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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会】冯仲平:托物言志,意致高远——宋彩霞作品读后感

2017-08-24 冯仲平 诗评万象


托物言志,意致高远

——读宋彩霞《次梅关雪韵》


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 冯仲平

 

《易·系辞下》称赏《易经》之文曰:“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即指《易经》常以个别的微小事物概括同类事物,进而寄托和表现深奥的大道理,达到言近而旨远、词浅而意深的艺术效果。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赞美屈原的作品云:“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王逸《离骚》序评价屈原的作品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於君。”三者皆从美学的高度揭示了艺术创造和诗歌审美的深层规律,特别是点明了中国古代诗歌创作的基本思维模式。


追溯中国诗歌发展的漫长历史,诗骚在先秦时期形成了诗歌艺术的两大高峰,奠定了诗歌创作的深层艺术规则,成为此后历代诗人景仰的最高艺术典范。仰观俯察、比类取象、立象尽意,是《易经》开创的观览、思维和创造的模式,在艺术创作领域始终贯穿着这种基本模式,尤其是在诗骚的大量作品中,凝定了许多代表中国文化内涵的经典意象,如梅兰松竹等植物形象,已经成为代表中国文化精神的典型意象,其中寄寓了重要的文化内涵——独立不倚、岁寒不凋、洁身自爱、忠贞不屈的高风亮节。诗三百被称作“经”,《离骚》也被称作“经”。经者,典范也,正道也,规律也。故凡是优秀的诗歌作品,必能遵循诗骚的美学规律,体现诗骚的审美风范。


宋彩霞女士《次梅关雪韵》诗,深谙诗骚内閟,弘扬诗骚传统,托物言志,咏物寄情,怊怅婉转,曲折盘旋,寓意深沉,韵致高远,堪称咏梅(物)诗之佳作。为了准确地阐释次韵作品的具体内涵,先引原作梅关雪女士的《丙申立春日酬友人》诗如下:

 

惊破梅心雪夜图,春风消息旧年株。

众星隐退一轮出,万艳凋零几点孤。

湖海无涯缘做线,文章有价字如珠。

算来渐近五年约,泰岳重来听鹧鸪。

 

季节的交替,物候的变化,不但是纯粹客观的自然场景,而且是感荡诗人心灵、激发创作欲望的媒介,同时也是诗歌表达主观情感的载体。正如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所云:“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不同的季节与物候,都会激扬诗人敏感的心灵,运用艺术的方式给以不同的反应。时间是初春,寒雪虽未消融,梅花早已绽放,千株连枝,万花竞放,好一幅热烈壮观的梅花春图!诗友寻芳,雅集联韵,梅花芬芳,传递着春天的消息;欢声笑语,荡漾着诗情画意。穿行于美丽的梅花林中,徜徉在高雅的艺术之境,功名利禄之光黯然失色,诗书翰墨之情熠熠生辉。在从容优雅的环境中静观岁月的流逝,把含蓄悠然的万千情思寄予深山中的鹧鸪——恬静悠闲之中,带有淡淡的忧思感伤。有此铺垫之后,再来欣赏宋彩霞女士的唱和:

 

春入东风作画图,百花红紫万千株。

我非异地情全隔,诗有同心韵不孤。

人历寒潮方致远,梦经沧海尽明珠。

宽怀何惧多霜雪,莫向深山问鹧鸪。

 

宋诗步韵而行,画境次第铺开。首联入手迅疾直捷,落笔果断大气,在点明季节的同时,浓墨重彩地铺陈渲染了春梅盛放的美丽画面:“春入东风作画图,百花红紫万千株。”雪白的纸上,云蒸霞蔚,春光烂漫;读者的眼前,千紫竞放,万红争艳——不是冰封雪飘的严冬,是热情洋溢的春天;不是冷清寂寞的桥边角落,是气势恢宏的壮观场面;不是孤芳自赏的幽独,是色彩斑斓的交响。


颔联紧接写景的铺叙,立即转入抒情的旋律:“我非异地情全隔,诗有同心韵不孤。”诗人进入了艺术画面,按照王国维的观点,此“有我之境”也。言志、抒情,乃诗歌艺术的本质特性,而且亦如《人间词话》所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夫之曾有言:“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由此可见,情与景两者实不可分——无论“泪眼问花花不语”为主观诗人之佳句,即使“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亦何能隐藏诗人之心境?从艺术发展史的角度看,英国文学理论家考德威尔认为,诗歌表达的是人类的共同经验。由此看来,无论时间还是空间,都无法隔断诗人与诗歌的历史传承性与系统整体性。梅花,作为承载着特殊文化内涵的审美意象,无论是观眼前梅花而感触,还是赏诗歌作品所引发,何尝有古今异地之隔膜?故读陆凯、张九龄、苏轼之咏梅诗,怎能无感怀兴叹之心灵共鸣也哉!诗有同心,我韵不孤,大有范仲淹《岳阳楼记》“览物之情,得无异乎”的天问:“予尝求古仁人之心……”乃古今仁人志士,其心一也,其志一也,其情一也,其诗亦一也。


颈联继续抒情的节奏,然而笔锋一转,由近及远,超越了个人形象与个性情感,将眼前之景与内心之情升华到了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类共同经验的高度:“人历寒潮方致远,梦经沧海尽明珠。”具体的“梅”花,幻化成了抽象的“人”,诗人代表全人类发出声音,具体的情感承载着全人类的喜怒哀乐,恰如王国维称赞李后主词“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也。诗人以梅花的凌霜斗雪比拟人经历艰难坎坷的磨砺,而后可以迎春绽放即担当大任成就伟业的历史规律;唐人元稹《离思》有名句云“曾经沧海难为水”,诗人引其意而伸之,反其意而用之,表达了更为积极的正面意义——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有参禅三境界说,他认为: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是山,看水仍然是水。按照黑格尔的哲学逻辑,或曰正-反-合的演进过程,则初始阶段的“人”属于最初的理念性存在,最高的抽象就是“无”,只有经历自然、社会和思维等阶段之后,才获得真正的现实存在;以此类推,“曾经沧海难为水”亦可理解为认识的低级层次,而当经过诗人再度沉思之后,显然超越了“难为水”“可为水”两个层级,三级跳之后跃升到了“尽是珠”的最高层次。以此理解宋诗颈联,无须再饶舌也。读到此处,愈加感觉这首诗的妙处:有意象,有境界,有哲理,三者水乳交融,浑然一体,而且愈翻愈深,愈幻愈奇,堪称佛家之最高境界也!


尾联作为诗的收束,或水到渠成,卒章显志;或戛然而止,言有尽而意无穷。而观此诗之“宽怀何惧多霜雪,莫向深山问鹧鸪”,则可谓多种功能兼而有之矣!若说卒章显志,则梅花不惧霜雪而迎春绽放,自有从容自信的风度气节,是为自然而然直接的点题;而以“霜雪”呼应“春图”“百花”,不但使整首诗首尾衔接,结构完美,而且造成一种回环往复、一倡三叹、情思缠绵、余音缭绕的美感。


宋诗与梅诗相较,既有意境情调的相同共鸣,更有情感旨趣的翻新出奇,特别是颔联与颈联,在意蕴和气势上有明显的差异——从艺术形式的角度看,自然属于异曲同工之妙;而从情感特质和气势变化来说,则原作显得平和顺畅而无波澜,次韵则有反用其意、异峰突起的奇崛效果。


诗贵含蓄,诗人所咏叹的对象仅是一点,但是具有巨大的艺术张力,涵盖漫长的时间和辽阔的空间。在两首以梅花为描写对象的作品中,霜雪之美,梅花之美,梅花诗的艺术之美,其中蕴含的文化之美,构成了多重意蕴的叠加融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渗透交融,主客融浸难分。而宋彩霞女士的次韵之作,除了同样以生花妙笔描绘了一幅明丽的青春画面,与梅关雪原作一起成为精致玲珑的双璧之外,特别寄寓了坚定自信与昂扬向上的审美理想——此乃宋诗的根本审美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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