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丨大明余晖（47）：乾清宫里的“钉子户”

是什么造成崇祯的不幸？即“溃烂而莫可救”，笔者以为是十六、十七世纪之交，支撑中华帝国的士人政治已经走到了尽头，这个政治困局，当时的皇帝和文官集团都没法破解，即使是唐宗宋祖再世，也难力挽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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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里的“钉子户”

乾清宫是帝国最高统治者的寝宫兼办公楼，其他人占据就是僭越。李选侍在泰昌帝最后的日子里陪伴在侧，泰昌帝一死，她就没有任何理由留在里面。好比美国的白宫，新总统选出来后，一旦宣誓就职，他和第一夫人就得搬进去，前总统必须把白宫和椭圆形办公室腾出来。

可李选侍的理由是，皇长子需要她照料，母子在一起有什么不合适。这种话简直是不要脸。负责京城治安的巡城御史毫不客气指出此说荒谬绝伦，他说，内廷有乾清宫，犹如外廷有皇极殿，只有天子才能居住，只有皇后才能和天子一起住在里面。其他嫔妃，除了皇帝点名时临时进去伺候外，不得长期住在里面，这不但是为了避嫌，也为了辨别尊卑。李选侍即非先皇的皇后即当今皇长子的嫡母，也非皇长子的生母，俨然居于正宫，而即将登基的殿下退处慈庆宫，不能为先皇守灵，这不符合名分。左光斗毫不避讳地指出，嗣君已经十六岁了，没必要像婴孩那样照料，何况对男女之事刚刚开窍，怎么能托付于妇人之手。若不早做决断，李选侍将借抚养之名，行专制之实，恐怕唐代武氏之祸，要见于今日。

这李选侍刚刚三十出头，很有姿色和手段，老爸这样一位小老婆和十六岁的少年住在一起，将会发生什么，大臣不能不担忧。当年武则天作为唐太宗的嫔妃侍候病中的太宗，高宗进宫看望父亲，和武氏勾搭上，后来武氏控制了高宗。左光斗这话说得太直白，但不无道理。

众臣一方面让李选侍尽快搬家，一方面确立新皇登基典礼的日子。朱由校虽然已被拥戴为皇位继承人，但必须举行典礼，祭告天地祖宗，昭示天下百姓，才算是正儿八经的皇帝。大臣们在一起争论登基的日子，有人建议九月初三，即两天后就举行，杨涟认为太仓促，认为现在嗣君人选没有争论，皇长子过于悲伤，不如推迟到九月初六再说。杨涟是个实诚人，对宫廷政治的残酷和危险估计不足，他出来后碰到了左光斗，这位桐城才子比杨涟想得深远得多，他对李选侍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对着杨涟吐了口唾沫，说如果这几天内新皇即位的事出了差错，你的肉够大家吃么？一语惊醒梦中人，杨涟也觉得害怕，于是布置锦衣卫对宫内外严加看管。

大臣们给李选侍发出最后通牒，在新皇登基的九月初六前，必须从乾清宫搬家，如果皇帝正式登基后还住在原来太子的宫殿里，那可是对讲究礼法的朝廷最大的讽刺。李选侍知道嗣君是个没主意的人，让她搬家的主要是杨涟等几位臣子，派心腹太监李进忠去责问杨涟，而且说“母子一宫，有何不可。”——这位李进忠后来大大有名，得势后他恢复了进宫前的本姓：魏，并被皇帝赐名为“忠贤”。

杨涟哪是能被吓住的人，他反过来吓唬李选侍，皇长子今非昔比，如果现在痛痛快快搬家，新皇登基后会善待你的；如果不知趣依然死挺着，也阻挡不了皇长子登基。到那时你们不害怕吗？

使出百般解数，李选侍依然不能如愿留在乾清宫控制新皇，不得不搬家。左右的太监多是趋炎附势之徒，看到娘娘已是虎落平阳，趁机欺负李选侍和她生养的年幼公主，将她的私人财物隐匿、侵占，李选侍抱着女儿很凄楚地离开乾清宫。

远离权力的李选侍活到了八十多岁，一直到清康熙朝才死去。此时明祚已亡，江山易手，于孤苦中忆起这番争权夺利的故国往事，她不知有何感慨。

 一个赌徒的咸鱼翻身

 “移宫案”中李选侍最终没有坚守住乾清宫，被限时搬迁，从此淡出人们的视野。而为她出谋划策的太监李进忠----即后来魏忠贤，不但没有随着李选侍的失势而受到牵连，反而迎来了自己的权力顶峰。

魏忠贤的成功，充分显示了一个职业赌徒的见风使舵、及时下注的本领。

大多数太监，是在孩童时被净身入宫，被动地当了太监，而魏忠贤不然，他是真正的挥刀自宫，进宫做太监的。杨涟弹劾他的二十四大罪状，第一条就是说他：“忠贤原一市井无赖人耳，中年净身，夤入内地，非能通文理，自文书司礼起家者也。”《明史·宦官传》说魏忠贤是河北肃宁人，“少无赖，与群恶少博，不胜，为所苦，恚而自宫，变姓名曰李进忠。”欠了一屁股赌债的魏忠贤，如果在老家按照正常的人生轨迹，他不可能发达，将也永远沉沦在最底层。此时，赌徒的性格让他做出了常人难以做出的决定，自宫去做太监，开始他人生最大的一场赌博。——古今中外成大事的，多半有这种将所有本钱全部押上去以求最后一搏的赌徒性格。

大字不识一个的他，人到中年才进宫，起点显然没有那些从小就当太监的人高，别人已经干到了相当的位置，他得重新开始，而且也无其他太监那样有经营多年的人脉关系。他被分派去照顾万历帝的长孙朱由校生母王才人的饮食，这是他一生发达的契机和伏笔，但当时谁也看不到这个位置的重要性。因为万历帝宠幸郑贵妃，一直想立和郑贵妃所生的儿子常洵做皇储，朱由校的爸爸、万历的长子常洛当时皇储位置几乎不保，朱由校和他的生母——一个普通的才人，在宫里不受待见，但魏忠贤烧了这个冷灶，他买了这支看起来暴涨可能性不大的股票，——他也没别的选择，因为郑贵妃那里轮不上他去侍候。

魏忠贤进宫时，投奔到大太监魏朝的门下。这魏朝的对食是熹宗朱由校的乳母客氏。后宫佳丽三千，大多数沾不上皇帝的雨露，青春徒老，花容枯萎，因此一些宫女和曾经是男人的太监产生一种畸形的恋情，相恋者称“对食”或“结菜户”。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载，宫女不能出宫，凡买油盐蔬菜乃至针线，都得假手太监代劳。如果某位宫女年纪很大了还没有固定的太监为相好，女伴就会讪笑她，说她是弃物。而太监不管多有权势，在乾清宫等要害处值班时，不允许生火做饭，而宫内婢女反而可以自己做饭，因此太监得央求宫女给自己做热乎乎的饭菜。这是“对食”、“菜户”的来历，最初是为了彼此的生活上的方便。但日久生情，正常男女之间的山盟海誓、争风吃醋、负心薄情，菜户之间都有。一些宫女和太监搭配成菜户后，若一人先死，另一人终身不再找其他人配为菜户。这种深情和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和朱丽叶没啥区别。

魏忠贤在魏朝和客氏之间，插了一足，他撬了自己老大的马子。客氏为啥移情别恋，大概是因为魏忠贤在社会上混得时间长，更能讨女人的欢心。也有人说魏忠贤挥刀自宫，并没有完全丧失男性的功能，因此在客氏面前他有着无与伦比的优势。——这个解释我愿意相信，因为给男人去势变成太监，在古代是一门高精尖技术，远比阉牛阉鸡复杂，绝非寻常人能自学成材的，所以魏忠贤的挥刀自宫的结果恐怕不那么彻底。魏忠贤和客氏好上后，一不做二不休，和民间奸夫淫妇谋杀亲夫一般，两人合谋，最后把魏朝给害死了。

光宗突然驾崩时，魏忠贤当时已是光宗的宠妃李选侍的近侍太监，因此在“移宫案”中他站在李选侍一边，鞍前马后到处活动，如果当时李氏控制了傻乎乎的熹宗朱由校，晋身太后搞垂帘听政，魏忠贤自然是首功。

李选侍控制新皇和朝局的图谋失败了，把她当成靠山魏忠贤却没有失败，因为他事先做了预案，另一个女人客氏成了他的靠山，反正魏忠贤赌了一场无论如何他都能赚的牌局。

这客氏在熹宗登基时，已经三十多岁了，十六岁的皇帝照理说根本不用奶妈了。大臣们曾上疏请皇帝让客氏出宫妥善安置，可这位妇女出去没几天，熹宗茶饭不香，成天念叨他这位奶妈。没办法又把客氏接回宫“喂奶”。熹宗对她，不仅仅是一种母亲般的依恋，他们之间很可能有一种不伦的关系，傻乎乎的少年太容易被成年妇女诱惑了。计六奇在《明季北略》中说客氏，“妖艳，熹宗惑之”。熹宗后来封客氏为“奉圣夫人”，出宫几乎用皇后的礼仪，客氏的儿子也被封为伯爵。由于熹宗对客氏言听计从，过分依赖，通过客氏在皇帝面前的公关，魏忠贤被提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并提督东厂。——这个位置太重要了，前者是皇帝的机要秘书，替皇帝批阅公文，后者掌握最大的秘密警察机构，文武兼于一身，有了兴风作浪最大的本钱。至于他不识字如何批阅公文，有了巨大的权力，这点小小的不足太容易弥补了。专制的帝国中，什么样的奇迹不可能发生？

魏、客两位从社会底层成长起来的政治高手，那水平是相当的高，比那些科甲出身的士大夫高多了。《明史》说他“不知书，颇强记。猜忍阴毒，好谀。”在政局这个最大的赌场中，他具备了赢者通吃的几乎所有性格特质，是否知书并不重要。

这个为躲赌债而自宫做太监的无赖，因为押对了宝，终于咸鱼翻身。他当年的豪赌，得到了在老家的赌桌上永远不可能有的红利。作为一个太监，魏忠贤掌握了今天看来不可思议的权力，他把皇帝玩于股掌之间，内阁大学士自愿做他的儿子，尚书侍郎自称是他的孙子，生祠遍地，颂歌如云。这样的人间奇迹，只有在政治畸形到极点的末世才可能创造出来。

前情回顾：大明余晖（46）：两个女人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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