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大硕士生跳江自杀,是因为太脆弱吗?
“你执意不面对我们的过去,失去了那就去死吧,以后看到大海或者珠江,请记得我……”
给前女友发出这条短信后不久,28岁的湖南大学硕士毕业生陈陆洋(化名)在广州猎德大桥桥栏跳江自杀。
近日,陈陆洋的父母在整理其遗物时,发现了他生前的18篇日记,里面记录了他与女友分手后无法接受事实的心情。
看上去,陈陆洋是个为情所困,最后想不开的人。于是,和对待其他自杀新闻的态度一样,网友又摆出了道德卫士的姿态,开始指责自杀者。
“你对得起资助你的人吗?”
“你考虑过自己的父母吗?”
“前女友的心理阴影该多大啊?”
所有人都站在道德高地批判他,却很少有人想过,一个靠爱心人士资助上完大学、继而考上研究生,自小性格坚韧的优秀年轻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失恋是导致他轻生的直接原因,但纵观他的人生,换成是你我去经历,有多少人能坚持下来?我无意指责那些人,我想聊聊的是铺天盖地的苛责之下,被我们忽视已久的贫困生的心理健康。
陈陆洋的父母崩溃大哭
在此之前,陈陆洋的人生是怎样的?
他的家庭条件极其拮据,根据他的资助人林锋的描述,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他家的房子只有一层,四间房紧紧挨着,窗户上连一块完整的玻璃都没有,家里没有任何电器,连吃饭都是要临时搭桌子的。
他天资聪颖,从小到大拿的各种奖状,多得可以铺满一整面墙。
刚考上中学时,因为生活上不适应,陈陆洋差点退学。母亲想放弃农活去陪读,被他阻止了,他告诉母亲:会克服生活上的困难,把学习搞好。
他很懂事,在父母眼里是个性格坚韧的孩子:
孩子在读书的时候吃了很多苦。他人瘦小,冬天洗澡热水有时接不到,那么冷,孩子都洗冷水。
因为优秀,所以背负了全家人的期待,而这种期待,会在他日后遭遇挫败时成为莫大的压力和负担。
要读书,要奋斗,要提升阶层,要让家人都过上好日子,我们可以想像,陈陆洋和千千万万寒门学子一样,孤注一掷地走在试图通过教育改变命运的道路上。
渴望通过奋斗翻转命运的人,注定是有执念的,而这种执念会贯彻在他人生的许多方面,也会阻碍他理解和看清世界的变化与复杂,更难以接受失败。
陈陆洋生前的日记(部分)
我们都乐于听到寒门学子跃升进入名校的新闻,这意味着他们的命运将发生转折,新世界的大门向他们敞开,但似乎极少有人关注到他们进入名校之后,如何适应一个与他们原本的出身完全不同的“新世界”。
作者兼叙述者塔拉出身在极端的摩门教家庭,全家人都没有社会记录,生病不就医,孩子不被允许去上学。塔拉在哥哥的影响下,偷偷在家自学并考取了杨百翰大学。这本书是作者塔拉的家庭的真实写照,一经出版便登上《纽约时报》畅销榜。
畅销书《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里有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情节,塔拉在大学历史课上因为不明白“大屠杀(holocaust)”一词的含义向教授提问,没想到教授听完当场黑脸,同学也都以为她是个故意拿历史开玩笑的怪胎,但当时的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
这只是她尴尬日常的冰山一角。从小没有上过学,她不知道论文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写论文;以为欧洲是一个国家;被室友用嫌弃的眼光看了很久,才知道上完厕所以后要洗手…
也许塔拉的例子较为极端,但一路过关斩将的寒门学子们在进入高等院校时感受到的“格格不入”是真实存在的。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作者塔拉·韦斯特弗
《波士顿环球报》发表过一篇文章《在藤校当贫困生是什么情形》,讲述了迈入藤校大门的寒门贵子们所面临的种种挑战。
这些挑战可能来自经济方面,他们虽然不用再操心高昂的学费,但生活中依然有大大小小需要用钱的地方:课本、学习用品、回家的车票…对其他学生来说几乎是白菜价的15块自负医疗费,他们也承担不起,要去慈善机构申请资助。
经济的窘迫让他们很难融入社交圈,当身边的富孩子都在讨论今晚去哪里吃饭看电影、假期去哪个国家旅游的时候,他们没法加入讨论,因为他们在想,去哪里打工能挣更多钱补贴家用。
毕业季来临,当富孩子靠着家里的资源进入大公司实习、拿到体面工作的时候,他们不仅无法享受到父母的庇护,还要想办法靠自己的能力去反哺父母。
经济、文化、观念上的巨大差异,让寒门贵子的名校经历无异于一场彻底的文化冲击。我的终点可能是别人的起点,条条大路通罗马,而有的人就出生在罗马。
我们在往期文章《美国大学为什么不爱“做题家”》中提到了“小镇做题家”,他们学习认真、擅长考试,但进入大学后却发现,自己的优势全然瓦解,那些社交能力强、家庭背景好的孩子反而有更多的出路。
从二三线城市来到大城市尚且如此,寒门贵子们经历的冲击,远比“小镇做题家”所经历的更剧烈。
他们普遍面临的困境,在于当他们跨入一个与原先完全不同的世界,接触到更高圈层的人时,比起希望,他们会先感受到撕裂。思维和观念的更新与提升,则远远赶不上经济条件的改善,而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很容易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网上开始有许多人“吸取教训”,说不要在感情中走极端,不要把爱情过分理想化,也有人说精神的富足很重要,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仿佛陈陆洋的自杀,只是一个失误。
在我看来,他是被贫穷打败的,是物质的匮乏,也是由此产生的卑微、压抑、固执和绝望,而他在漫长岁月中经历的绵长痛苦,可以被网友的一句“心灵太脆弱”轻轻带过。
15年前,麦子写的《我奋斗了18年,才能和你一起喝咖啡》红遍了网络,如今读来还是振聋发聩:
来到上海这个大都市,我发现与我的同学相比我真是土得掉渣。我不会作画,不会演奏乐器,不认识港台明星,没看过武侠小说,不认得mp3,不知道什么是walkman,为了弄明白营销管理课上讲的"仓储式超市"的概念,我在麦德隆好奇地看了一天,我从来没见过如此丰富的商品。
我已经融入到这个国际化大都市中了,与周围的白领朋友没有什么差别,可是我无法忘记奋斗历程中那些艰苦的岁月,无法忘记那些曾经的同学和他们永远无法实现的夙愿。于是我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写下了上面的文字,这些是最典型的中小城市和农村平民子弟奋斗历程的写照。每每看到正在同命运抗争的学子,我的心里总是会有一种沉重的责任感。
写这篇文章不是为了怨天尤人,这个世界上公平是相对的,不公平是绝对的,不公平已经存在,这并不可怕,但是对不公平视而不见是非常可怕的。
15年后,世界变得更公平了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29岁就轻生的陈陆洋,是许许多多处于困顿的寒门学子的缩影。
要让一个人的痛苦瓦解,并没有那么难,可能是一句温暖的话,也可能只要一个理解的眼神,但前提是,要“看见”别人的痛苦,而不是批判别人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