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忠|智能时代的物性基础与人性制约——文明批评史的视角
陈忠,苏州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
摘 要
文明是物性与人性的双向打开。智能化象征着现代文明的人性特点,塑料化象征着现代文明的物性特点。智能化是文明的发展趋势,但智能化(包括ChatGPT)始终受到材料、感性、物性、人性的制约,能否生成将人性与物性更为有机融合的新材料、新装备,是评价智能化发展水平的基础指标。塑料使文明的营建方式、存在面貌发生了重大改变。塑料是天然的平等派,促进了文明的平等化;塑料是天然的效率派,促进了文明的高速化;塑料也是天然的当下派、形式派,深化了文明的表层化、涂层化;现代文明具有深刻的塑料性,也是一种塑料文明。智能技术与塑料技术的结合,助推了文明发展,为人们带来了更多的便利,也使文明的形式主义化、涂层化进入新阶段:一种可感、可视、可触、可用的新异化。统筹文明发展的目的与动力,把握文明生态的基础与结构,优化推进文明的行为与机制,回归、守护、弘扬质朴性这一根基性的文明基因、文明密码,对于推进中国式现代化、构建人类文明新形态具有重要意义。
文明是物性与人性的双向打开和双向开启,既是人性的物性化,也是物性的人性化。人们在发现、运用、创造新的物性文明的同时,打开了新的人性,具体改变了人的肌体、精神、行为、组织方式,具体营建了新的人性文明、秩序文明。不同的学者与思想家会用不同的线索去标度文明,比如,用能源与动力(自然火种、钻木取火、水力风力、石化燃料、核能)作为划分文明阶段的线索;用文字、符号、知识传播的媒介作为文明线索,划分出结绳记事时代、泥板书时代、纸媒时代、电子媒介时代、数字化媒体时代;以生产工具作为线索,划分出石器时代、铜器时代、铁器时代、机器时代;以空间与城市作为线索,认为城市是文明的核心载体;以生产方式、管理方式等作为线索,将文明划分为原始文明、农耕文明、工业文明、后工业文明等。随着文明的变迁,人们也将发现、使用新的线索去把握和理解文明。
现代文明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为我们发现文明及其研究的新维度、新特性、新线索提供了条件。“最一般的抽象总只是产生在最丰富的具体发展的场合,在那里,一种东西为许多东西所共有,为一切所共有。”“通常的研究路线是从对我们说来较为易知和明白的东西进到就自然说来较为明白和易知的东西。”观察、反思当代生活,可以发现:一方面,智能手机、智能厨房、智能汽车、智能社会、智能管理,以及最近热议的ChatGPT,几乎所有的器物、产品、治理都在获得感应、互通、应变等能力,人类正在进入智能化、超级智能时代;另一方面,塑料材质的物品日益增多,电脑、手机、台灯、水杯、汽车、住房等,几乎所有的制品、器物、空间中都有塑料的影子,不自觉之中我们进入了一个塑料时代、塑料化时代。
可以说,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是一个超级智能化的时代,也是一个超级塑料化的时代,一个以智能化、塑料化为基础的繁荣、繁华时代。智能化象征着现代文明的人性特点,塑料化象征着现代文明的物性特点;二者的结合营建了丰富多彩的可感受世界,也深化了现代文明的涂层危机,表征着现代文明的多重张力:高效与暂时、繁华与脆弱、自由与限度。本文从文明批评史的角度,以质料因、物性、材料为基本线索,反思现代文明的智能化、塑料化及其涂层问题。
文明的智能趋向及其物性制约
作为人类创造的器物、制度、精神等财富的总和,文明是物性与人性的双向打开、双向营建。一方面,文明是对特定物、物性、感性对象的打开和生产;离开了对物性之尺度、规律的把握,文明无以生成;所谓文明的进步,其基本内容是人们不断在新的广度与深度上打开对象世界,发现并运用对象世界的规律。另一方面,文明的根本主体是人自身,人们运用不断打开的人性和不断提升的能力,生产各类经过人化的人工物(artifact),并通过这种方式将人性的打开对象化;所谓文明的进步,其核心内容是人们在打开外界对象世界的同时,将自己作为对象世界打开,不断丰富、提升自身的能力。
衡量文明的尺度、标准有三个:其一,外在于人的物理世界、物质世界,在何种程度上成为经过人的能力改变、具有属人性的人工物(artifact),与人的尺度相统一、经过人化的第二物理世界、第二物质世界;其二,由人构成的社会关系、社会世界是否不断成为同所在环境相契合,具有良好秩序与发展活力,秩序与效率相统一,可以持续良性运行的社会;其三,人的内在世界和能力是否不断合理化与提升,不断具有更为合理、可以统筹自然社会与人自身关系的知识、实践、情感等能力。这三个尺度所对应的成果,就是人们所熟悉的物质文明(器物文明与生态文明)、秩序文明(制度文明与社会文明)和人的文明(精神文明)。
反思文明史,在物质文明、秩序文明、人的文明的统一中,文明发展虽有曲折、破坏、倒退,但在总体上不断积累、进化、进步。从石器、木器,到陶器、瓷器,到铜器、铁器,再到橡胶、塑料及各类新材料,人类不断发现、利用、生产甚至合成、创造新的材料,并以这些材料为基础创造新的文明形态。这个过程是材料、技术、科学、体制等的综合进化、进步过程,也是人们不断运用新材料、建构新物性、为文明奠定新台阶和新的机会利基(opportunity niches)的过程。“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简单的工具,工具的积累,合成的工具;仅仅由人作为动力,即由人推动合成的工具,由自然力推动这些工具;机器;有一个发动机的机器体系;有自动发动机的机器体系——这就是机器发展的进程。”这个进程必然是一个不断发现、使用新材料的进程。新的材料也就意味着新的技术,可以将观念对象化、感性化的新手段、新载体。“作为手段,一项技术可能是一种方法、过程或者装置。”“技术就是那些被捕获并使用的现象,是对现象有目的的编程。”
反思文明与材料的关系可以看到:第一,新材料的发现、创造、运用,不意味着旧材料、传统材料的淘汰,而是往往意味着新旧材料的同时运用、交织运用。这符合我们的观察与社会实际。木质、石质、陶质、金属、塑料等多种传统与新型材料,共同为今天的世界文明提供了物质、材料基础。第二,多样材料及其交织是文明多样性的基础。多样材料及其交织使这个世界在感性层面成为丰富多彩的多样文明世界。没有多样的材料,也就没有多样的文明;没有材料的丰富性,也就没有文明的多样性。第三,作为文明之物性基础的各类材料,日益具有属人性。在特性上日益向人的尺度靠拢,日益接近人的特点,方便满足人的各类专业、专门需要,是材料发展的方向。比如,同人的皮肤、肌肉、血管、器官、大脑的特点和功能更接近的柔性材料,是当代材料、智能等学科的研究重点。第四,功能化、智能化是材料发展的重要趋势。将传统与现代、柔性与刚性等材料相互交织,构成具有感知、计算、实施等功能,可以从事特定甚至综合任务的第二人性物,也就是具有类人智能的设备、装备,是作为文明物性基础的各类材料的突出趋势。计算器、手机、电脑、互联网、集成芯片、现代智能机器等,其基础都是各类传统材料和新型材料的组合、聚集与交织,以增强人的特定体能、技能、智能,从而为人们创造更好的生活。
具体而言,从物性的角度看,文明的智能化主要有以下五个特点:
第一,智能化是文明的重要特点、发展趋势,而智能化的基础是各类材料以及作为材料聚集体的装备的智能化。或者说,文明智能化的首要内容是物性材料及其聚集体日益具有人性特点,可以替代人进行某些具有专业水准和更高效率的感受、计算、处置行为。人通过发现、生产新的物性材料及其聚集体(即各类装备、装置),记录、整理、传播知识,发展思维、批判、生产、组织等能力。智能化的本质是人生成作为第二自然、新物性的人工物,以增强人的某种专门能力、专门智慧。在这个意义上,从早期的石质工具到今天的电脑、人工智能,其本质上都是智能化工具,或者说智能化程度不同的人类增强工具。
第二,智能化始终受到材料、感性的制约。智能化其实受到双重材料、感性的制约:一是自然材料的制约,人类不可能创造没有自然基础、违背自然物性规律的智能材料;二是人之自然属性的制约,所有的人工智能最终都需要同人相连接、为人所用,其存在形式必然受到人的构成材料及其属性的制约。智能化体现了人类开拓自身能力的愿景与现实,是人以物的方式营建的人性,是人性的物性化、对象化,是通过新物性打开、确认的新人性。第二自然作为新物性,其人性化、智能化的水平始终受到物性、材料的制约。本质上,没有新的材料就没有新的智能。石器、铁器增强了人的体能,也增强了人的智能。现代人工智能增强了人的智能,也为人的体能的改进总结、提供科学方法,并要求人类具有与此相应的体能,比如体能不好的人难以使用与驾驶人工智能。
第三,能否生成将人性与物性更为有机融合的新材料、新装备,是评价智能化发展水平的基础指标。从石器文明、陶器文明、铜器文明、铁器文明,再到今天的合成材料文明、互联网文明,文明的智能化水平始终以新材料、新装备为基础和标志。没有新型材料、新型装备(比如新型芯片)的出现,就没有智能化水平的真正跃升。新材料、新装备是衡量与评价智能化水平的根本标准。在这个意义上,对于如何看待今天的ChatGPT等超级人工智能,其实存在一个基本标准。软件更新是重要的,但如果ChatGPT的基础只是一种新型的算法、软件,或者其物性基础只是一种对已有水平芯片等硬件的更多数量的聚集,那么这种所谓超级人工智能其实不是一种颠覆性创新。
第四,从单一材料的智能化到复合材料的智能化,从单一设备与装备的智能化到组合设备与装备的智能化,从某一空间单元的智能化到整个城市与区域的智能化,从单一功能的智能化到多功能的智能化,是文明智能化的总体发展趋势。但不论智能化如何“狂奔”,其最终都离不开物质世界与人类世界的物性基础、物性制约,而物性的改变是有限度、有节奏、有规律的。物性的限度,便是人性的限度,也是智能化的限度;物性创新的尽头,便是人性的尽头,也是智能化的尽头。智能化是世界文明的趋势,也为解决世界文明中的诸多问题(比如贫富差距、阶层差异、区域不平等)提供了便利,但智能化不是解决世界文明诸多问题的唯一手段,甚至不是主导手段。
第五,智能化只是文明的一种属性,而不是全部属性。文明是由复杂的人在具体复杂的环境中所营建的,人的处境、构成、组织、需要等极为复杂,智能化不是人的唯一需要,也不是文明的唯一属性,甚至不是第一属性。社会性、价值性、制度性、功能性等也是文明的重要属性。任何阶段的文明都是各类属性的复合体,离开了文明的其他属性,智能化不仅会失去发展的基础、动力与目的,甚至会走向衰落与异化,或者成为少数人谋利的工具,或者成为没有真实用途的道具,或者成为一种破坏性的力量。人们对智能化期望过高,往往会造成经济及其社会运行的泡沫化、涂层化。
文明的物性基础及其塑化趋向
应该说,无论用建筑、能源、符号,还是生产方式、观念方式为线索来分析文明,都有其必要性、合理性。不同的线索都对文明进行了一定维度的揭示,构成理解文明的重要维度,对于人们认识文明的属性与特点具有重要意义。不同的线索是对文明生命体的某一方面内容的突出,相互之间是一种补充、交织的关系,共同构成对文明的更全面理解。但问题在于,文明是一种综合性、复合性且不断变迁的现象,即使所有的线索加起来,也不足以全面呈现和揭示文明,文明总存在着没有为我们所认知、突显,或者说被我们忽视了的某些方面。
这是本体论与认识论存在不对称性的重要表现。一方面,从认识主体看,人们认识对象(本体)时,往往会突出对象的某一方面,而忽视对象的其他特征;另一方面,从对象本体看,人们的每一次认识都是相对片面的,即使将所有的已有认识加起来,也仍存在片面性。康德讲物自体不可知、黑格尔讲肯定也意味着否定,就内含着对本体论与认识论之不对称性的揭示。对文明而言也是如此,文明总存在着人们没有把握到的特征与维度。
当然,本体论与认识论的不对称,并不意味着不可知论、怀疑论以及人们无法把握对象本体、文明本身。文明在总体上具有确定性,是人性与物性的具体打开,通过把握物性的变迁,人们可以不断深入而确定地把握文明的构成与变迁规律。在物性与人性的统一中,物性、人工物始终是文明的核心标尺,是人们标度文明的核心线索。甚至可以说,一部文明史也就是一部物性史、材料史,是人们不断发现、开发、运用新的材料的历史。
亚里士多德认为,可以从四个方面分析研究对象:质料因、形式因、动力因、目的因。而质料因有其特殊性。“既然原因有四种,那么自然哲学家就必须对所有这四种原因都加以研究,并且,作为一个自然哲学家,他应当用所有这些原因——质料、形式、动力、目的——来回答‘为什么’这个问题。但是后三者常常可以合而为一,因为形式和目的是同一的,而运动变化的根源又和这两者是同种的。”也就是说,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质料因是一个具有感性确定性和历史现实性的维度,需要对质料因给予特殊关注。物性、材料正相当于亚里士多德四因说中具有特殊重要性的质料因。
以材料这种目前最具确定性的物性为线索,可以将文明分成五个阶段。
一是发现、运用自然柔性材料的阶段。这是文明从无到有,人类主体性孕育萌发的阶段。此一阶段,正在从自然中独立出来的人相对柔弱,人们使用从自然中获得的皮毛、泥土、植物等柔性材料编织衣物、塑造容器、营建居所,文明开始孕育。人们在自然环境中依赖自然物,按照自然的节律生存、繁衍。人性与物性处在一种天然而柔性统一的状态。
二是剥离、加工自然刚性材料的阶段。这是人们所熟悉的石器文明阶段。人们对从自然中获得的石质、骨质等天然刚性材料进行敲打、研磨、钻孔,形成考古学家所说的旧石器、新石器。借助这类刚性工具,人们开始改变自然,人性开始呈现出刚性、进取性,人的主体性开始从自然中异化出来,文明开始诞生。这个阶段,文明所对应的物性(材料)与人性(主体性)开始具有刚性特质,但仍是一种相对天然、自然的刚性。
三是混合、制作人工刚性材料的阶段。借助取火等技艺,人们开始对泥土等自然物进行高温加工,生成陶器、瓷器等刚性器物,这是文明的陶器、瓷器阶段。在这个阶段,人类开始运用混合、烧烤等方法对自然物进行加工,制作出自然中没有的刚性物。人从自然中进一步独立出来,文明开始向以人为中心、以人性为主导的阶段推进。陶器、瓷器的物性特征,也就是这个阶段的人性特征:源于自然又异于自然,可以长期存在,但弹性不够,相对脆弱。
四是解析、生产更具弹性、韧性的人工刚性材料的阶段。运用不断专业化的高温炉具等,人们从自然中分解、提炼出钢、铁、铝等金属元素,并将其聚集、融合为刚性可延展的铜质特别是铁质的工具、器具。金属文明阶段,金属的物性特征也就是人性的特征。铜、铁等金属的广泛运用,标志着文明开始进入全面的人化阶段,人具有了分解自然、重塑自然的能力。人类的刚性、主体性进入膨胀期。运用钢铁等金属工具和材料,人类似乎可以随心所欲地营造出各类建筑、道路、工程。但金属的自然储量毕竟有限,可塑性较弱,加工与再加工的成本较高,人类需要可塑性更强、成本更低的材料。
五是解析、合成、生产人工弹性、柔性材料的阶段。20世纪初,塑料的发明满足了人们对新型物性材料的需要。塑料具有易加工、易塑形、成本低等特点,已经成为生产生活中最广泛运用的材料,我们周边的所有器物几乎都有塑料的影子。塑料的发明和使用,使整个世界、整个文明的营建方式与存在面貌发生了改变。它是现时代的基础物性材料,深刻影响了文明的特点。现在的人类文明具有深刻的塑料性,是一种塑料文明。
物性的特点也就是人性的特点、文明的特点。相比于木材、竹子等天然材料,塑料更具抗水性、抗腐性;相比陶瓷、玻璃、钢铁,塑料又更具有柔性、延展性;塑料也是目前最接近于人的肌体特征的材料,与人有更好的可接触性、亲密度;同时,对塑料进行再加工的成本较低。诸多因素使塑料成为现时代的材料宠儿。塑料不仅深刻形塑了现代文明的物性外观,也深刻反映、塑造着现代性以来的人性特点、时代精神。
其一,塑料是天然的平等派,促进了文明的平等化。民主与平等不仅是一个权力、制度、观念、文化问题,也是一种物性问题、材料问题。近代以来,平等之所以能够成为人们的自觉追求,其重要原因是文明的物性内容或者说物性文明获得了长足进步,人们能普遍享有更多、更好的生活用品和生活条件,甚至拥有奢侈品、装饰品。塑料为大批量生产、仿制各类生活用品、装饰品甚至原来稀缺的奢侈品提供了物性、材料基础。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塑料为这个时代的平等化作出了重大贡献。
其二,塑料是天然的效率派,促进了文明的高速化。效率、速度是现代文明的重要特点,如果说,智能化提高了文明的知识生产效率,塑料化则提高了文明的物质生产效率,为知识更方便地转化为现实提供了材料基础。塑料具有易塑、易获、低廉等特点,使人们可以更为方便快捷地营建从微观到宏观、从生产到生活等各个方面的器物与对象。塑料本是人们追求效率与速度的产物,而塑料一旦产生,又为效率与速度的提升提供了新的可能。
其三,塑料是天然的当下派、形式派,深化了文明的表层化、涂层化。追求即时、当下的效应与满足,不注重永恒与传承,是现代性的重要特点,也是现代性的重要问题。生态破坏、恶性竞争等之所以难以消除,与现代性的这个特点有关。这个特点或者说缺点,也是塑料的特点与缺点。虽然塑料制品容易大量生产、快速生产、按照人的想法进行塑形,但与陶瓷、砖石等相比,塑料制品容易变形、变脆,这就使得以塑料为材质的物品难以传承久远,很难成为具有传承性的对象。这也深刻影响了物性文明甚至整个文明的构成、存在与传承方式。塑料使人们更方便地营建丰富多彩的物性等文明,但也使丰富多彩的文明只具有暂时、短期、形式意义上的价值。塑料是多彩的文明,也是易碎的文明。塑料化与智能化的交织、共谋,使现代文明表现出深刻的涂层性,成为一种涂层式的文明。
智能化、塑料化的涂层问题
不断推进的智能化,使人们获取信息、整理知识、传播知识的能力大大提升。通过以物的形式相对独立存在、外在于人,使人脑的某项功能更为集中,且可以不停歇工作的设备与装备,人类建立起日益强大的人工智能、人工外脑,使文明发展不断获得新的动力和速度。不断推新、广泛运用的塑料等新型材料、人工制品,使人们可以大批量、快速、低成本地进行物质生产,为不同领域、层次的生产生活主体提供更为丰富的材料和资料;并使精神生产、知识生产进入新阶段,使智能化营建的意象世界具备了对象化、感性化、可触化的可能。智能化、塑料化的分别发展特别是其的交织和结合,共同营造了现代文明的气质与气象,使现代文明在物性特征、时代精神等方面都不同于既往文明。
智能化代表了现代文明之知识化、意象化的状态与水平。智能化,特别是现代人工智能,以仿真、虚拟、可视化等方式,为人们营建起日益丰富的可能世界,甚至让人们可以通过屏幕等载体感性地看到这些可能性。这不仅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精神生活,也深刻改变了精神与知识生产的方式。传统的精神与知识生产的重要特点是观念独立于对象,人们需要运用想象力在头脑中构想精神世界、知识世界,这虽然不利于精神与知识的传承,但也使精神发展起相对的独立性,促使人们不断发展自己的空间想象等能力。现代可视化人工知识则是一种图景在前的精神生产方式,人们可以非常便捷地将构想出的意象转化为可视化的图像。这无疑有利于精神的传播,方便人们进行新的想象,但也使精神的独立性相对减少,使人们的想象始终不能脱离可视具象,使人们离开了现代智能机器,甚至不会进行简单的计算,更不会进行空间等想象。也就是说,可视化等现代智能是一柄双刃剑,方便了人们,也可能会影响、降低人们的想象力、原始创新能力。同时,可视化智能还存在一个问题:降低人们进行感性行动、感性交往、改变物性世界的愿望、能力和动力。当人们可以通过智能设备看到一个仿佛真实甚至超真实的世界时,人们可能会依赖甚至沉迷于这个不真实性的世界。不能进入真实、感性生活,不具有感性、落地条件的所谓智能化,更多地具有精神娱乐、情感消费功能,而不具有真实的文明功能,只能营建一种意象式涂层的幻象文明。
塑料化代表了现代文明的现实化、对象化水平。因为具有易加工、易成型、柔性较好、刚性适度、绝缘性较好等特点,塑料成为现代生产体系中的重要基础材料,为人们对通过智能化手段营建的可能世界、可视意象进行对象化、感性化、可触化,提供了物性条件。但问题在于:与使用石质、陶质、金属等材料营造的对象相比,使用塑料营造的对象,其形态与功能保持时间较短。一般而言,塑料制品的使用寿命只有十几年甚至几年的时间。虽然,塑料作为一种材料很难在自然中完全分解,但以塑料这种材料营建的器物、对象往往很难长期存在。这样,问题就来了,塑料材质的器物是否可以成为传承文明的载体?塑料化的器物是一种文明,还是一种文明的外壳与皮囊?或者说,对于文明而言,塑料是否只能成为文明的形式、外观、涂层,而不能成为文明的内容、内核、基质?如果是这样,那么塑料就只是一种用于对文明内容进行涂层的外壳类、形式类材料,用塑料营建的世界不是真正的文明世界,而只是一种涂层式的文明世界。问题的答案有待于历史的检验。
在《涂层正义论——关于正义真实性的行为哲学研究》、《现代性的涂层危机——对形式主义的一种空间与城市哲学批判》等论文中,笔者对涂层问题、涂层化世界等进行过分析。笔者认为,所谓涂层,也就是以一种对象覆盖另一种对象,以营建一种特定的效果。涂层首先是一种有用的技术、技艺与策略。自远古文明,人类就发现、运用了涂层,比如用泥巴涂抹墙壁以营建居所,用颜料涂抹身体、洞穴以表达观念与情感等。但无论怎样,涂层不是基质,仅用涂层材料、涂层策略不能营建真正的文明。涂层追求的是短期的效用,而不是长期的效用;追求的是当下的满足,而不是持续的传承。这实质上是整个现代性、现代文明的问题之一:过于追求当下、享有当下、以自我为中心,不问过去,不问未来,也不问他人。
现代科技的发展使涂层发展到分子、纳米、团簇(介于分子和纳米之间的一个单位,由若干分子组成,体量虽小但往往结构较为稳定)的水平。人们运用各类小分子等新型材料,发明了功能强大、样态多样、用途广泛的新型涂层材料。现代航天设备、航海、高速列车、微型计算机等的发展,都离不开新的涂层材料与涂层工艺。可以说,涂层极大方便、推动了现代文明的发展,是现代文明体系中的重要代表性材料、代表性技术。但问题在于,涂层也可以被有问题甚至异化式运用,成为为特定主体谋取不当利益的手段、技术与策略。比如,将金水涂于铅块上冒充金子出售,用颜料美化房屋外观而不修理已损坏的结构等。各类具体的涂层手法与策略不胜枚举,但其本质都是一样的:用一种材料、对象覆盖另一个对象,以营建某种功能、生成某种效果。当人们运用涂层手法与策略增强基质、对象的功能时,涂层是合理的;当人们用涂层去掩饰问题、欺骗他人、谋取不当利益时,涂层就成为一种有问题、有危害的手段与策略,成为异化的涂层。
三维可视等智能技术的发展使人们可以通过屏幕、光影等,看到所构想、臆想的对象、形象甚至理想化的社会与世界,这极大丰富了人们的视觉世界,也为涂层提供了新手段、新可能。高清修图、虚拟场景、AI换脸、视频美颜等,都是一种新型的用智能进行涂层的手段。这种智能涂层虽然可以满足人们的某些心理需求,但毕竟没有多少人会真的持续相信这些经过处理的形象等是真实的。相对于以材料、物质为基础的感性世界,用可视智能营建的涂层世界虽有效果,但毕竟只是一种精神、视觉层面的存在。对于这类智能化、数字化的涂层世界,大多数人还是比较容易分辨其真伪的。而塑料等新型材料的运用,使这种情况发生了改变。
以塑料为代表的新型材料及新的加工技术,使人们可以运用塑料等材料及3D打印、自动编织、喷涂包裹等技术,比较方便地将人们在观念中构想的对象以实物的形态展现出来。虽然这种实物在结构上可能并不符合物理、物性规律,存在功能与结构缺陷,无法真正在现实中运用,但毕竟人们可以感性地看到甚至触摸到这种意象造物。智能化与塑料化的结合使涂层进入了新阶段——一种可感、可触、可体验的涂层阶段不具有真正功能、基质的形式可以成为可感可触的物性存在。这种可感、可触、可体验的物性存在,其实只是一种脱离了现实世界物质基础、结构规律,不具有合理性、不会持续存在的对象,其只具有相对短期的道具、剧场效应。
当这类涂层物充斥于日常生活,会深刻影响人们的观念与行为,使人们更加追求短期、表面的繁荣与繁华,而不顾及基质、结构、功能的完善,不顾及真实的文明进步。也就是说,智能技术与塑料技术的结合,似乎使人们获得了新的文明营建手段,也确实为人们的生活带来了更多的便利,使美学获得了智能化虚拟能力;但是,其也使文明的形式主义化、涂层化进入了新的阶段:一种获得可感、可视、可触、可用性的新异化阶段。塑料对现代生活、现代文明的影响异常深刻,我们往往注意到塑料对生态环境的影响,而忽视了其对整个文明的构成方式、传承方式,对文明的时代精神以及现代人的行为方式、生活方式等的深刻影响。熟知的未必真知,对于今天太过常见的塑料也是如此。参透塑料的文明本质,塑料化与智能化之结合对文明的多面影响,以及其所营建的新型涂层化世界的深刻问题,对于营建更合理、可持续的文明具有重要意义。
现代社会能否回归质朴文明?
智能化与塑料化的交织助推现代文明创造了更多的繁华,但这类繁华具有表层、浮华、局部、暂时等特征,具有深刻的涂层性。智能化、塑料化、涂层化在具有权力、财富、情感、美学、精神、消费等价值的同时,面临着深刻的合理性、可持续危机。能否运用好智能、塑料、涂层的益处,又避免其问题,是所有文明主体需要共同面对、应对的问题。
第一,统筹文明发展的目的与动力。反思文明史,一方面,文明越晚近,越需要目的和意义自觉。在文明日益复杂的今天,没有人性与物性、个体与整体、当下与全局自觉统一的目的与意义自觉,所谓的文明进步其结果可能是反文明的,甚至会导致文明成果的整体塌陷。另一方面,人们的生存、发展等现实需要是文明进步的基本动力。为了满足生存、繁衍、发展、享受等需要,人们不断解决各类问题,不断开拓与创新,客观上推进了整体文明的进步。一个人的需要不断降低的社会,是一个没有动力的社会。
问题的关键在于,文明的目的和动力往往并不统一,甚至是矛盾的。在文明反思、文明研究、文明治理层面,其目的更关乎长期、全局,而动力则更多关乎个体、局部。但对于现实处境中的大多数文明主体而言,人们更为注重的往往是短期与局部,而不是长期与全局。人们之所以努力发展智能化、大量使用塑料等新材料,不是因为智能化、塑料化可以推进世界文明的长期、全局进步,而是因为其可以提升具体主体的竞争能力、生活水准,可以防止人们在竞争中被淘汰。目的和意义意识的不足,是导致智能化、塑料化走向涂层化、问题化的重要原因。
正是为了解决目的与动力的不对称、不统一等问题,人们希望通过道德、制度、法律等公共领域来保障文明的全局、长期发展。但公共领域本身又由现实的主体、现实人所掌握,仍然无法终极性解决文明的目的与动力之间的矛盾。这是文明始终会存在波动、曲折的重要原因。这样,不断优化公共领域,以更合理地统筹文明发展的目的性与动力性,就成为规范智能化、塑料化等文明构成和文明领域的发展,推进整体文明合理可持续的重要条件。
第二,把握文明生态的基础与结构。文明是人类所创造的所有成果,是多样要素、内容、形态、类型等构成的日益复杂的文明生态、文明生命体。文明的定语越来越多,有政治文明、社会文明、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生态文明,农耕文明、城市文明、工业文明、后工业文明、数字文明,以及石器文明、陶器文明、铜器文明、铁器文明,等等。随着新技术的不断涌现、社会分工的不断细化、新产品的不断出现以及新型组织方式的出现,文明的定语会更为丰富。以至于给人们一种印象,文明是一个用任何定义都无法确指其本质与特征的复杂结构、生态、生命。
但不论文明的要素、结构、样态如何复杂,文明总存在一些可以确定的基本特征。比如,文明必然涉及自然、社会与人的关系,是物性与人性的具体打开、具体统一,是人的尺度与物的尺度的具体统一。文明变迁、文明论的基础问题是物性与人性的关系问题。文明的基本内容是物性与人性双向打开中所形成的各类人工物、人化材料,以及以这些人化材料为基础所构成的各种装备、装置、系统,如工具、器具、城市。这是复杂文明生态中最具有确定性的部分,是文明的基石、基础,没有这种基石、基础,所有的文明要素、样态都将失去载体,成为空中楼阁。现在讨论最为热烈的GPT人工智能,其根本基础、载体也是物态化的材料、装备、城市。甚至可以说,文明越复杂,物态化材料、装备的作用将越重要。这是把握复杂文明的基本出发点:文明的虚拟化程度越高,材料等物性内容的作用越重要。
反思文明史,曾经发生的各类文明失落、文明崩溃,其原因是多样性,但其最根本的原因往往是文明的物性基础不牢固。比如,某一区域的自然环境资源被人们不可修复地破坏,某类产业的发展不具有可持续的自然资源支撑,人们营建的奢侈生活不具有可持续的物质基础。诸多曾经发生、正在发生的事例警示我们:文明是一个复杂的生态生命过程,任何类型、层面的文明进步都是一个受制约的自然、物性进程,当人们自以为是地认为可以脱离物性条件发展文明,营建所谓的繁荣时,往往是文明进入涂层期、危机期甚至崩溃期的开始。确认文明的物性基础,对于克服文明的涂层危机、营建可持续的文明,具有基础意义。
第三,反省推进文明的行为与机制。可持续的文明是一种质朴的文明,质朴性是可持续文明的基本特点。中华文明之所以绵延至今没有中断,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在历史长河中形成了以质朴、反涂层为底蕴的文明基因。牡丹之所以被越来越多的国人尊为国花,其重要原因正在于牡丹代表了一种以质朴为基础的繁荣与富贵。牡丹花叶繁茂,但其枝叶、花朵都不是油质的,象征的是一种洗尽铅华、不涂层、不油腻的繁华。克服涂层、回归质朴是文明健康发展的基本要求。
文明的质朴性主要包括三层含义:一是文明的生成与发展受到自然条件、自然资源的质朴制约;二是再复杂、再繁荣的文明生态、文明样态,其基础都是各类物性材料、装备、装置;三是再多样、再繁杂的文明生活,其基本内容都是人的生老病死,离开了人的健康、有尊严生活,所有的繁华都是浮云。“我们首先应当确定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现代文明为人们提供了日益多样、可选择的生活内容与生活方式。我们不应该反对而应该更好地享有、运用这种多样性,但需要反对脱离物性基础和人性限度所营建的那些暂时性、局部性、涂层式的多样与繁荣。当代文明智能化、塑料化走向问题化的重要原因,正是人们忘却了文明的质朴性,去营建脆弱的表面繁荣。
文明是人的行为造物,任何样态、形式的文明都生成于人的行为,是人们通过自身的行为进行的自觉或不自觉、清醒或不清醒的营建。正如行为学、行为经济学、复杂经济学等领域和方向的研究者所揭示,人的行为未必都是合理的、理性的。人们往往因为各类原因,从事各种不理性、不合理的行为。复杂的世界营建复杂的行为,复杂的行为又营建更为复杂的世界。加强人的行为研究,不断提升人们行为的合理化水平,使人们对自己的行为有更为清晰、清醒的认知,是推进文明合理化、可持续的重要条件。
当人们的行为存在差异时,人类的一个重要选择是通过礼仪、习俗、道德、法律、制度等规范人们的行为,以形成对整体更为有利的集体行动,并以此来实现文明的整体进步。这是人类文明能够不断进步的一个规则论、机制论原因。但问题在于,任何礼仪、习俗、道德、法律、制度等文明运行的机制都是具体的,并不存在一个终极、完善的合理文明机制。所有运行中的机制都会不同程度存在个体与整体不一致、阶层观念利益差异等问题。这就要求我们在注重机制重要性、维护机制的同时,对机制本身有所反思、反省,不断优化文明运行的机制。
总之,在一个多样繁荣的时代,人们似乎在忘却文明的质朴性。无数的教训告诫人们,离开了质朴性,所有的文明都将不可持续。质朴性、反涂层化是中华文明也是世界文明的文明基因、文明密码。回归、守护、弘扬质朴性这个根本的文明基因,对于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建构人类文明新形态,具有基础与保障意义。
〔责任编辑:廖先慧〕
原文见于《东南学术》
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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