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咖啡的香醇，或许也是另一种生灵的灾祸

我在野外跟椰子狸的初遇，至今依然记忆犹新。那是在海南的某座山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同伴都穿行在或浓或薄的雾中，领头的飞哥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借助手电光观察四周，希望能从夜晚的黑暗中找到反光点。在木栈道上走了一会儿，他突然定住，回头小声招呼我们：“有货！有货！”大伙儿快步上前，顺着他指的方向，紧张地望去，生怕错过。

看到那对反光点后，我马上举起望远镜想看个仔细。咦！居然不是鼯鼠？！倒更像是豹猫。可是，豹猫怎么会爬到那么高的树上呢？纳闷之际，那对反光点开始向旁边的树枝移动，全身也随即短暂地暴露在了手电光下，身上的斑点和头的形状完全不是豹猫款的。“椰子狸！”飞哥几乎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准确的判断，而我还在把这短暂时间里看到的片段努力拼凑起来——长长的黑色的尾巴，身上带有实心的黑斑点，身体颜色较浅…… 这便是我对椰子狸最初的全部印象。

夜巡中遇到的椰子狸。是不是很神秘？图片：@海南巴帝

来自旧大陆的家族

分类学上椰子狸（Paradoxurus hermaphroditus）隶属于食肉目（Canivora）灵猫科（Viverridae），该科成员体重范围在0.6～20 kg，是一群小到中型的食肉动物。它们身型瘦长而四肢较短，吻鼻部突出，身上常有斑点或条纹，不少种类长长的尾部还带有环纹。

慵懒趴在岩石上休息的椰子狸。图片：Joe Blossom / photoshot.com

多数灵猫科成员的雌雄个体在肛门周围都有发育良好的气味腺，这些腺体的分泌物即被称作“灵猫香”，据信灵猫的英文名civet原意便是指这种带有独特麝香气味的分泌物。灵猫科在世界上的分布仅限于旧大陆，人们只在亚洲、非洲的温带和热带地区能见到它们的身影。尽管在今天的欧洲南部和西部也有小斑獛[pú]（Genetta genetta）的记录，但这可能是历史上人为引入西班牙之后再扩散的结果。

几种灵猫科动物。

左上：椰子狸。图片：Bernard Dupont / wikimedia.org

右上：马来灵猫（Viverra tangalunga ）。图片：blue futon / wikispaces.com

左下：大灵猫（Viverra zibetha）。图片：Tontantravel / wikimedia.org

右下：小齿狸（Arctogalidia trivirgata）。图片：Tontantravel / wikispaces.com

哺乳动物头骨上有个结构叫做鼓泡（auditory bulla），它参与构成中耳鼓室，是听觉系统的一部分。依据鼓泡内是否有隔膜将其分为两室，人们把整个食肉目分为两大分支——猫型亚目（Feliformia）和犬型亚目（Caniformia）。猫型亚目包括了双斑狸科（Nandiniidae）、猫科（Felidae）、灵猫科、斑林狸科（Prionodonidae）、鬣狗科（Hyaenidae）、獴科（Herpestidae）和马达加斯加特有的食蚁狸科（Eupleridae）。除双斑狸科之外的猫型亚目鼓泡中都具有隔膜，而犬型亚目则无此特征。

在猫型亚目头骨示意图可见被隔膜分成两室的鼓泡。图片：Oz Spinner / wikimedia.org

过去基于形态学研究，人们认为猫型亚目的其他成员都是由灵猫科这一基干类群演化而来，但现在新的证据表明灵猫科很早便从猫形亚目的基干上分化出来，并非其他类群的祖先。同样基于形态学证据，历史上曾把双斑狸科、斑林狸科和食蚁狸科，甚至獴科都全部归入灵猫科当中，而今天的分子遗传学研究则支持将前述四科都从灵猫科里分立出来，其中斑林狸科与猫科的关系更近，食蚁狸科与獴科的关系更近，而獴科则与鬣狗科的关系更近。

↑上下滑动查看↓猫型亚目各科的系统发育关系，其中包含已经灭绝的几个科。来源：wikipedia.org；制图：物种日历

亲缘关系较远的物种在长期适应相同或相似的环境时，往往会发展出具有相似功能的器官或结构，翻译成人话就是“会长得很像”，这一现象被称作趋同演化（convergent evolution）。灵猫科和它的猫型亚目小伙伴们便是对此的生动诠释。

现在基于分子遗传学和形态学证据，将灵猫科又分为了4个亚科：灵猫亚科（Viverrinae）、棕榈狸亚科（Paradoxurinae）、缟[gǎo]狸亚科（Hemigalinae）和獛亚科（Genettinae）。其中灵猫亚科包括了生活在亚洲和非洲的6种地栖型灵猫，而偏树栖生活的棕榈狸亚科成员则只分布于亚洲，计有7～9种。在海南高树上见到的椰子狸和物种日历去年介绍过的熊狸（Arctictis binturong）就属于棕榈狸亚科。

熊狸是身型和体重最大的灵猫科成员。图片：Tassilo Rau / wikimedia.org

“你的名字”

椰子狸属（Paradoxurus）最早由法国博物学家居维叶于1821年建立，paradox源自希腊文，意为“奇怪的，矛盾的”，urus则指原牛（Bos primigenius），是今天我们熟悉的家牛已经灭绝了的野生型祖先种。

椰子狸的种本名hermaphroditus更有意思，源自希腊神话中的赫马佛洛狄忒斯（Hermaphroditus）。这位传说中的绝美少年，在欣赏自己水中倒影时，被湖中水仙萨尔玛西斯（Salmacis）疯狂爱上。随后，发生了一些很奇妙的事情，最终赫马佛洛狄忒斯变成了雌雄同体。于是在现实生活中的雕塑和绘画上，赫马佛洛狄忒斯多以具有男性特征的少女形象出现，翻译成今天的通俗语言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扶他。值得一提的是，雌、雄椰子狸的肛门附近都有香囊，而香囊又形似蛋蛋，因而容易使人产生“安能辨我是雌雄”的错觉。这或许也是椰子狸种本名的由来吧。

椰子狸：一定是有什么误解嗯。图片：Daniel Heuclin / photoshot.com

椰子狸广泛分布于亚洲中南半岛、马来半岛、印度尼西亚、菲律宾、印度、巴基斯坦、尼泊尔和斯里兰卡，也见于我国珠江流域以南的两广、云南、海南以及四川西南部。在其分布区内体型大小、毛色乃至身体图案都有很大的变异，历史上曾经描述了超过30个亚种。

分别为苏门答腊（左）和菲律宾（右）亚种，注意左图肛门附近类似蛋蛋的结构。左图：Nick Baker / wikispaces.com；右图：Magalhães / wikimedia.org

最新研究则表明可以将椰子狸一分为三：椰子狸Paradoxurus hermaphroditus，对应南亚和邻近的亚洲大陆区域的种群；巽[xùn]它椰子狸Paradoxurus musangus，对应中南半岛、马来半岛、印尼苏门答腊岛、爪哇岛、巴厘岛等地的种群；菲律宾椰子狸Paradoxurus philippinensis，对应印尼明打威群岛、婆罗洲和菲律宾的种群。研究者同时还认为在中南半岛一带椰子狸和巽它椰子狸可能同域分布的地方，两者间存在海拔上的分化，前者偏向生活在海拔较高的环境里。

残酷的咖啡产业

已有的资料显示棕榈狸亚科成员主要取食各种果实，若有机会捕到小型脊椎动物或无脊椎动物这样的高蛋白食物，自然也是来者不拒。椰子狸也不例外，已知它们至少取食35种植物的果实，在很多地方还以嗜食发酵后的棕榈树汁著称，由于用棕榈树汁发酵而成的饮料被称作棕榈酒（Toddy），因此椰子狸在这些地区也获得了“Toddy Cat”的雅号。然而真正让椰子狸“闻名”世界的却是另外一种饮品——咖啡。

一般认为咖啡的种植在公元前800年左右起源于东非的埃塞俄比亚，其后传入阿拉伯世界。因伊斯兰教规禁酒，故咖啡这种带有刺激性的饮品开始在阿拉伯世界流行起来。咖啡的种植和生产在17世纪下半叶之前一直被阿拉伯人垄断，直到1670年一位到麦加朝圣的印度伊斯兰信徒才成功将咖啡引种回国。最终，荷兰人把咖啡种植经斯里兰卡带到了荷属东印度（即今天的印度尼西亚），也正是在这里发生了椰子狸与咖啡的邂逅。

看到这里你或许已有预感，这又是一个“买卖”与“伤害”的故事。图片：Michael Lallana / pinterest.com

咖啡的大量种植，客观上为爱吃果子的椰子狸提供了新的食物来源。这些夜间活动的“水果猎手”爬上咖啡树取食成熟的咖啡果，而它们的消化系统没法处理的咖啡种子——也就是人类种植咖啡的目标咖啡豆——穿肠而过以便便的形式重见天日。种植场的工人渐渐注意到了这些经过了椰子狸“前处理”的省去采摘、去皮等工序的“天屎之豆”，便收集起来清洗烤制成了可供饮用的咖啡。据传，如此一来得到的咖啡也具有了某种独特的味道。

椰子狸的粪便中未被消化的咖啡豆。图片：justforsybarites.com

在印尼语中咖啡被称作Kopi，椰子狸则是Luwak，于是这种咖啡也就被叫作了Kopi Luwak，直译为“椰子狸咖啡”，更加形象一些的话，就是“猫屎咖啡”了。如果椰子狸跟咖啡的故事止步于此，倒也不失为一个有趣的山野传奇。然而，后来裹挟在金钱之下发生的一切，却给椰子狸带来了无尽灾祸。

1981年，一个名叫Tony Wild的咖啡商人读到了《美国国家地理》上有关“猫屎咖啡”的一则短文；十年后，正是他出于好奇将还不到1公斤这样的咖啡豆进口到了英国，“猫屎咖啡”第一次进入西方世界。物以稀为贵也好，奇货可居也罢，总之从此“猫屎咖啡”便在追求新奇的媒体和受众的共同助力下，开始以“世界上最昂贵咖啡”的名号行销了起来。好莱坞影星杰克·尼克尔森、知名电视主持人奥普拉·温弗里等都曾跟“猫屎咖啡”有过亲密接触，1公斤“猫屎咖啡”的价格最多时也被炒到了270美元（约合人民币1700元）。

包装上的大斑灵猫图案似乎代表了正宗，但这份地道对于它和它的近亲们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厄运。图片：boingboing.net

一开始，人们还秉承最本初的做法收集野外椰子狸的粪便。但随着价格看涨需求越来越大，如此做法已经完全不能满足市场。于是有人便想到了圈养椰子狸的“好点子”：将野外抓来的椰子狸关在笼舍里，每天饲咖啡果，按时间捡屎即可，再也不用漫山遍野去跑腿了；而且产量也有了保证，想要更多的咖啡豆，关押更多的椰子狸便是，反正也没人能喝出哪杯是野外捡回来的，哪杯又是来自圈养的椰子狸。

可以看到被圈养的椰子狸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刻板行为。图片：PETA UK / youtube.com

“猫屎咖啡”的生意就这样走了火入了魔，甚至在印尼巴厘岛形成了针对西方游客的参观咖啡种植园、椰子狸饲养场外加购买“猫屎咖啡”的产业一条龙。利益熏心的商人们自然不会在意圈舍里的椰子狸过得开不开心。2016年发表的一篇研究论文，通过观察16家开放参观饲养场里48只椰子狸获取的数据，指出这种商业化的“猫屎咖啡”饲养场为椰子狸提供的条件非常有限，极其不利于动物福利。就连知道真相的Tony Wild本人都看不下去了，发起“Cut the Crap: Say No to Kopi Luwak”活动想要终止这项残酷的买卖。

由Tony Wild本人发起活动的logo。图片：Tony Wild

“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这句话放在“猫屎咖啡”上也同样适用。

这是一位探出头张望的母亲，这个树洞就是她与孩子们的家。图片：13seaeagle / youtube.com

本文是物种日历第4年的第100篇文章，来自物种日历作者@鸟人Robb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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