓
稍稍栖落于一次困难的聆听。我们
因彼此攻讦的极端化而生双翅
乘着争斗所掀起的气流而飞行。
可是,这只是我们原地打转的妄想
因为我们没有行动力,把个人自卑解释为

共同自卑,以图自卑而成圣。或以长舌之徒的方式
面对弗朗切斯卡。或像我,不认同于
病态精神,却在一种强加给自己的意志健康
而非自然而然的健康中生活。
这是新的《地狱篇》。我们自负并僵化于中国
惟有鬼魂涌入现实,经过我们,走上他们的路。

不是我们,也不是敌对者,是那些死去的人无声地
说出了一种世界史的结束和另一种的开始。
是那些被自杀者,那些被殴打,被焚烧
崩溃在手术台上的受尽折磨者
在哲学铩羽的一年,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说出
只能在被毁坏的人身上显现的世界史。

我们的领域是失败的。因为我们就是监狱。
因为并不是我们,是那些孤立无援者
在面对暴君。因为别人死了
我们却来反省。因为我们
不断为个人的审美极权,提供绝对化的根据
却从不给失败者一个自由空间。

可是,并非完美,从来是在不完美中的工作
才是推动我们进步的激发性因素。
“我需要的不是诗,而是新的措辞”,我需要的
甚至不是新的措辞,而是无所谓新旧语言说出的
新生。别急着宣称,再次“像不会写作的人那样写作”,而是
自问,怎样在语言的环形回音壁上撕开一线裂缝,

像一道门,进入者不是放弃一切希望
而是学习希望,这一切难事中最困难的艺术。
重申“第一级”,只是我们做作的谦卑
而我的“第一级”只是鬼打墙般
重复回归,因为我也失去了把自己置于
新生的不完美中的正确道路。

没有一个诗人、哲人会为我们指出,因此
我们只能靠自己,在一次不可错失的无知中
探索原点。与其说“当代终结了”
不如问:中国的“第一级”是什么?
谁是建国者,什么是它的法律,谁定义了它的历史
我们赖以为生的语言究竟来自和将会成为什么?

此刻,在这并不属于每个人
却奴役了每个人的星球上
那些拒绝这一点的人正在重写自由,但他们
不会回答我们,他们有自己的“第一级”。
困难的,并不是竖起人类的耻辱柱
而是全世界都要走向各自的“第一级”。

不论别人是否找到了他们的,
中国的“第一级”,就是那些死去的人。
我们会记得,但我们会忘记
所以,让我们不惧以诗、戏剧和散文
写出他们的名字,把他们安顿于我们的语言
因为这种语言不是我们自己的。

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把人的历史
与患得患失的完美史区分开。
因为我们所写的一切不是我们自己的
不论谁写出,都是一次共同写出。
因为我们的语言需要一次光天化日,在它背后
是反光透出了字句的,新世纪头二十年的血海。

2020.12.

——————
① “当代终结了”,语出诗人黄圣的一条朋友圈发言。
② 此节引语均出自吕克·莫尼埃为托克维尔《回忆录》撰写的编者前言。
③ “中间纪元”一词出自《托尔金给出版商(米尔顿·沃德曼)的信》(1951年):“这是一个微光中的纪元,一个中间‘纪元’,崩坏并被改变的世界首度登场……”(邓嘉宛译)。
④ 勒内·夏尔:“这移动的、绝妙的、可怕的大地”。
⑤ “我需要的不是诗,而是新的措辞”,语出米沃什的长诗《诗论》(连晗生译)。
⑥ 见卡瓦菲斯的诗《第一级》,泛指诗人迈出的第一步。







《“试论诗神”第九节课讲稿 -从“陌生化”到被破坏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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