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反对点翠,我是说动物和工艺都要保护
随着近几年清宫戏爆款频出,一些传统工艺美术伴随着争议走进了我们的视野,比如点翠。
清代点翠饰品。图片:Nalin Singapuri / wikimedia
但纵观网上论战,不论站非遗传承还是动物保护,双方都有许多论据是隔靴搔痒甚至道听途说。所以我们在陈述观点之前,先澄清几个误区。
误区一
“翠鸟活体取羽才鲜艳。”
这是网上流传甚广的一种说法。然而不论怎么看,“活体取羽”都是扯蛋。
从古到今,翠羽基本都是附在翠鸟尸体上运输的,如《宋史》记载“去年交趾(越南北部)献翠毛五百尾”,尾是鸟的量词;2019年3月深圳海关查获的翠鸟走私案,也是222只鸟尸而非拔好的羽毛。
深圳海关查货白胸翡翠。
事实上翠羽的鲜艳主要源于结构色,即羽毛表面的显微物理结构对光线所起的折射、干涉等作用,与翠鸟本体关系不大。类似的还有一些昆虫,其翅膀上的颜色来源于薄膜干涉现象,只要翅膀完整,在合适的角度就能看到七彩。
几种昆虫翅膀的结构色。图片:PNAS
一般来说,类似“活体取羽”这种玄而又玄的“讲究”多来源于清代。清代是中国古代工艺美术发展的巅峰时期,工匠们追求极致的繁缛、华丽和精巧,跟西方的洛可可有点类似。为了指导实践,各行各业的“讲究”也就出现了,有的是技术总结,有的纯属折腾自己。大家看到这类说法一定要心明眼亮。
在中国,用翠羽装饰的工艺很早就出现了,比如“买椟还珠”的那个盒子就是“辑以羽翠”。从记载来看,古早的技法多是简单的粘贴或织绣,所以不易传世。我们现在能见到的点翠实物多是明清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当时翠羽基本已经固定用在首饰上了,依托贵金属的载体能得到更好的保存。去北京或沈阳的故宫看看,那些流光溢彩的首饰,往往是点翠、镀金、花丝、镶嵌等多种工艺的结合。
清代点翠嵌珠宝五凤钿。图片:故宫博物院
说到这,我们就引出了第二个常见误区。
误区二
“翠羽原料很贵。”贵吗?真不贵。据我了解,普通翠鸟(Alcedo atthis)的羽毛十块钱左右一根,做个小首饰的翠羽成本满打满算一顿饭钱。
那为啥点翠首饰那么贵?因为正如上文所述,它是多种工艺的结合。须知,首饰高价的很大一部分因素不是原料稀缺,而是人力或工艺成本,比如莫氏硬度(一种划分矿物相对硬度的标准)较高的玛瑙,随着技术发展,把它车成珠子成了分分钟的事,玛瑙手串的价格便迅速降到了几十块,而仍需设计和精雕细琢的摆件价格依然高。拿破仑三世曾用铝制餐具炫富,是一个道理。
“佛珠机”的出现让手串的社会劳动生产率迅速提高。
当然,也有原材料确实就贵的。比如未加工的犀角往那一摆,鹌鹑蛋大小的克价就约等于黄金,大一点更是成倍翻番。犀牛濒危到什么程度,市场会告诉你一切。
但翠羽和犀角不同,后者国家严禁贩卖,前者却不是。中国翠鸟有7属11种,除却保护动物和“三有动物”(国家保护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经济、科学研究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仍有一种白胸翡翠(Halcyon smyrnensis)不在榜上,“理论上”可以捕杀乃至做成点翠。
这就是我要澄清的第三个常见误区:买卖翠羽或制作点翠等于违法。左:白胸翡翠;右:普通翠鸟。图片:Satdeep Gill & Shantanu Kuveskar / wikimedia
看到这你一拍大腿:“明白了,你支持用翠鸟羽毛做首饰啊!”
不,我要告诉你的是:不支持。
为什么?
因为坏就坏在这个“理论上”。
“合法”之下的阴影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翠鸟性子非常烈,与人接触后会进入高度应激状态,至今都没有实现规模养殖。这意味着,绝大部分翠羽只能来自野外。然而中国大部分翠鸟又不能捕杀,所以翠鸟或翠羽只能私下贩卖。通常来说,他们第一次都只会卖你零散的翠羽,小白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种类。别问,问就是白胸翡翠。
举个例子,据2017年的某新闻,有人在QQ群里叫卖翠鸟。从照片来看,是十多只白胸翡翠和一只蓝翡翠的尸体。蓝翡翠属于三有动物,捕捉一只就属违法。事实上这些贩子但凡沾点边的都能捉,甚至蜂虎科和佛法僧科的都能“跨科”当成翠鸟卖。
只要制度上能开个小口,人性的贪婪就能把它撕到无限大。
翠鸟卖家展示的翠鸟尸体,其中蓝色的翠鸟为蓝翡翠(Halcyon pileata)。图片:雪明明(化名)
类似的事不仅仅发生在翠鸟上。以象牙为例。1981年,中国成为《濒危野生动植物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缔约国,1989年开始禁止非洲象牙的进口。一开始没毛病,但过了十几年就都撑不住了:这一边,中国许多老国营的牙雕厂资源枯竭,同时一部分人又有牙雕的“刚需”;那一边,一些非洲国家保管了一批来自盗猎或自然而死的大象的牙,想换点真金白银。两边一合计:整!
于是在多方斡旋下,2008年,津巴布韦、纳米比亚、博茨瓦纳和南非四国联合拍卖了108吨象牙,中方的中国工艺集团公司、北京牙雕厂、广州大新象牙工艺厂和北京猛犸艺术品公司四家企业共拍得61吨,合每公斤1083元。这也是1989年至今中国唯一合法获得的象牙原材。
中国工艺集团公司官网对此事的报道。
在国内分配完毕后,按规定,这批象牙必须定点加工,且其制品必须配上林业部门监制的收藏证才能售卖。
但事实是,很多销售点以各种理由不给买家收藏证。如此一来,他们可能卖了10斤象牙,却只用了1斤的收藏证的“额度”,另外9斤林业部门无法监管。于是借着这61吨“合法象牙”的幌子,非洲的象牙盗猎迅速达到了新高峰,仅2009年至2014年,就有至少170吨非法象牙流出非洲。具体多少流到中国市场,我们已无法得知。
象牙制品及收藏证。图片:longhoo.net
2017年底,中国全面推行“禁牙令”,从此任何象牙贸易都属违法。但即使这样,官方还是留了一个口子——猛犸牙。猛犸象虽早已灭绝,但在北极圈的冰冻层留下了大量类似化石的象牙,中俄两国都允许公开买卖。猛犸牙的外层有各种元素浸染的棕蓝等色,但完好的牙芯却和非洲象牙相似,只有横截面勒兹纹的角度略有差别。这样,不少卖猛犸牙的店就又能卖走私的非洲象牙了。
猛犸象牙(左)与非洲象牙(右)勒兹纹的对比。图片:吴二棒
图片:dahanyuku.com
文玩界有所谓“一红二黑三白”之说,即红色的盔犀鸟头盔、黑色的犀牛角和白色的象牙。其实除了这些还有许多五花八门的材料。随便去一个文玩市场的动物制品店,只要跟老板多聊几句,聊出大猫骨(虎骨)、虬角(古法染绿的海象牙)、玳瑁甚至一角鲸角(其实是犬齿)并不是什么难事。走私或洗白这些东西的方法,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拉拉杂杂说了这些,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在利益驱动下,在制度尚不健全的情况下,利欲熏心的人总会无所不用其极地钻漏洞。“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句话流传那么久,不是没有道理的。
动物和工艺,两者都需要保护
看到这里,你或许又要拍大腿了:“你反对点翠啊!”
不,我只是反对用翠羽制作首饰而已。点翠工艺,我是支持的。
美术设计中能不能使用动物制品?这个话题已经讨论了很久,而且必将长久讨论下去。人类对于用动物制品装饰的热情从来没有消退过。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比如日本有一种用“玉虫”(吉丁虫)鞘翅装饰的工艺,就跟点翠很像;法隆寺的镇寺之宝“玉虫厨(橱)子”,上面就曾闪耀着同样是结构色的光泽。
左:飞鸟时代玉虫厨子局部《舍身饲虎图》;右:现代复制品。其中山石部分为玉虫装饰。图片:高山市茶道美术馆
再比如,2019年初国博办的展览“新考工记”,里面也有一位热衷于羽毛装饰的法国艺术家Nelly Saunier的作品。
Nelly Saunier的作品《神圣支配》。图片:nelly-saunier.com
这两个是跟点翠有点类似的工艺,其他比如螺钿要用贝壳,抽丝要煮蚕茧,甚至做皮带要杀牛,就太多太多了。一下子要杜绝所有动物制品,私以为是极端且不现实的。对于大部分人而言,能做到遵纪守法,不危害保护动物和三有动物,就非常好了。
事实上,国内的公立博物馆近年来都比较重视这个问题。即使要展出,也尽量不做相关文物的宣传。如果你关注许多博物馆公众号或微博,你就会发现涉及到点翠、牙雕等的展品基本不会出现在宣传上。甚至,此前我看了沈阳故宫博物院“金玉满堂”展,其中几件并排展示的首饰都有展牌,唯独点翠的一件没有。
沈阳故宫博物院“金玉满堂”展。图中这套展品中,点翠饰品就没有展牌。图片:吴二棒
同时,随着国内外对文物少干预或不干预的原则达成共识,点翠的修复也越来越少了,一般都只是把掉下来的翠羽粘上去,或者对镶嵌、花丝等进行修复,而不会再使用新的翠羽;其他涉及到保护动物制品的文物修复也都只是小修小补,比如给牙雕补一下裂纹啥的。1958年,北京市文物局曾对出土的定陵凤冠做过大规模点翠修复,那是属于特殊年代的产物,现在基本不可能了。
明万历孝端皇后凤冠。图片:中国国家博物馆
前文提到,点翠首饰涉及到多门工艺,翠羽在最终效果的呈现中只占一小部分。如果你逛一下相关QQ群或贴吧,就会发现许多爱好者都用其他羽毛或缎带替代,在花丝镶嵌等的衬托下一样美丽。
所以,我对于部分网友无差别地攻击点翠工艺也是反对的。对于大部分DIY爱好者来说,一方面是点翠已经变成了“点羽”,另一方面是大头往往在其他工艺上。点翠本身的入门,真没你想的没那么难。
用替代品做出来的精美的“点翠”真的很多,可以去搜搜看。但是,下面这种替代品就很尴尬了:
一位点翠爱好者在贴吧展示的原料来源,是自己养的琉璃金刚鹦鹉。但是,在大陆个人能够饲养的鹦鹉,只有鸡尾鹦鹉、虎皮鹦鹉和桃脸牡丹鹦鹉这三种。
这里再用犀角做对比。明清也有过大量精美的角雕作品,为什么现在没有那么多自发学习的爱好者?如果说是因为犀角难得,那点翠都能用鹅毛代替,犀角也能用牛角、驴蹄等代替呀(赝品往往就是用它们)。我个人觉得,或许就是因为犀角本身的颜值,太,低,了!根本不好戴出去好吗。来国博“回归之路”看看展出的几件犀角文物(展期至11月27日),摸着良心说,你真喜欢这土不拉几的颜色?
“回归之路”展出的犀角雕布袋僧。图片:故宫博物院
换句话说,点翠不用翠羽还是能够blingbling,角雕不用犀角就什么也不是了,除非用高超的雕工弥补,而这又不是一般人能学的。那么,点翠,或者说“点羽”,作为易入门又能满足广大人民群众对美的追求的工艺,为什么不能允许它存在下去呢?
我认为传统工艺能传承,不是靠着财政强制输血,而是靠人民群众的自发喜爱。点翠能借着清宫戏等复兴,正说明它是经过历史筛选沉淀下来的美。不要以今律古,也不要以古律今,在这样一个网络时代,宽容往往是最大的美德。动物和工艺,两者都需要保护。
一千多年前,北齐的刘昼感叹道:“翠以羽自残,龟以智自害。”一千多年后,我们发明了不用残害翠鸟的替代品,这是翠鸟的幸运,也是人类的幸运。
非遗传承和动物保护并非你死我活的关系,如何把握好度,让“点翠”工艺可持续地“活”下去,我认为答案已不言自明了。
本文是物种日历特约稿件,来自物种日历作者@吴二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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