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果(金):无望的情绪是危险的(一)
专访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儿童保护顾问克里斯汀•巴斯塔、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刚果(金)代表处主任马克斯•哈多恩
刚果(金)是全世界儿童兵问题最严重的国家。在战争最严酷的阶段,刚果(金)一共有3万名儿童兵在战场上作战,占全部士兵人数的30%。
克里斯汀•巴斯塔告诉我,她第一次见到一个儿童兵时,并没有很震惊的感觉,直到事后才隐隐觉得不对——那个扛着枪的年轻人看起来太年轻了,一身松垮垮的军装明显不合身。
2003年6月,几内亚边境的甘塔镇,正在执勤的小女兵 CC BY-NC-ND/ICRC
几天前,克里斯汀刚从刚果(金)回到日内瓦。她是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儿童保护顾问,这次去刚果(金),是商量如何对红十字在刚果(金)的儿童兵政策做出一些策略性的扩展。
在现代战争中,儿童兵是最让人不安的身影。柬埔寨红色高棉的儿童兵面无表情地屠杀平民;乌干达强人阿明将军的暴力军团,不满13岁的儿童戴着墨镜拿着手枪的样子,让人不寒而栗;伊朗10岁的少年穿着霍梅尼头像的T恤赤手冲入战场扫雷……根据联合国的统计,全世界范围内有30万名儿童兵在作战,其中40%是女儿童兵,而且数量每年都在增长。
刚果(金)是全世界儿童兵问题最严重的国家。在战争最严酷的阶段,刚果(金)一共有3万名儿童兵在战场上作战,占全部士兵人数的30%。男孩用来当间谍、搬运武器、把守关卡,更多被直接扔到前线。在布尼亚,一个交锋激烈的战区,儿童兵一度占据了交战双方的60%到75%,其中年龄最小的只有7岁。最年幼的男孩被放到距离敌人最近的地方,因为他们对危险和死亡茫然无知,是最“无畏”的士兵。
国际刑事法院在1998年就规定:征募不满15岁的儿童加入武装部队或集团,或利用他们积极参加敌对行动,是一种战争罪。但在刚果(金),每一个武装势力都在招募儿童兵,包括政府军。而且,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因为招募儿童兵而受到惩罚。
2014年,在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帮助下,在刚果金有283名复员儿童兵与他们的家人团聚。 CC BY-NC-ND/ICRC
“每次去刚果(金),都有一种很悲哀的感觉。从飞机上看出去,这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国家,东部的大湖区波光粼粼、青山郁郁,玉米地里炊烟升起,正是你所期待的非洲。但是一下飞机,就看到道路破败、房屋凋敝,人们在极度的贫困和荒诞的暴力中挣扎。一个个好好的家庭被拆散,有些孩子前一分钟还被父母抱在怀里,后一分钟就已经是孤儿,裹挟在逃难的人群里流浪,或者被掳去当兵。他们是真正无辜的受害者,战争既非他们想要,也不是他们所能理解的,他们却要为之付出惨重的代价。其实,父母和小孩,哪一方受到的伤害更深,我无法判断,只是这样的悲剧太多太多了。”
克里斯汀第二次遇到儿童兵,就是在刚果(金)的一个康复中心,一群孩子在那里读书、唱歌、看电影,《上帝也疯狂》看得咯咯直笑。在阳光下,你不觉得他们与普通的孩子有任何不同,直到他们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这些故事往往非常相似。
“叛军让我加入他们。我说不。他们杀了我的弟弟。然后,我改变了主意。”
一个7岁的前儿童兵这样描述自己当兵的原因。
1993年,莫桑比克难民接受加拿大的粮食援助 CC BY-NC-ND/ICRC
有时候,他们并不是被绑架或者胁迫来的,而是“自愿”的,贫穷是最主要的原因。在军队里,他们能得到食物、资源、权力感,算得上一份“体面”的工作。在利比里亚的内战中,靠一支儿童兵军队起家并当上总统的查尔斯•泰勒,曾许诺每个参加战斗的儿童兵,如果他们打赢了可以得到一台计算机。
比利时摄影师塞德里克•热尔布艾为《时代》拍摄过一组关于刚果(金)儿童兵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让人尤其不安。一个儿童兵被遣散时,死死地护着手中的弯刀不肯放手,脸上显出痛苦凄惶的表情。对他们来说,被遣散意味着失去身份和地位。
一般来说,他们至少得在康复中心待上半年才能回家。一方面,他们得学习一些基本的谋生技能,比如种地、木工之类的手艺活,还有认字;另一方面,他们身上有许多伤口需要处理,一些孩子有枪伤、刀伤,有的传染了性病或者肺部感染;更重要的是,他们必须经过心理治疗。
把一个孩子训练成杀人机器很容易,但把他们还原到一个男孩或者女孩,却非常困难。一个孩子一旦被教会杀人,暴戾的性格就极难纠正。在战争中,他们握有生杀大权,他们曾经烧毁别人的房子,喝过战死者的鲜血,甚至被迫杀死过自己的父母或者朋友。有些孩子从来不知道没有战争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一位无国界医生回忆自己在塞拉利昂的经历,两名11岁的武装儿童兵,互相打赌一名孕妇腹中婴儿的性别,最后其中一个得意洋洋地喊“我赢了”,他一手炫耀着胎中女婴,一手握着血淋淋的刀。
“我也可以通过上学来为我的国家服务。”要教育,而不要征兵。 CC BY-NC-ND/ICRC
追究一个孩子在战争中犯下的罪行,是一个危险的问题,但我还是问克里斯汀:“对于一个曾经做出过很邪恶的事情的儿童兵,你真的能始终把他当成孩子看待吗?”
她说:“当然。这是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原则。就像我们对拘留犯的态度,我们不知道这个人做过什么,也许是非常可怕的罪行,但我们关注的是他当下的境遇,与他的过去无关。”
或许,只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会明白,什么是失去家庭,失去一切。在一定的压力下,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地丢失人性,它可以发生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尤其是孩子,他们是受害者,因为他们没有选择。
他们在军营里所经历的一切,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心理创伤。一些人道救援组织,比如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救助儿童会、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可以通过政治谈判和斡旋把他们从战场上解救出来,可以用画画、故事、音乐、还有看护人员持续的耐心和关爱,软化他们的心。但是,克里斯汀认为,对这些前儿童兵来说,重建身份——我是一个孩子,不是士兵,最关键的是有一个安全的环境愿意接纳他们,给他们一个家,让他们重新融入社群,重建社会关系,并得到一个孩子应该得到的爱护。
所以,帮助前儿童兵寻找失散的亲人,是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在刚果(金)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他们有一个十分强大的寻人网络,其中一个重要工具是红十字通信(RedCross Message),在很多战争或者天灾中,当各种现代通信手段都被切断时,红十字通信是失散的家人之间唯一的联系纽带。世界各地的数千名志愿者承担起艰难的寻人工作,有时候甚至持续10年20年。在刚果(金)极其落后的通讯环境下,只有红十字通信有能力到达一些极其边远的地区,甚至进入邻国,如卢旺达、乌干达,帮助这些前儿童兵寻找他们失散的家人。去年一年,在刚果(金)境内外往来的红十字通信就有10万多封。
未完待续
文 | 陈赛
原载于三联生活周刊 2009年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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