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都茶屋的一餐
上一站——在京都菜市场的一餐
中国和日本的民族性格,在两个去处最能体现。
一是寺庙,二是茶馆。
“香火旺”是中国人对寺庙的崇高评价,好像非得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才算是经营成功的名刹;如果人烟稀少氛围清净,那就容易让人联想起青灯古佛之类的凄凉形容词。而日本的寺庙大多是噤声之地,即便游人如织,寺庙也会要求访客脱鞋、洗手、漱口,在绝对安静的心态下参观拜谒。
茶馆也相似。在中国,它的称呼丰富多彩,比如茶寮、茶肆、茶坊、茶楼、茶房、茶店、茶社、茶铺、茶亭。而茶馆的功能,也和它的名字一样繁多。贩夫走卒在这里谈论时事、寻找就业机会;中产阶级在这里做买卖、品茶吃饭;文人士大夫也要在茶馆里找点热闹,以斗茶品、行茶令、茶百戏为内容的“斗茶”宋朝就开始流行。哪怕是顶顶高级的茶馆,也要弄点演艺节目供客人取乐,北方流行的是鼓书和评书、南方流行的是评话和弹词。
总的来说,中国茶馆是社交场,不是洗心房。
老舍《茶馆》的复原图
那种纯粹静心品茗、安然思考的茶馆呢?对不起,中国古代没有这种东西,它只存在于文人自家小筑,或者是深山中某个香火冷落可以留宿客人的寺庙。至于当今街上那些古色古香、隐隐约约传来古筝声的茶楼,是改革开放后才陆续出现的,它们参照了日式饮茶环境的调性,加入了中式的仿古元素,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半个舶来品。
而日式的茶屋,和中国茶馆有着截然相反的气质,秉持江户时代传统的高等级日本茶屋,都会在神秘、庄严的气氛中,让客人观看礼节隆重、操作程序繁琐的茶道表演;哪怕是仅供客人随意喝茶的茶屋,也会刻意营造宁静的环境和专注于茶水、点心品质的印象。
丰原国周描写待合茶屋的浮世绘
由此,又派生出了专供男女幽会、提供寝具的“待合茶屋”,以及提供更丰富茶食的“料理茶屋”。
当然了,基于身边带着妻儿的客观条件,前一种“待合茶屋”注定与我无缘;但后一种“料理茶屋”是必须尝试的,这次来到的,是京都的“阿古屋茶屋”。
小而精致的门脸,橱窗里陈列着当日推荐的主食和茶食,但氛围一点也不商业,走进去让人有种寻访高士的错觉。
和大多数日式茶屋一样,用庭院、枯山水、榻榻米、焚香刻意营造出宁静恬退的氛围,光在这样的小院里坐坐也是享受。
迎宾茶上来了,这个是不收费的。颜色古朴的美浓烧茶具,装着淡薄的绿茶。
日本人对小朋友真好,幼崽不能喝茶,那就来一杯插了吸管的冰水。
我点的抹茶上来了,用茶筅打出了非常细腻的泡沫,入口苦,很香。我不懂茶,但总读过陆游的“晴窗细乳戏分茶”,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细乳”了。搭配抹茶的是一小份类似于烧仙草的东西,小方块,浇着浓郁的红糖浆,能很好地中和茶的苦味。
太太也不会喝茶,要了一份抹茶冰淇淋。和之前吃到的整个绿油油的抹茶冰淇淋不同,抹茶粉是筛到牛奶冰淇淋上的,清爽解腻。作为搭配,还加了水果冰、松糕、麻薯、糖渍红豆,颜色好看,一起吃的口感也脆绵兼具,抑扬顿挫。
坐久了,肚饿,再来两份主食。先上来的是照烧鸡肉饭配荞麦冷面,饭里撒了大量的碎海苔,和鸡皮的脆爽相得益彰;荞麦面很小份,清淡的酱油味是为中和鸡肉饭的浓郁而配置的。小碟子里装的是盐渍希鲮鱼籽和梅干,鸡肉吃完了,这两种食材放到饭里,拿茶水一泡,就是上好的茶泡饭。
后上来的是大份的荞麦冷面。里面有海苔、白萝卜泥、香菇丝、蕨菜丝、笋丝和山葵泥,一样的淡酱油底,筷子一拌,自然有清新的香味渗出。
搭配荞麦面的是一盅豆腐皮,用碎冰做底、配着山葵,一张张慢慢吃,有清冷的豆香溢出。这大概是我平生第一次认认真真尝到豆腐皮里的豆香,想起家乡拿此物油炸做“炸响铃”,味道松脆固然也可口,但两厢对比之下,确实不太尊重食物的本味。
总的来说,茶屋的料理,以清淡为主色调,不要夺了茶味才好。
茶屋里还有各色各样的和果子出售,样子漂亮讨喜,可惜保质期都很短,是需要一两天内吃完的。
我选了一个栗子糕,边走边吃。太好吃了,以至于忘记拍下真容。
结账时,回头望了望吧台,居然放着一幅中国书法的屏风。是俞樾题写的,张继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嗯,跟这里的调调很搭。其实当代中国茶楼参考自日本茶屋,但日本茶屋又何尝不是脱胎自中国唐宋文化。本来就是一水之隔的两个国家,说谁传承谁是见外了,相互影响才是真的。
出门,拐角,小巷子尽头是一对穿着和服的母子。不知是中国游客还是日本当地人,但这味道,确实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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