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与上古海洋学知识
本文作者王子今教授
摘要
《山海经》中的若干内容对于上古时代的海洋文化考察,有重要的意义。其中《海经》涉及地理、神话、历史、民族、生物、矿产多方面的记载,特别值得重视。有关海神崇拜的信息,有关海洋渔业的信息,有关海洋生态和沿海部族及海岛部族生存条件的信息,可以通过分析获得新的学术发现。有关“䲔”“鲸”“杖翼”的理解,都有继续探索的学术空间。所谓“海中”“大人之市”,可能与曾经实际存在的海上交易场所有关。《山经》中的部分内容,也透露出上古时代的海洋学知识。考察中国早期海洋史和海洋学史,应当重视对自古号称"奇书"的《山海经》历史文化内涵的发掘。
关键词
《山海经》;《海经》;海神;鲸;精卫;杖翼;帆
《山海经》自古号称“奇书”。或说“吾国古籍,瓌伟瑰奇之最者,莫《山海经》若”。《山海经》共十八卷,“分《山经》五卷和《海经》十三卷两大类,其中《海经》部分最有价值”。《海经》涉及地理、神话、历史、民族、生物、矿产多方面的信息,都值得研究珍重。而有些内容,对于我们探索早期海洋开发的历史,有重要的价值。有关海神崇拜的信息、有关海洋渔业的信息、有关海洋生态及沿海部族及海岛部族生存条件的信息,可以通过分析获得发现。《山经》部分,也有若干关于海洋知识的记录。考察中国早期海洋史和海洋学史,不应忽视《山海经》的意义。
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
一、“堣”“嵎”“禺”“湡”:“海隅”的“日出”祭
《山海经·大荒南经》:“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袁珂指出,“东南海之外”,“无南字是也”,应为“东海之外”。又引郭璞云:“《启筮》:‘有夫羲和之子,出入旸谷。’”“沐浴运转之于甘水中,以效其出入旸谷虞渊也,所谓不失职耳”。袁珂指出,“郭注二旸谷宋本均作汤谷”。而所谓“甘水”“甘渊”,据《山海经·大荒东经》,在“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山海经·大荒东经》随后又写道:“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合虚,日月所出”。“大荒中有山名曰明星,日月所出”。“大荒之中,有山名曰鞠陵于天、东极、离瞀、日月所出”。袁珂指出,“大言”,“《初学记》卷五引此经作大谷”。对于“明星山”,袁珂说:“此明星山,为日月所出山之三也。”对于“鞠陵于天山”等,袁珂也提示:“此鞠陵于天山(包括东极、离瞀二山),为日月所出山之四也。”《山海经》中所说“日月所出山”虽然颇多,但是尽在“东海之外”。
袁珂
宋镇豪《夏商社会生活史》写道:“甲骨文中也有记商代人观察日出或祭出日入日的史料。”他举例指出“有一篇三期卜骨上记有”“一组祭日卜辞”,可见如下文字:
王其观日出,其截于日,
弜祀。弜
其……湡,王其焚。
其沉。
其十牢。吉。(《屯南》2232)
论者指出,“‘观日出’和‘截于日’,前者是具体物象,后者是概念抽象化的受祭格。截有治义,如《诗·大雅·常式》:‘截彼淮浦’,毛传:‘截,治也。’商王观察日出而治祭日神,有认识自然现象和辨识太阳视运动规律的内在内容,其治祭自有揆日测度天象标准的祭礼意义。在举行的祭礼中,还施行了杀牛牲、祀祝、焚烧、沉玉于河等一系列祭仪”。论者还写道:“值得注意者,此次观日出的祭地是在湡地,与《尧典》说的‘宅嵎夷曰旸谷,寅宾出日’,全相密合,绝非偶然。其地可能在山东,《尚书·禹贡》有云:‘海岱惟青州,嵎夷既略。’《说文》云:‘堣夷在冀州阳谷,立春日,日值之而出。’大概这一祀日祭地的选定,起自夏代,商人承之,有‘顺时覛土’的特殊地望标位。世界民族中祀日之地的选定,也可看到这类现象。”
论者又说道:“日本祭太阳重视东西轴,或以二至的日影来定祭地,如高安山既是夏至日出山顶的场所,又是冬至太阳沉于海的观察地。说明世界民族在各自的文明发展进程中有其共性,而中国的夏商,通以春秋季某特定日子和某一特定地点观测太阳与祭日,显示了固自的特色。”关于日本“高安山”“又是冬至太阳沉于海的观察地”的说法,正与《山海经·大荒北经》“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的说法相互对应。
宋镇豪著《夏商社会生活史》
《说文·土部》:“堣,堣夷,在冀州旸谷。立春日,日值之而出。从土,禺声。《尚书》曰:‘宅堣夷。’”段玉裁注:“旸各本作阳。今正。《日部》曰:‘旸,日出也。’引《虞书》曰‘旸谷’。则此当作‘旸’可知也。《山部》‘崵’下曰:‘首崵山在辽西。一曰嵎铁,崵谷也。’嵎铁崵三字皆与此异。‘嵎’当作‘禺’。盖堣夷旸谷者,孔氏古文如是。禺铁崵谷者,今文尚书如是。今《尧典》作‘宅嵎夷’,曰旸谷。依古文而堣讹嵎,恐卫包所改耳。《玉篇》《唐韵》皆作堣,可证。《尧典音义》曰:《尚书考灵曜》及《史记》作‘禺铁’,《尚书正义》卷二曰:夏侯等书古文宅堣夷堣作嵎者讹为宅嵎铁。‘嵎铁’即‘禺铁’之异字。凡纬书皆用今文,故知许《土部》所称为古文,《山部》为今文。《尚书》如昧谷为古文,柳谷为今文,正同。详见《古文尚书撰异》。”关于“堣夷”“旸谷”所在,段玉裁有所讨论:“堣夷旸谷,许明云在冀州。《山部》曰:首崵山在辽西,一曰禺铁、崵谷。一曰犹一名,非有二物。辽西正在冀州。然则《尧典》之堣夷非《禹贡》‘青州’之嵎夷。司马贞注《禹贡》云:《今文尚书》及《帝命验》并作禺铁在辽西。此谓《尧典》也。陆氏引马云:嵎,海隅也;夷,莱夷也。马释《尧典》始以《禹贡》释之,而《伪孔传》大意从之,羲和测日不必远至海外也。《伪孔》云:日出于谷而天下明,故称旸谷。似以此旸谷与日初出东方汤谷合而一之。其谬不亦甚乎。”在“立春日,日值之而出”句下,段玉裁写道:“日正当堣夷而出,乃许所闻《尚书》古义如此。”
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
现在看来,“堣”“嵎”“禺”地名所在,“青州”“冀州”或“山东”“辽西”诸说并存,而“海隅也”即海滨地方的判断,显然是合理的。观瞻礼拜祭祀“出日”,体验“日出”“而天下明”的神圣感觉,其地应在“海隅”。甲骨文“王其观日出,其截于日”“其……湡……”的“湡”,即宋镇豪所说“此次观日出的祭地是在湡地”,也应当在“海隅”。顾颉刚、童书业曾经分析“最古的人实在是把海看做世界的边际的”,又引“《尚书·君奭篇》说:‘海隅出日罔不率俾。’(从郑读)”指出了“海隅出日”在他们信仰世界中的庄严意义。
对于“王其观日出,其截于日”“截”字的理解,是否可以与《诗·商颂·长发》“相土烈烈,海外有截”的“截”联系起来思考,或许也是有意思的问题。
顾颉刚
二、“东海”“北海”的“海神”
《史记》中两次说到“海神”。《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最后一次出巡,“还过吴,从江乘渡。并海上,北至琅邪。方士徐巿等入海求神药,数岁不得,费多,恐谴,乃诈曰:‘蓬莱药可得,然常为大鲛鱼所苦,故不得至,愿请善射与俱,见则以连弩射之。’始皇梦与海神战,如人状。问占梦,博士曰:‘水神不可见,以大鱼蛟龙为候。今上祷祠备谨,而有此恶神,当除去,而善神可致。’乃令入海者赍捕巨鱼具,而自以连弩候大鱼出射之。自琅邪北至荣成山,弗见。至之罘,见巨鱼,射杀一鱼。遂并海西”。这是正史中最早出现“海神”的文例。而“博士”又称之为“水神”。“海神”又见于《史记》卷一一八《淮南衡山列传》记录的徐福事迹:
又使徐福入海求神异物,还为伪辞曰:“臣见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皇之使邪?’臣答曰:‘然。’‘汝何求?’曰:‘愿请延年益寿药。’神曰:‘汝秦王之礼薄,得观而不得取。’即从臣东南至蓬莱山,见芝成宫阙,有使者铜色而龙形,光上照天。于是臣再拜问曰:‘宜何资以献?’海神曰:‘以令名男子若振女与百工之事,即得之矣。’”秦皇帝大说,遣振男女三千人,资之五谷种种百工而行。徐福得平原广泽,止王不来。
“海神”,在这里又同时称作“神”“海中大神”。
秦始皇像
《汉书》没有直接以明确的文字形式出现“海神”称谓,然而却有涉及“海神”的历史文化信息。《汉书》卷六《武帝纪》记载:“(元封)五年冬,行南巡狩,至于盛唐,望祀虞舜于九嶷。登灊天柱山,自寻阳浮江,亲射蛟江中,获之。舳舻千里,薄枞阳而出,作《盛唐枞阳之歌》。遂北至琅邪,并海,所过礼祠其名山大川。春三月,还至泰山,增封。甲子,祠高祖于明堂,以配上帝,因朝诸侯王列侯,受郡国计。夏四月,诏曰:‘朕巡荆扬,辑江淮物,会大海气,以合泰山。上天见象,增修封禅。其赦天下。所幸县毋出今年租赋,赐鳏寡孤独帛,贫穷者粟。’还幸甘泉,郊泰畤。”所谓“会大海气”,颜师古注:“郑氏曰:‘会合海神之气,并祭之。’”另一文例,见于《汉书》卷四〇《张良传》:“良尝学礼淮阳,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至博狼沙中,良与客狙击秦皇帝,误中副车。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急甚。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关于“仓海君”,颜师古注:“晋灼曰:‘海神也。’如淳曰:‘东夷君长也。’师古曰:‘二说并非。盖当时贤者之号也。良既见之,因而求得力士。’”按照晋灼的说法,“仓海君”即“海神也”。不过这一解说被颜师古所否定。
班固著《汉书》
《山海经·大荒东经》说到“东海”之“神”,也说到了“北海”和“东海”的“海神”:
东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黄蛇,名曰禺虢。黄帝生禺虢,禺虢生禺京,禺京处北海,禺虢处东海,是为海神。
郭璞注:“渚,岛。”对于“禺京”,郭璞云:“即禺彊也。”郝懿行云:“禺彊,北方神名。已见《海外北经》。《庄子》(《大宗师》)《释文》引此经云:‘北海之神,名曰禺彊,灵龟为之使。’今经无此语。其云‘灵龟为之使’者,盖据《列子》(《汤问篇》)云:‘夏革曰:五山之根,无所连著,常随潮波上下往还,帝命禺彊,使巨鼇十五,举首而戴之,五山始峙。’云云。所谓灵龟,岂是与?”看到“禺虢”“禺京”“禺彊”等名号,对于“禺”字,或许会产生与上文所说“堣”“嵎”“湡”以及“海隅”相关的联想。
郭璞像
所谓“常随潮波上下往还”,显然是有海上航行生活体验基础的文字描述。而“灵龟为之使”,或与《列子·汤问》“(帝)乃命禺彊,使巨鼇十五举首而戴之”,“五山始峙而不动”相联系,体现出有关海龟的海洋生物学知识。我们知道,“龟”,在汉代曾经成为海上仙人的伴侣。
关于“黄帝生禺虢,禺虢生禺京,禺京处北海,禺虢处东海,是为海神”,袁珂注:“郭璞云:‘言分治一海而为神也。虢一本作號。’珂案:经文‘黄帝生禺虢’已下三虢字及郭注‘虢一本作號’之虢,宋本、毛扆本、吴任辰本俱作。揆之经文,则作是也。上文既称‘东海之神名曰禺’,则下文‘处东海,是惟海神’之禺自应仍作,无由别作之理。其作者,或传写之讹也。郭注‘一本作號’者,《说文》《玉篇》均无此字,疑即號之异文,《海内经》云‘帝俊生禺號’是也。禺、禺京分治一海而为海神,禺京既海神而简风神矣(已见《海外北经》‘北方禺彊’节注),则其父禺亦必海神而兼风神,观其人面鸟身之形,与子同状,可知也矣。”
杨伯峻著《列子集释》
三、“北方禺彊”与“鲸”
袁珂所谓“《海外北经》‘北方禺彊’节注”,讨论了“北海”“海神”“禺彊”和“鲸”的关系。《山海经·海外北经》:“北方禺彊,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青蛇。”郭璞注:“字玄冥,水神也。庄周(《庄子·大宗师》)曰:‘禺彊立于北极。’一曰禺京。一本云:北方禺彊,黑身手足,乘两龙。”袁珂写道:“珂案:《大荒北经》云:‘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禺彊。’与此经文略异。又《大荒东经》云:‘东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黄蛇,名曰禺虢。黄帝生禺虢,禺虢生禺京,禺京处北海,禺虢处东海,是为海神。’郭璞于‘禺京’下注云:‘即禺彊也。’彊、京一声之转。则作为北海海神之禺京,与其作为东海海神之禺,同为人面鸟身。然窃有疑焉。”袁珂说:
《庄子·逍遥游》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似乎仅为寓言,实有神话之背景存焉。此背景维何?陆德明《音义》引崔譔云:“鲲当为鲸。”是也。《尔雅·释鱼》:“鲲,鱼子。”大无以致千里。庄生诙诡,以小名大,齐物之意也,鲲实当为鲸。而北海海神适名禺京,又字玄冥,此与庄周寓言中北冥之鲲(鲸)岂非有一定之关联乎?而鲸,字本作䲔,《说文》十一云:“䲔,海大鱼也。从鱼。畺声。”又与禺彊(禺京)之“彊”合。郭注引一本云:“北方禺彊,黑身手足,乘两龙。”疑“黑身”乃“鱼身”之误,“黑”与“鱼”形近而致讹也。《海外东经》云:“雨师妾在其北,为人黑身人面。”未言手足,以身既人身,手足自具,无烦更举。《海内北经》:“陵鱼人面、手足、鱼身,在海中。”此人形之鱼仍为鱼,而有手有足,故特著手足,以彰其异。由是言之,“黑身手足”之禺彊,犹“手足鱼身”之陵鱼,均人鱼之类,“黑身”盖“鱼身”之讹也。其为海神之时,形貌当即是“鱼身手足”。
其实,“禺彊”之“黑身”,正符合“鲸”的形态,不必言“‘黑身’盖‘鱼身’之讹也”。
《说文·鱼部》“䲔”条下还写道:“《春秋传》曰:取其䲔鲵。”段玉裁注:“宣公十二年《左氏传》文。刘渊林注《吴都赋》、裴渊《广州记》皆云:雄曰鲸,雌曰鲵。”这些说法,也值得注意。郭璞说:“禺京鲸族,探海之人。”郭郛写道:“他是北方之神,又是操舟能手,可能是探索亚洲—美洲大陆桥的有名人氏。”
郭郛著《山海经注证》
四、“精卫”神话
《山海经》在《海经》之外的内容中,也有涉及“海”的信息。例如,《山海经·北山经》记述了“精卫”填海神话:
又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名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这是陆地居民以坚韧的精神与“海”抗争的例子。袁珂注又引录了《述异记》经过演化的文字:
昔炎帝女溺死东海中,化为精卫。偶海燕而生子,生雌状如精卫,生雄如海燕。今东海精卫誓水处,曾溺此川,誓不饮此水。一名誓鸟,一名冤鸟,又名志鸟,俗呼帝女雀。
袁珂说:“则是此一神话之流传演变也。”
《三才图会·精卫》
所谓“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游”而至于“溺”,终竟“不返”的生命悲剧,显现出“东海”对于人类交通行为的自然阻障。而精卫的“誓”与“志”,则成为征服海洋的英雄意向之文化象征。
“精卫填海”语,已见于《抱朴子·释滞》。有关“精卫”的传说,《博物志》文字与《山海经》略异。《太平御览》卷九二五引《博物志》:“有鸟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昔赤帝之女,名女媱。往游于东海,溺死而不反。其神化为精卫。故精卫常取西山之木石,以填东海。”
郭郛提示的古地理学知识,可以作为考论“精卫填海”故事的参考:“太行山之东为东海,现水岸线东移,只缩小为渤海。可知炎帝活动时代海水在太行山以东,此一情况约在公元前10000—6000年前。”“据地质学家研究,约在公元前5400年前,渤海岸在太行山东侧不远”。
王明著《抱朴子内篇校释》
五、《海经》记述的海上居民
有学者认为,“在西汉景、武之际(公元前二世纪),《海经》和《山经》还是分布流行的。”《海经》和《山经》“内容各不相同,笔调也相去很远”。论者指出,“《海经》所说的疆域,就是泰山周围的山东中部地区”。这样的意见未必能够得到学界的普遍赞同。但是应当注意到,今“山东”地方正是中国海洋探索与海洋开发的先行之地。有关海洋的早期知识在这里初步得到总结,是合理的。
中国《山海经》学术讨论会编《〈山海经〉新探》
《海经》除了通过带有神秘色彩的文字所折射的海洋气象知识、海洋水文知识及海洋生物知识之外,也记录有人文地理方面的信息。
《山海经·海外南经》说:“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又自“结匈国”起,列说“海外”之国和“海外”之民。袁珂注引毕沅云:“《淮南子·墬形训》有结胸民,作‘胸’,非。”又写道:“珂案:《淮南子·墬形篇》云:‘凡海外三十六国:自西北至西南方,有修股民、天民、肃慎民、白民、沃民、女子民、丈夫民、奇股民、一臂民、三身民;自西南至东南方,结胸民、羽民、头国民、裸国民、三苗民、交股民、不死民、穿胸民、反舌民、豕喙民、凿齿民、三头民、修臂民;自东南至东北方,有大人国、君子国、黑齿民、玄股民、毛民、劳民;自东北至西北方,有跂踵民、句婴民、深目民、无肠民、柔利民、一目民、无继民。’俱本此经文为说。唯自西北至西南方,多天民,无巫咸国、轩辕国;自西南至东南方,多裸国民、豕喙民、凿齿民,无厌火国、臷国、周饶国;自东南至东北方,无青丘国、雨师妾国(即《海外东经》所记雨师妾,郝懿行谓是国名,详该节注);自东北至西北方,无聂耳国、夸父国(‘夸’字《海外北经》原作‘博’,非,详该节注):是其异。”
郝懿行著《山海经笺疏》
有学者指出,“在我国众多的神话古籍中,详尽描绘海洋部落的,首推神话著作《山海经》”。“《山海经》的价值,不仅是了解先秦时期历史的一部重要著作,而且是今人探索东海岸岛民始祖及其活动场景的一把金钥匙”。论者认为,“在《山海经》中,对洪荒年代原始岛民的海洋部落,有十分精彩并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生动描写”。所列举《山海经》中说到的“洪荒年代原始岛民的海洋部落”,往往译作现代语,而理解似乎未能十分准确,甚至有错排文字。我们这里引用《山海经》原文,以争取论说不致于偏离古义。
姜彬主编《东海岛屿文化与民俗》
《山海经·海外南经》说到“周饶国”和“焦侥国”的空间方位和人文特点,而其东面又有“长臂国”:
长臂国在其东,捕鱼水中,两手各操一鱼。一曰在焦侥东,捕鱼海中。
这应当是以渔业为主题经济形式的部族。袁珂注:“郭璞云:‘旧说云:其人手下垂至地。魏黄初中,玄菟太守王颀讨高句丽王宫,穷追之,过沃沮国,其东界临大海,近日之所出,问其耆老,海东复有人否?云:尝在海中得一布褐,身如中人,衣两袖长三丈,即此长臂人衣也。’珂案:郭注此说,本《三国志·魏志·东夷传》,《博物志》同,惟三丈作二丈也。《淮南子·墬形篇》有修臂民,高诱注云:‘一国民皆长臂,臂长于身,南方之国也。’是郭注‘下垂至地’所本。”“《大荒南经》云:‘有人名曰张宏,在海上捕鱼。海中有张宏之国,食鱼,使四鸟。’即此”。又引毕沅注:“云两手各操一鱼,云捕鱼海中,皆其图象也。”《山海经·海外北经》又写道:
聂耳之国在无肠国东,使两文虎,为人两手聂其耳。县居海水中,及水所出入奇物。
“县居海中”,郭璞以为“县,犹邑也”。袁珂说:“县,悬本字;‘县居海水中’者,言聂耳国所居乃孤悬于海中之岛也。郭以邑释悬,殊未谛。”袁珂的意见应当是正确的。所谓“及水所出入奇物”,袁珂注:“郭璞云:‘言尽规有之。’珂案:《藏经》本‘奇物’作‘奇怪物’。”
长臂人像
《山海经·海外东经》关于“大人之国”,有“为人大,坐而削船”的说法。袁珂注引郝懿行云:“削当读若稍,削船谓操舟也。”《山海经·海外东经》还说到“雨师妾”国。其北则有“玄股之国”,“其为人衣鱼。”郭璞注:“以鱼皮为衣也。”既然“衣鱼”即“以鱼皮为衣”,渔业应当是这一部族的主业。取用“鱼皮”资源的情形,见于《史记》卷二三《礼书》“鲛韅”,裴骃《集解》引徐广曰:“鲛鱼皮可以饰服器。”“韅者,当马腋之革”。“鲛鱼”正是海鱼。《说文·鱼部》:“鲛,海魚也。皮可饰刀。”段玉裁注:“今所谓沙鱼。所谓沙鱼皮也。许有魦字,云从沙省。盖卽此鱼。”“《淮南子》:鲛革犀兕为甲冑。《中山经》有鲛鱼。郭云:即此鱼。《中庸》:鼋鼍鲛龙。本又作蛟”。《三国志》卷三〇《魏书·东夷传》“濊”条写道:“其海出班鱼皮,土地饶文豹,又出果下马,汉桓时献之。”所谓“班鱼皮”是汉魏时期来自海外的远国贡品。
陈寿著《三国志》
“玄股之国”以北有“毛民之国”:“毛民之国在其北,为人身生毛。”袁珂注引郭璞的解说,提供了时代较晚的民族学资料:
郭璞云:“今去临海郡东南二千里,有毛人在大海洲岛上,为人短小,而体尽有毛,如猪能,穴居,无衣服。晋永嘉四年,吴郡司盐都尉戴逢在海边得一船,上有男女四人,状皆如此。言语不通,送诣丞相府,未至,道死,唯有一人在。上赐之妇,生子,出入市井,渐晓人语,自说其所在是毛民也。《大荒(北)经》云‘毛民食黍’者是矣。”
袁珂又补充了其他相关信息:“珂案:《太平御览》卷三七三引《临海异物志》云:‘毛人洲,在张屿,毛长短如熊。周绰得毛人,送诣秣陵。’又卷七九〇引《土物志》云:‘毛人之洲,乃在涨屿;身无衣服,凿地穴处;虽云象人,不知言语;齐长五尺,毛如熊豕;众辈相随,是捕鸟鼠。’即郭注所谓临海郡毛人也。”在“海边”发现远方漂来的“毛人”,似可说明《山海经》有关海外部族的记录有一定的现实依据。
“在海中”“居海中”的部族,《山海经·海内北经》还写道:“射姑国在海中,属列姑射,西南,山环之。”“明组邑居海中”。对于“明组邑”,袁珂注引郝懿行云:“明组邑盖海中聚落之名,今未详。”
《太平御览》
六、关于“海市”
自战国时期起,因环渤海地方方士的活跃,海上神山传说盛行。然而,据《史记》卷二八《封禅书》:“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这一情形,如卷二七《天官书》:“海旁蜄气象楼台;广野气成宫阙然。”即所谓“海市蜃楼”。或解释为:“光线经过不同密度的空气层,发生显著折射或全反射时,把远处景物显示在空中或地面而形成的各种奇异景象。常发生在海面或沙漠地区。古人误以为蜃吐气而成,故称。”《玉台新咏笺注》卷七解释南朝梁武陵王纪《闺妾寄征人》“愿君看海气,忆妾上楼台”句,引晋伏琛《三齐略记》:“海上蜃气,时结楼台,名‘海市’。”其实,这种关于“海市蜃楼”的海域视觉体验,更早见于《山海经》的记载。《山海经·海内北经》中可以看到相关记述:
蓬莱山在海中。
袁珂注:“郭璞云:‘上有仙人宫室,皆以金玉为之,鸟兽尽白,望之如云,在渤海中也。’珂案:《史记·封禅书》云:‘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云云,是郭所本也。《列子·汤问篇》五神山神话亦有蓬莱,已见《海外东经》‘大人国’节注。《御览》卷三八引此经作‘蓬莱山,海中之神山,非有道者不至。’当是栝经文并郭注而言,非经文也。”
徐陵编《玉台新咏笺注》
“海市蜃楼”之“海市”名号,即所谓“名‘海市’”者,也来自《山海经》。《山海经·海内北经》写道:
大人之市在海中。
袁珂注:“珂案:《大荒东经》云:‘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有波谷山者,有大人之国。有大人之市,名曰大人之堂。……’即此。杨慎、郝懿行等咸释以登州海市蜃楼之幻象,云:‘今登州海中州岛上,春夏之交,恒见城郭市廛,人物往来,有飞仙邀游,俄顷变幻,土人谓之海市。疑即此。’云云,非也。”
杨慎像
杨慎、郝懿行等对于《山海经》“大人之市”的解说,与“海市蜃楼”相联系。但是袁珂断言“非也”,予以否定。如果“大人之市”与“土人谓之海市”者确有关联,则《山海经》“大人之市”文字,是关于“海市蜃楼”现象最早的光学史记录。可能在战国秦汉海上神山追求者“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的往往失败的航海探索之前,在《山海经》成书的时代或者更早,渤海早期航行者已经就此有所体验。
郭郛对于“大人之市”“大人之堂”有这样的解释:“大人之市是海滨高跷足人所交换物品的市集,大人之堂是交换物品的场所,场所在一稍为平宽地点,并有容纳人的山崖洞穴如堂室,故名大人之堂。”所谓“山崖洞穴”全为想象,但是“大人之市”“大人之堂”可能确是实际存在的海上交易场所在神话传说中的“海市蜃楼”般的折射,是可能的。
本文作者著《东方海王:秦汉时期齐人的海洋开发》
七、《海经》所见早期航海技术
对于“海上”“海中”部族的生产与生活,《山海经》中可以看到有关当时航行能力的记载。《山海经·大荒南经》写道:
有人曰张弘,在海上捕鱼。海中有张弘之国,食鱼,使四鸟。
有人焉,鸟喙,有翼,方捕鱼于海。大荒之中,有人名曰头……头人面鸟喙,有翼,食海中鱼,杖翼而行。
关于“杖翼而行”,袁珂注:“郭璞云:‘翅不可以飞,倚杖之用行而已。’珂案:郭注‘用行’,吴任臣本作‘周行’。”
《山海经》
“捕鱼”“食鱼”,说明了这些部族的生产方式和生活习惯。“张弘之国”在“捕鱼”“食鱼”之后说到的“使四鸟”,不知是否有利用海鸟“捕鱼”的可能。前引《山海经·海外东经》说“大人之国”,“为人大,坐而削船”。郝懿行解释为“削船谓操舟也”。中国沿海居民善于“操舟”,南方越人有这样的传统。而北方海滨居民也有大致同样的优长。善于“操舟”的水手,汉代曾经称为“习船者”。而“在海上”“居海上”人们航海技术传统的早期形成,可以追溯到《山海经》成书的时代。
关于《山海经·海外东经》“大人之国”“为人大,坐而削船”之说,有研究者理解为“说这大人国的人身材高大,都会驾船操舟”。又发表了进一步的理解:“依此而言,东海岸的岛民始祖,此时不仅有了船作为捕捞的主要工具,并已学会驾驶之法。这是原始岛民从滩涂、浅海作业向近海捕捞转换的一大飞跃。”对于“头”的“杖翼而行”,有论者说:“头国民,‘食海中鱼’,‘杖翼而行’。这个杖即桅杆,这个翼就是风帆。此时,海岛上不仅有船,而且有帆。若再联想我国早期的造船史和航海史,《山海经》中关于头国的描述,即是一幅非常生动的海上岛民‘张帆捕鱼图’。”不过,论者也说,“但从《山海经》中记叙的二十余个海洋部落中,提及船和帆的部落只有两个。可见,大多数海洋部落的生产水准,当时还停留在滩涂采集和近岸垂钓,只有少数部族进入了‘张帆捕鱼’的先进行列”。有关“杖”“桅”“翼”“帆”的推想,看来尚缺乏论据。对于“杖翼而行”,还有完全不同的解说。也有学者说:“带了有羽毛外衣的竹木拄杖,拄杖可帮助行走,羽毛外衣可御寒或作浮水器,长期在水中作业的人们预备之物。”理解为“有羽翼状的外衣,能在海中捕鱼”,“有羽毛外服,捕海中鱼为食,扙着羽毛服和拄杖而在水中行走”。所谓“长期在水中作业”,“在水中行走”,读来别有意味。
喻权中著《中国上古文化的新大陆——〈山海经·海外经〉考》
如果讨论“张帆捕鱼”说,应当注意到甲骨文的“凡”字“通用为帆”,或许可以说明汉代称为“海人”的海上“驾船操舟”者,很可能很早已经能够以“张帆”的形式利用风力行船。“帆”这种发明是否已应用于海上航行的交通实践中,现在虽然没有确证,但是其可能性未能排除。
航海借助风力的技术,明确见于《艺文类聚》卷八引后汉班叔皮《览海赋》“乘虚风而体景”,魏王粲《游海赋》“翼惊风而长驱”,魏文帝《沧海赋》“下来风之泠泠”。应当都采用“张帆”方式,可惜都距《山海经》时代甚远。而晋木玄虚《海赋》更为晚近,然而开篇却是从“昔在帝妫臣唐之世”开始追述,而“候劲风,揭百尺,维长梢,挂帆席,望涛远决,冏然鸟逝,一越三千,不终朝而济所届”诸语,明确说到“挂帆席”。这些文句如果保留了有关“帝妫臣唐之世”的若干历史记忆,或许对于我们理解航海风帆的发明史,也有一定的参考意义。木玄虚《海赋》“劲风”与“鸟逝”的关系,则使我们联想到《海经》中神秘的“鸟”对“风”的驾驭能力。“凤”崇拜的发生,或许与此有关。有学者指出,“《山海经》某些今人所谓异禽怪鸟,却是先秦人所熟知且用作典故的常见物,所关虽小,所明却大”。有的学者将这些“鸟”的形象理解为“族徽或图腾”。或说当时作为“群体图腾徽号”,其文化背景,是当时处于“图腾制时代”。据徐旭生说,“东夷集团,太皞、少皞、蚩尤均属之。它的地域范围,北自山东的东北部,最盛时达山东北部全境。西至河南东部,西南至河南极南部。南之安徽中部。东至海”。他据《左传·昭公三十年》的说法,“少皞氏以鸟名官”,推定“那鸟应当就是少皞氏族的图腾”。
徐旭生著《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
在凶险的浪涛中艰难拼搏的海上先民,看到翱翔海空的飞鸟,对于它们倚仗双翼拥有的行为自由,一定是充满羡慕的。相关意识上升为崇拜,在上古时代,可能是自然的心理现象。
[原文载于《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2期,作者:王子今,西北大学历史学院、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编辑: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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