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样去告别
即将到来的九月,是和新学校、新学期见面的开学季,也是留学生们离开父母的告别季。
在这个时间点谈“告别”,是为了正在告别中伤心的你,是为了曾经把告别看得太重或太轻的你,也是为了一直以来都没有想明白要怎样告别的你。
01
告别的瞬间
要怎样去告别?我是认真想过这个问题的。
我曾经用一个月的时间,去准备最后一刻的告别,为了和我只生活了一年的城市说再见。这个看似很没时间概念的规划,其实于情于理都无法避免。一方面,行李和我将跨越起码两个海关,走过几万里路,这些都需要时间准备;另一方面,关系好的朋友和常去的地方,总要说声再见。
当我们计算获取一个学位的时间成本,9个月,一年,两年,四年,或者更多,也会考虑到:这段新奇的、昂贵的、和从小生活环境不同的经历,所能留下的影响和带来的效益,很有可能会超出其他相同长度的时间。
在告别里,时间的纬度本来就是缺失的。如果把走出海关的瞬间,看作是一个分离的节点,这个告别的时刻就会被拉得很长。所有与这个时刻相关的时间段,在回忆里都无法和它平行,会自然而然地以它为中心,向它凹陷。我们很难记住留学生活里的每一天,但一定会记得离开这个节点上,自己的想法和状态。
所以,讨论告别这个问题,首先就需要把时间线抽走。就像基里科的《一条街道的神秘与忧郁》, 肃立的建筑是地平线上最能让人联想到“永恒”的人造物件,它们模糊了时间的概念,将小女孩奔向未知的黑影,记录成一个悬而未决的瞬间。
以此画为例,是想说:“告别”这个瞬间,在记忆的画幅里也许被记录成了节点,但在画外,常常有一个更大的故事可以讲。
出国时,和家乡告别,也和从未离家万里的自己告别;毕业时,和大学告别,一个由陌生到熟悉的环境,从此会开始从回忆里渐渐抽离,同时也一点点地变得更深刻。
而在这至少两次告别间,不断刷新的人生体验,换言之,就是成长。
很多家长送孩子出国,未必会去精准地计算回报,更多的是希望孩子能接受更适合他的教育,看到更大的可能性,能有机会用年轻时的勇气与热情,去换取未来面对人生不同境遇时的从容淡定。
02
告别与回忆
进入一种新的文化,我们会害怕交不到足够多的朋友,担心在校园里总是独自走、在人很多的派对上没人可说话;我们也怕结识不到足够“厉害”的人脉,在需要吹牛的场合,没有张口就是“我一朋友”的豪迈。
即使没有什么社交野心,应该也很难拒绝认识有趣的人,很难不对一些新奇的想法或生活方式产生兴趣。在对陌生世界的探索中,大学校园连带着它所在的社区、城市,甚至整个国家和文化,都会渐渐养成我们看待世界的习惯。
在20岁不到的年纪,很多观念还没有完全构建起来,就要在另一种文化里被解构重塑,思维被不够熟悉的“旧世界”和有点陌生的“新世界”来回拉扯,直到许多概念变得模糊,理念的边界也塌陷在眼前的现实里。因为经历过,才更懂得:每个人回忆里的美国不再是一个笼统的概念,而是由亲身感受过的各个场景拼成的总和。
这就是经历的宝贵之处,是种纸上得不来的认知。而这些逐步形成的认知,会被一点点存在回忆这个账户里,以便日后想起或提到“我当年……”时取用。一个告别的节点,就是一段回忆封存的瞬间。记性是个很容易掉线的小妖精,(除去个别过目不忘的神人,)发生过的事,忘记的总是比记住的多。
所以,谈及回忆,我们常常本能地忽视其两面性。给了我很多灵感的德国学者Astrid Erll认为:记得和忘记是回忆这枚硬币的正反面*。在我们讨论回忆的时候,不能抛开忘记,只谈记得的部分;而且很多时候,往往忘记的部分才值得深究。
*注: 原句“Memory has always been proved to be much more than a faithful recollection of the past events; it is made up by two sides of a coin: remembering and forgetting.” Astrid Erll著作《文化中的回忆》(Memory in Culture)2011版第7页。
03
告别与纪念
告别英国前,我最后拜访的地方是利物浦。因为在那里,我触及了回忆这枚硬币的“忘记”那一面。
在这座城市最大的博物馆里,我认识了彭文兰女士和她用以追念一战华人劳工的项目。空荡荡的展示厅里,没几位观众听她演讲,但她讲故事的水平卓尔不群 。这位出生在印度的英籍华人曾在央视工作,说中文和英文都是好听的播音腔。
她讲述的是一战后被抹去的记忆——英法招募华人劳工的故事,也被英国第四频道(Channel 4)记录为《英国被遗忘的军队》(Britain’s Forgotten Army)。一个世纪又三年前,英法两国开始在中国北方(主要是山东)招募劳工。14万华工穿越两片大洋,由利物浦等港口进入英国,再被集中到法国福克斯通的劳工营,随后被运往对抗轴心国的前线。疾病,战火,政治动乱,让这个团体的死伤无法估量。
然而,在纪念一战胜利的巨幅画卷《战争名人堂》(Panthéon de la Guerre)里,为了给美国士兵和国旗留出位置,中国劳工的脸被抹去。为同盟国在西欧战场的胜利作出突出贡献的14万华工,鲜有人提起,无论是在中国,英法,还是世界其他角落。
《战争名人堂》画中仍能看到中国劳工未被完全遮盖的肖像
即使是少数幸存劳工中留在英法的后人,也不记得这些家族往事。英籍华人Karen直到配合Channel 4拍摄纪录片时,才得以回顾这段无人再提起的历史。“我无法想象我爷爷,当时只是十几岁的孩子,抵达这个陌生的国家,面对恶劣的环境,会多想家……”。
图为Karen拜访一战劳工公墓
她用心描述着一位不熟悉的长辈,通过这段被唤醒的记忆和已故的爷爷对话,用她的母语——英语。一个世纪过去,我们的世界早已不同,但因为有共同回忆的存在,我们依然可以记起往事,可以去告别。
利物浦沙滩上,冬天的海风凛冽,远处是废弃的红砖码头,身边的铜人雕塑望着海,我知道我在和一个大于我自己本身很多的世界告别。我好像可以听到在这个空间和时间以外的声音,德军的鱼雷在平静的水面下爆炸,几百名劳工的生命破碎在陌生的海域。曾经他们的脸被抹去,没有得到体面的告别;所幸百年以后,仍然有人能想起。
原来不管离家多远,最牵挂的还是故土,还有那些和自己血脉相连的故事。
原来我们走了那么多路,有时候是为了告别。
04
告别与自己
可能走遍世界各地,看了很多风景,心里记挂的总是那么几个人:挚友,家人,自己。比起心里装的那些模糊的家国天下,无论在何种境地,离自己最近的也只有自己,最需要告别的,也常常是自己。
有个比较时髦的鸡汤用语叫作“与自己和解”。我们常常要处理和自己的关系,因为最难相处却非要共处一辈子的人,也只有自己。再多的告别,都是人生大大小小的节点,走过一段,就该继续往下走。
离开伦敦,退掉用来坐地铁和公交的牡蛎卡,但护照夹告诉我:The world’s your oyster card。
全世界都是我的牡蛎卡,是这座留学过的城市,给我最大的宝藏。
我们用心地去和一个看似与自己无关的地方告别,其实是因为它实际上和我们非常有关。如果身体的边界不是指尖,而是一个可延展的概念。走过的路,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有意或是无意,都会通过回忆,内化为我们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不要害怕告别,那些告别时封存的片段,会在未来某个时刻,点都连成线,联结起一个完整的自己,并且和其他很多线索一起,串联起一个更大的世界。
而告别,不就是为了和未来的自己、和一个更大的世界,更好地再见吗?
再看我一眼,我们不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