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调独弹
孙郁:古调独弹|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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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郁
1
自从知道马一浮的名字,便开始留意他的各种遗迹。最初是在南方一家博物馆里看到他的手稿,古拙中幽思流传,起伏的墨迹间拽出一片灵光。那字很是自然,看不到匠气与俗气,在静穆里升起一股暖意。细看章法里透出的一切,仿佛也有佛音的缭绕,旧文脉悠然流动着。友人说沙孟海对他的书法评价很高,以“凝练高雅”视之,看得出来其修养之深。
江浙一带的文人欣赏马一浮的都是书斋气浓厚的人,丰子恺、叶圣陶、夏丏尊都写过关于他的文章。但这些文章只在一个很小的圈子里阅读,传播的范围有限。有一次遇见一位浙江老友,忽说起这个话题。他也觉得奇怪得很,虽有阅读马一浮的渴望,但却没有什么门径。马先生留下的一切,众人都很陌生。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那些纠缠着生存隐秘的语言,已经没有谁能够听懂了。
那个时候我也是如此,在杭州西湖边上,至今还流着他的某些故事。有一次造访他的故居,所见不过几道痕迹,远去的人影,飘忽而朦胧。西湖边上的人,和我一样,很长时间未必懂得马一浮的价值。我们这一代人觉得这个人物太旧,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在面临他的文字的时候,仿佛有什么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也许冥冥中的机缘,那次杭州之行后,我很快得到了一套马一浮的著作。有一个在邮局工作的小友,因为取稿费而得以认识,交往的时间也有十几年了。他懂得中医、研习佛学,业余时间多在北京广济寺里读书。他知道我从西湖归来不久,就劝,读读马一浮好,会让自己静下来。于是把自己珍藏的厚厚的三卷本《马一浮集》赠给了我。
小友没有读过大学,但真的学识很深,他在杂览中形成的学识,带出了一股仙气。比如对于新文化的认识,对于儒学和佛学的看法,都非流行的调子,好似也染有马一浮的气味。他不太看得起学院派的人们,以为真的学问不是操作出来的。我们聊天的时候,发现其思考的问题很深,谈及一些话题时,完全是另一套话语。
我后来想起此事,觉得有趣得很。不是学界的朋友推荐马一浮的书,竟是民间的读书人暗自传播马一浮的思想。这与马一浮本身的经历,似乎很是相似。章太炎说学在民间,真没说错。
而我身边的朋友,与我一样都是新文学的研究者,对于国学领域的一切知之甚少。马一浮一生所思所写,都不是时代流行的,与新文化不在一个层面上。说他是一个旧式人物也是不对的,因为他又是懂得西学的人。只是其目光不在今天的热闹的世界,在他那里,有着另一种梦想。
张中行对于马一浮的学识佩服得很。他在一篇文章里,大致勾勒其学问的特点,在诗文方面也有人不及的地方。他认为马先生才高,学识过人,又言行一致,走的与古人为伍的路子。这在当代是一个奇迹,在新文化席卷天下的时候,实在是特立独行的人。
我开始搜集他的相关资料后,发现了解他的困难。在我们被历史惯性驱使下前行的时候,他却反转着身子,走到清冷之地。那是鲜为人知的所在,问津者寥寥无几。可是马一浮坚定地认为,要疗救国人之病,自己的选择或许有些用处。
因了对于马一浮的补课式的阅读,我突然感到,研究新文化的人,如果不了解相对立的一些重要人物,那么对于现代中国的理解是片面的。当与其文字相遇的时候,完全是一个别样的世界。在古奥的词语间,历史空白深处的一片被忘却的绿地渐渐显现。我很快觉得,我们这一代人对他的隔膜,恰是对古老文明的源头的无知所致。马一浮对于我们而言,是打通古今的一座桥梁。
2
可惜他留下的资料太少,有时只能从有限的手稿与图书里猜测他的形影。他个子不高,身上有着南方人的特有的气质。因为留着美髯,言行中便有古风流转。面对所留下不多的著述,如果玩味起来,则非今人的哲学语言可以说清。
马一浮1883年生于四川成都,祖籍绍兴上虞,逝于1967年。他很小回到绍兴,在那里受到了良好的教育。1898年在绍兴县应县试,他得了第一名,而鲁迅、周作人则名排其后较远的地方。他少时读书甚多,有许多知识是无师自通,后来渐渐有了大名。看相关的材料会发现,许多读书人见到他,都被那气质所吸引。李叔同、谢无量、宗白华对其颇为尊敬,且受到了他不小的影响。在杭州一带,他像似一个传奇,以逆时风的方式,拽人们反身自望,在远世风的地方深味世风,留下不少的趣谈。
从年谱中知道,他在1899年赴上海,接触法文、英文、拉丁文。后来与谢无量、马君武等编辑《二十世纪翻译世界》,也算是睁开眼睛瞭望世界的人。1903年,他得到清政府驻美国使馆的信任,去圣路易斯留学生监督公署任中文文牍。此后去过英国、德国、日本,阅读西洋图书时的快慰,从字里行间均可感到。他的文字古朴有韵味,非细心留查者不能解之。而一旦会心一二,便发现其间不可言说的妙处。
但域外的生活经验并没有引其到西学的路上,反而对于国故有了更为亲切的感觉。与鲁迅完全不同,不是急于从译介中输入学理,促进国人的进化,反而意识到中国社会的问题在于古代文明的迷失。而重新换回儒学与佛学的精神,对于现代国人而言,其重要意义并不亚于西化的选择。
这在那个时代是一个特例。我阅读他的日记,觉得在美国的日子里他的观念出现了变化。但也由于身体欠佳,衣食住行的不方便可能影响了他对该国文化的判断。他观察西方文明的路径时的一些思考,有着多维的思维方式,而个体生命的感受形成的西方文化印象,影响了他后来的道路选择。
马一浮去美国只有一年的时间,还担任过万国博览会中国馆的秘书,所以没有像胡适那样在校园里受到完整的教育。不过他的阅读却十分丰富,柏拉图《理想国》、亚里士多德《政治学》、赫胥黎的《天演论》、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斯宾塞《伦理学原理》、拜伦的诗集、马克思的《资本论》,各类精神线索悉入眼底。他在美国的时候,对于国人的看法有了深入之处。比如看见留学生对于皇权的暧昧,便深觉其间的奴性之深。回顾历史时,对于旧的儒生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宋明以来,腐儒满国。”他看不上历代文人对于世间生活的解释。而在根本层面上,“中国数千年来,被君权与儒教之轭,于是天赋高尚纯美勇猛之性,都消失无余,遂成奴隶种性,岂不哀哉!”这种看法,是大凡留学美国、日本的青年都有的,可以说是社会观、文明观的类似表现。我们对照鲁迅、钱玄同、胡适留学的感受,几乎没有多少差异。
但从日记上看,身体欠佳的马一浮,不都沉浸在外在理论的思考里,他对于生命本身的体悟,也带有玄学的意味。他的感怀亲人的文字,敏感而切肤,文人柔软的东西很多。而刺激他发现故国文明的,也是域外的某些思想。养生与养心的内在体察,在其意识里也有闪现。1903年11月12日的日记写道:
近日,英国某医士论曰:以历史上,社会上之观察,人长寿者,以悭俭之人为多。盖其性不衍欲,勤谨谋生活,作息有时……多怨恨则令人瘦,发热惊恐则伤脑,伤心,能令人痴,为害最速者,莫过于忧愁,多忧愁则肺血少,舌本强结语塞,而目生翳,久之必死。(《马一浮集》第二册,281页,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日记心得与中医养生的理念类似,马一浮关注这类问题,就萌生了对于人生哲学的顿悟之意。这留下了其思想变化的伏笔。中国文明的问题,大约是心性偏差,走到伤脑、伤心的地步,而疗救此病,不得不从治心开始。
在国外一年的生活中,他受到的冲击是多方面的,从美国宗教活动里嗅出初民精神信仰的气味,忽然怀念起春秋时代中国文化的图腾意识。日俄战争前后的日本人的爱国意识,则使其意识到国人眼光狭小的可悲。也是那个时候,陈独秀在《安徽白话报》上对比中日国民性,也说过和马一浮类似的话。马一浮感慨社会的沉沦,连带出己身的悲哀。他不像陈独秀、胡适向外求索真理的冲动,其文字中内倾的因素甚多。生命感受有时候多于对社会生活的感受。正月二十八的日记写道:
人生之快乐有五:一曰“荣誉”,二曰“优厚”,三曰“健康”,四曰“美丽”,五曰“平和”。对于此快乐而生之痛苦亦有五:一曰“毁辱”,二曰“贫穷”,三曰“疾病”,四曰“丑恶”,五曰“争斗”。此二“五”者,殆与人类社会相始终乎?社会之中,快乐之量多,而痛苦之量少,则为幸福进步;多痛苦而少快乐,则为罪孽堕落。今日中国之社会,五痛苦备之社会也,社会堕落,个人未有不堕落者,故即个人之身能自营快乐,亦一刹那顷即便消失不能保也。彼白种人能造快乐之社会,而自身亦享有社会之快乐。中国人不顾社会之苦痛,而唯知营自身之快乐。不知当为多量之苦痛所侵,终不得享有,岂不哀哉!(《马一浮集》第二册,306页)
感叹里对于国民性的失望一望而知。但这些没有激励其走向反抗之路,却从学术的角度出发,以为是国人的教育出现问题。在马一浮看来,中国的衰败,问题复杂,仅仅以西方的方式疗救社会,都是皮毛之见。中国未来的教育,尤其是人文的教育,不都是西学的引进,而是对于传统的回归,即中国不是急于模仿西方,而是回到自己过去良好的传统里。因为宋明以来,中国好的传统其实已经断送掉了。
那时候到域外留学的人,都希望引进外国的思想,以解决中国的问题。西方的历史有自己的逻辑点,但马一浮认为西化派的人只见其表,难解其里。而就哲学的层面上讲,东方思想与西洋文明在根底上亦有相似之处。英法的文学,流淌着希腊的乳汁,东方的艺术,与《诗经》的传统有关。“希腊古诗歌,洒然有《风》《骚》之遗,英法诸家篇什所祖。德最晚起,制作斐备,尔雅深厚,乃在先唐之上”(《马一浮集》第二册,350页)。这是类似于西方古典学的感叹,在学理上可以说是一种灼见。从源头上思考文明的起伏之路,至少从教育理念上讲,是说到了问题的本质。
他虽翻译过一些域外的文学作品,但并没有模仿这些篇什去从事写作,也未沉浸在西洋艺术的美意之中,而是越发体味到传统诗文的好来。这从其诸多诗文可见一二。他并不想置换审美的元素,反而愈加感到远古的表达有纯然的美质。就那些文字的修养而言,非常人可及,精神越发带有六朝前的意味。在面对西学东渐的大潮的时候,他的选择也有很大的挑战性。
我们这一代对于他的转化很难理解。他由西学反观国故,回到传统文化的路径去,是不同于那些遗老遗少的。人格上,他非趋时之人;学识上,南学、北学尽在胸中。就文章气韵与格局看,马一浮的世界里其文也悠悠,其思也漫漫。多年过后,那些即使西学的成就很大的人,面对他也不得不持礼以待。
然而,能够在心灵层面与之交流的人还是太少了。
3
有一次阅读博物馆藏的《青年杂志》,意外发现了谢无量遥致马一浮的诗歌。其调颇为诚恳,挚意中流溢着仰慕之情。陈独秀刊载这首诗,也有对马一浮致意的意思。陈独秀当年在杭州的日子,与马一浮有过许多交往,对于其学问的欣赏是不难看出的。谢无量与陈独秀、马一浮都是朋友,他在杂志上透露出的信息,依稀让人想起民初文人间的特别的友情。
《青年杂志》创刊号(1915年) ,后改名《新青年》
谢无量的才学不俗,他与马一浮有许多相近的地方,比如都懂儒学,对于先秦诸子的文本极熟,可说有许多心心相印的地方。他们一同在上海从事翻译工作的时候,彼此颇为相通,内心互感的地方殊多。大约在1904年,两人在日本再次见面,他们之间对于学问的感觉,都在交流里彼此分享过。如一起言及佛学,都是在儒家的语义中思考问题,以儒入佛是一致的。而面对儒家哲学时,思路也有重叠的地方。马一浮谈论国故,从整体上言之,大处着眼,微观落笔。讨厌近代以来“私智小慧”,所以常常见出天地之气。谢无量无论讲哲学还是文学史,也是纵横捭阖,洋洋兮有阔大的情怀。而他们于古诗文和书法上的心得,也彼此映照,各得妙处。今人研究马一浮,不得不读其写给谢无量的信札,其间流露的思想很多,民国学术的另一景观,于此可以透视点滴。
谢无量与马一浮聚少散多,对于老友牵挂很深,这实则是学术境界接近的缘故。他们对于历朝诗文的见解,尤其对于文化走向的思索,多在陈独秀、胡适这些人的话语逻辑之外。新文化人引西学入中国,乃是填补国故的不足,比如对于科学思想的引介,对于民俗学、人类学的翻译,都填补了空白。但马一浮与谢无量,是在寻找传统失落的东西。传统的衰败,乃外因、内因交织的结果,但传统美好的一面,其实与古希腊文化庶几近之,只是没有被发现罢了。马一浮要做的是,重新发现儒道释内在的伟力,并于荒漠之地唤出远古的灵思,给我们心灵以可以栖息的地方。
有趣的是,我所在的中文系,曾是谢无量工作的地方,冯其庸回忆青年时代与谢无量的接触,感到其身上的奇气。在研究谢无量时,不能不提与马一浮的关系。由谢无量推及到马一浮,那代学人的品位,当能够浮现很多。马一浮一生写给谢无量的信件最多,留下的有一百一十一封。他们间的诗文唱和精神对接,颇多温情。这和一般的旧文人的互往很像,但又多了近代人才有的开阔的视野。1908年的一封信中写道:
瘞影陋巷,忽荷赐诗。耀灵惊天,九幽以烛。何期候蟲之鸣,仰承河岳之应。其文则葩,其志则圣。曹刘有所未能,无论晋宋。向妄以三谢为比,吾知过矣。杨雄岂唯西道孔子,直是汉兴一人,非今日无量之谓而谁谓乎。(《马一浮集》第二册,352页)
这是对于朋友的夸赞,都非溢美之词,就学问的深与词章的雅而言,谢无量的成就,在彼时确高人一头。他的《中国大文学史》也是鲁迅研究文学的参考书,至于《中国哲学史》《中国妇女文学史》《佛学大纲》开创性研究,也是引领风气的。
那信的最后,马一浮谈到了自己的状况:
索居累载,望道如雾,思退就北面,讲问所业。奉令德之之薰闻,窃余光以自照。(《马一浮集》第二册,352页)
看得出马一浮在朋友面前的谦逊与坦诚,谢无量以世界眼光治国学,境界与情怀均大,让自己内省者多多。不过谢先生虽学识过人,但哲思方面,没有马一浮深切,即对于历史与哲学没有整体性的独特的思考。马一浮虽然著述不多,但心绪里有广远之气,站在了孔子、释迦牟尼、老子的层面,以原初式的生命体验与智慧表达,重塑着衰败的民族里的文明。真是“深之以玩索,通之以博喻”。
其实对于谢无量而言,马一浮比自己更有分量,因为其思想与人生态度,乃世间罕有的存在。在他眼里,中国学术的中兴,非有这样的人物不能为之。他们之间探索的问题,各有特点,而马一浮的凸显的价值,谢无量是深味一二的。
《青年杂志》后来更名《新青年》,编辑的思路,与最初有很大的不同,谢无量也不再给陈独秀投稿。至于马一浮,始终没有在这个平台出现过。本来,蔡元培欲请马一浮来北大主持文科工作,不料遭到拒绝,陈独秀后来上位,带出新文化运动来。马一浮虽然与陈氏亦有交往,但对于陈的选择,颇多保留。这本杂志成了新文人的园地,未能听到马一浮式的声音,说起来也是大大的遗憾。
当胡适、陈独秀、鲁迅这些人轰轰烈烈开展着新文化运动的时候,马一浮却在故土的小屋里独自徘徊于古人的诗文之间。他认为外面进行的世界在远离圣人之思,文明之树的枝枝叶叶,都与根本有关,而自己要扣问的是人类最为本然的存在。本然缺失,乃无根的漂泊,而那时候的中国,正在这样的漂泊之中。至少在他的眼里,迷路的人所依靠的参照,还是过于简单。
4
我注意到,叶圣陶曾与马一浮有过一点交往,赞佩之余,也觉得有不可思议的地方。这代表了许多新文化人的看法。民国建立初期,马一浮曾应邀到教育部工作过,细想起来,当与鲁迅在同一时期入职,彼此都是知道的。但马一浮很快辞职,他突然发现,教育部并不是适合自己工作的地方,时代的话语与自己的差异太大,而理想又不在一个空间。后来蔡元培又希望他来到北京加入北大行列做文科学长,他也拒绝了。
这个选择看出他的性格的独异,如此有学识的人却隐居起来,自然有很深的缘由。马一浮不愿意到热闹的地方,觉得中国最需要的可能不是蔡元培眼里的事业。在他眼里,无论教育部还是北大,都在按照西洋的理念在改造中国,而不是激发国故中最重要的遗产。后者才是他最看重的事业。
新式学堂的逻辑,能否解决人的灵魂问题,在他看来是一个问题。几年后,北大卷起新文化运动风云,白话文渐渐取代了文言文,西学开始置换古老的国粹。马一浮看见这些,有点不以为然。他知道社会的变化常常从流行的观念中出发,可能还在表层结构里。他没有意识到,无论蔡元培还是陈独秀、胡适、鲁迅,都非一般的学人,他们的学术之梦,都在催促更为健康的文明。从教育和文学领域,拉起启蒙大旗,对于国人是一种新的引领。而马一浮的隐居思索,多在修身的层面,能够辐射到社会的机会,还是有限的。
不过那些喜欢清静和独思的人,倒是十分欣赏马一浮的姿态。李叔同就从其身上得到一股澄明之气,他出家的前后,也有一点马一浮的影响。而丰子恺的创作也得到了马一浮的点拨,对于其文笔与思想,多有垂恩之见。这些朋友,都懂一点域外的文学知识,又带有佛门的清音。李叔同出家后,时常感怀的就有马一浮,至于与丰子恺的友谊,已成美谈。他在朋友的行迹里,感到自己期许的某些东西,这些被其肯定者多多。在为丰子恺《护生画集》写序的时候,流露出很深的感触。他由佛理进入人心,从构图看出爱意,念及佛学里的自我净化和超脱之思,自乐于修身者的审美静观的美意。他从丰子恺的童心看出人性未得污染的可贵,又从李叔同的真挚选择中体察到中国人心性自洁的可能。推及此类风尚,马一浮觉得文化终究还有希望。中国民间的类似的存在如果多了起来,复兴文化旧业当并非空梦。
在马一浮眼里,现代教育不太容易造就心性完美的人格,反而是传统书院的方式可能通往圣人之路。1930年代,浙江大学多次递去橄榄枝,希望他能够到该校任教。起初他并没有答应。可是后来日本人侵略中国,山河破碎,他的济世之情开始萌动起来。1938年,他终于接受竺可桢的邀请,出任浙江大学教职。
但这个选择是有一些条件的,即试图从事另类的教育尝试。战乱时期,浙大辗转外省,生活很苦。这些并没有影响他的教学热情。起初他随学校迁移到江西泰和,不久,又与师生们到了广西宜山。此间为学生讲述古代经典,所用方式不同于那些新式学人,带有书院的某些遗风。而能够像传统学人那样授课,是他的一个梦想。这个期间书院教育的念头便强化起来。1939年,教育部邀请他赴四川讲学,他关于书院办学的理念被官方接受。不久,复性书院正式创办,地址选在乐山县乌尤山的乌尤寺。
书院在风景如此美丽的地方出现,看得出创办人的浪漫之思。这个地方“方志以为汉楗为舍人注《尔雅》处”。与新式学堂不同的地方在于,一切都与古风接近,课程设计和授课方式,不求功利,乃纯粹的精神冥思之所。我看到所邀请的学者名单与授课内容,暗自觉得这是逆时风的一种选择。随着熊十力、钱穆等人的到来,书院有了活力。西学所漠视的,被其所重。对于蔡元培式的教学理念而言,马一浮做了一次痛快的反动。
那个时候他的许多思想,都表现在《泰和宜山会语》《尔雅台答问》里。了解这两本小册子,其基本的精神都尽在眼中。不过要吃透他的思想,并非易事,他的学识与考辨,我们需细细体味方可悟明。
他认为要治国学,需先明四点:
一、此学不是零碎断片的知识,是有体系的,不可当成杂货;
二、此学不是陈旧呆板的物事,是活泼泼的,不可目为骨董;
三、此学不是勉强安排出来的道理,是自然流出的,不可同于机械;
四、此学不是凭藉外缘的产物,是自心本具的,不可视为分外。
由明于第一点,应知道本一贯,故当见其全体,不可守于一曲;
由明于第二点,应知妙用无方,故当温故知新,不可食古不化;
由明于第三点,应知法象本然,故当如量而说,不可私意造作,穿凿附会;
由明于第四点,应知性德具足,故当向内体究,不可徇物忘己,向外驰求。(《马一浮集》第一册5页)
开篇的几句话,乃治学态度的表述,当可窥见其走进国学的内在心境。远古的一切,不都是沉睡的什物,与今人也是息息相关的遗存。人类进化,总要失去一些人性的光泽,而国学里保留了先民的诸多美好情思与诗意,倘能一一勾勒,变陈为新,深嵌于人性内部,则国民精神当能保持温润之色,不再枯槁干瘪。
马一浮引用张横渠先生的四句话,指出立志的重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方为有大志向者的目标。这一切,不能不从国学中求之。那么,国学的基本框架如何?青年要掌握的精神要义是什么?马一浮认为,有一个可以统摄诸学的存在,那就是“六艺”。“六艺者,即是《诗》《书》《礼》《乐》《易》《春秋》也。此是孔子之教,吾国二千年余来普遍承认一切学术之原皆出于此,其余都是六艺之支流。”(《马一浮集》第一册,10页)在讨论“六艺”的时候,马一浮目光四射,好似被远方的神圣之音所唤,内心萦绕着无边的爱意。他在阐释以“六艺”统摄诸子,以“六艺”统摄四部,以“六艺”贯通人心与西学思想时,不乏灼见,言他人所未言,谈古人所罔见。剔除了孔教的陈腐意识,仿佛还原了先儒的话语环境,让我们聆听了消失在时空里的远古圣音。
没有几个人对于先秦诸子的理解是这样的思路。在其述学的文字里,被凌迟的儒家学丰满地显出姿容,而各个时期的思想的短板与瑕疵亦不被放过。在马一浮眼里,今人对于儒学与诸子百家的理解存在问题,不能明晰地见到古人的真意。而面对古人学说,倘不能优劣互见,高低悉明,总有一些问题。言及百家之学时,他曾说老子得《易》为多,而流于阴谋;庄子得之《乐》之意为多,而失于流荡。这些古说如不辨明,当存问题,可能被引入歧途。准确把握诸子思想,以“六艺”观照一切,当会有百家之思归一,殊途而同归的收获。
复性书院的开办方式与新式学堂不同,所学内容被看成老朽的存在,被新文化吸引的青年不免对于这种办学理念存在疑问。马一浮其实不断在回应各种质疑,特别是对于新文化运动诸君的选择,表述自己的看法。而他在讲学中也在阐述自己的思想与新学并非完全隔绝:
六艺之道是前进的,决不是倒退的,且勿误为开倒车;是日新的,决不是腐旧的,切勿误为重保守;是普遍的,是平民的,决不是独裁的,不是贵族的,切勿误为封建思想。(《马一浮集》第一册,23页)
他站在历史的高处呼唤旧影的重来,期待儒学的复苏,不能不说也有乌托邦之想。这些精神,青年一代要真正理解,其实需要时间。他明知此处的难处,但愿意帮助他们扫除障碍,用心之真,感化了多人。我们现在阅读《尔雅台答问》,彼时的情形,便可略知一二。
《尔雅台答问》中的文字,看出他对于青年的循循善诱,表达间多心血的倾注。学生们来书问询学理的难题,回答间温情流转,词语间大有孔子的暖意。他认为明清以来的学者对于儒学的看法近于狭窄,而西方社会学对于人生的阐释也多简单之处。学问的根本是求己,而非媚外。他说:
象山有言:“宇宙内事,即吾性分内事。吾性分内事,即宇宙内事。”此语简要可思。故不明自己性分,而徒以观物为能,万变侈陈于前,众惑交蔽于内,以影响揣度之谈,而自谓发天地万物之秘。执吝既锢,封蔀益深,未见其有当也。足下‘唯欲’之说,或远为东原所误,近为西洋社会学家浅见所移。将来学如有进,必翻然悔之,望勿墨守以为独得也。(《马一浮集》第一册,517页)
此段陈述既有学理的阐释,也是其人生哲学的注解。一问一答中,阐远思之妙义,述己志于爱中。他对于儒道释的看法,与时风大为不同,在平淡中读出幽玄,于常态里梳理歧义。从词义的遗失间看出今人的短见,又能去蔽见明,得趣望道,把心学的隐秘一一道来,画出美丽的人文地图。这种书院里的交流和沉思,与都市里的学校的分科教育,真的有不同的意味。
我们想象一下,在蜀国的山林之地,细雨蒙蒙中,书香飘动。马一浮静谧的身影,以及学子们闭户读书的样子,一定是有趣的景象吧。他的不动声色的表情里,流动着远古的洪亮之音,孔子的率真之态与释迦牟尼的慈祥的目光,都在其形影里折射出来。他那么虔诚地遥望远去的灵思,以招魂的方式,使懵懂的学子得以温情地沐浴。与新文化运动者和一些保守主义的文人比,他拥有的是不属于时代的、超越于左右的另一种境界。
5
但复性书院的命运多舛。开学不久,敌人投下的炸弹毁坏了许多房屋,有多人受伤。地方虽美,却并非世外桃源。马一浮文章里描述了乐山的地貌与水系,那些古朴美丽的精致蜀国风光,在战时多了忧戚之调。
马一浮与外甥女丁敬涵(左)、内侄女汤淑芳(右) 合影(1963)
抗战不久,国民政府颇为支持办学,所应允的条件,也使他有了信心。可后来发现,负责教育的官员还是老爷作风,对于办学的辅助力度渐渐减弱,而且倒是衍生出许多矛盾。先是教课人的理念与自己吻合的不多,教育人员的理念与其颇多差异。教育部还下令书院填报各种表格,上报材料,马一浮认为是干涉办学思想,影响精神自由,对于行政管理颇多怨语。时间一长,学生中能沉潜下来认真思考问题者又少,这使马一浮颇为伤心。还有一个是出现资金的紧张,为了刻书,不得不卖字筹款。一向崇尚纯粹精神的马一浮,无奈陷于俗务之中,现实的一切使自己感到,扰扰时风下并无清雅之地,欲救人于苦海的确大难。
最初的时候,他踌躇满志,在《告书院学人书》里,他说:“凡我书院同人,故不宜妄自菲薄,卒安于隘陋;亦不可汰然自许,有近于奢夸。”(《马一浮集》第一册,692页)而学问的长进,不是靠外力催促,而是自我的体味,学习主要是读书得间,在词语里玩味义理。所以他不求新式教育的知识的把握,而是心绪的安宁里的精神的完善。这在读书人间,已经不易做到。马一浮没有料到,自己的学生中能有自悟定力者,其实并不太多。他先前的设想,过于乐观了。
从给不同的人的信件中可以看出,他的工作极为认真,对于书院的设计和教学都有自己的逻辑。但周围人对于教学的理解与其相左,以至于一些理念并不能都贯彻下去。在致钟泰信中,他写道:
弟意但欲得一二真正学子,伏处山谷,闇然自修,无声无臭,不涉丝毫功利之习,庶不失古人之用心。而友朋间持论往往不能尽同,独谣寡和,深有寂寥之感。乃知诚不能动物,学不能及人,过不自量,徒然犯手。将求闭门杜口,势又未容遽辍,风雨飘摇中,不敢妄期久远。然一日存在,弟不能不竭一日之诚。(《马一浮集》第二册,714页)
他那么热情,为了书院几乎倾注了所有心血。我们今天阅读他与各类官员和学者通信的内容,当可见其用情之深。但不久,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走到一片沼泽之中。在给谢无量的信里,他开始流露出不快的情绪,觉得自己多做所为,能够得到的回应甚少。“书院亦是不得已而后应,事至浅薄。且古调独弹,每为俗耳所诧。”(《马一浮集》第二册,361页)他坦然,入蜀之后,苦多乐少,办学中的苦楚一言难尽。“书院虽至浅薄,以浮之固陋,未足以继先儒素业,徒为时人訾,颇悔不遵括囊之训。”(《马一浮集》第二册,363页)从资料看,马一浮没有行政上的能力,或者说不善于教学管理。而与外界的交流亦非所长。这些都可忍受,但让他失望的是,学子中的俗音亦多,以功利之心来到书院,其实所得有限。他在给学生的信里一再强调与世俗的距离,但是在孤独的山中,他的表述随风而散,教学的隔膜之状,是他先前没有料到的吧。
最让其伤心的是好友熊十力与他的分歧,使书院计划蒙上暗影。早在多年前,熊十力到杭州拜访马一浮,两人遂成为朋友。熊氏那本《新唯识论》还是马一浮写的序言。他们在对于佛教与儒家思想的汇通,有相近的看法,彼此都有欣赏对方的地方。当复性书院创办的时候,他最早想起的教员便有熊十力。起初彼此甚欢,都在全力工作。但后来对于办学方式与教学方案,各自感想不同,矛盾渐渐显出。熊十力是个颇有个性的人,他对于马一浮的意见甚多,便告辞远去,使书院有了不小的震动。马一浮与朋友谈及此事,黯然神伤,这对于他都不能不说是一种打击。
马一浮的困苦在于,一方面以为学在民间,从自由的理念出发从事教育,另一方面不得不受到外力的援助,否则无立锥之地。但接受援助,则不得不做些妥协,可是自己又讨厌变为外在的附庸。那么自由的办学之梦,也便慢慢破碎了。在内忧外患的抗战时期,他的设计只能在幻影之中,现实出现的是另一个世界。他对此完全无能为力。
儒学的复杂,后人一直说不清楚。作为修身之学,自有可贵之处。一旦沦为强制性灌输的工具,则亦演变成为奴性之学。儒在民间,则思想自由的空间大,走到庙堂,情况就大不相同。马一浮自己身上民间的痕迹很浓,这与康有为提倡读经的出发点存在不小的差异。但是因为儒教的清理工作在那时候还没有完成,马一浮教学理念不免旧式的独断因素,当他不能包容异己的思想的时候,与周围环境的紧张便不可避免。
这个时候的他,精神的脆弱还是流露出来。他其实遇到了新文化人相近的困境。如果不解决陈独秀、胡适、鲁迅所直面的问题,国学的复兴也是很难的。新文化人要铲除的社会积弊,也是马一浮要克服的障碍。但他似乎没有《新青年》那批人的锐气,选择中未必没有困顿之苦。书信里透露的心境和其梳理国故时的心境不太相同,回到古人的词章里的时候,比面对现实要惬意得多。
书院的不顺,没有影响其学识的进步,而词章的表达日益精进。他的序跋与笔谈,文字古雅从容,见识都在逆俗之境里。而诗歌中忧患之思,显得比先前更为浓烈。外敌入境,炮火声中,杜甫式的悲慨流水般溢出。阅读他留下的文字,能够感到作为学者、诗人的马一浮清若林中之溪,明如夜幕之星。他在无趣里得到的有趣,也驱走了心头的缕缕愁云。
这是选择的代价,他所付出的心血,比起谢无量、陈独秀这些老友不差。与《新青年》那些作者比,他的挫折感,也同样强烈。
6
马一浮感动我的地方,除了儒学与佛学的造诣外,是他的文史修养里的境界。从他与弟子的交流里可以看到,晚清以来形成的史学观与文艺观,与他不在一个时空里。而对于新文化人的盲点,有时也持保留的态度。对于中外审美意识的差异,他颇为清楚,而理解历史,也非《新青年》诸人简单的思路。
1948年与熊十力(前排右三)、叶左文(前排左三) 等摄于杭州复性书院,前排中间者为马一浮。
就思想史而言,他觉得清代以来成就不大,唯顾炎武可驻足一观。章实斋《文史通义》开了不好的先河,“六经皆史”的思想,便使理学蒙羞,诱导后人对文化的理解出现偏差。他觉得章太炎、胡适都是走章实斋的路子,把经学的恒定的价值颠覆了。至于梁启超新史学中的理念,也是弱化了儒家的精神。到了顾颉刚那里,疑古之思漫漶而不得要领,就没什么价值了。现代文人,喜欢谈史,贬斥读经。马一浮认为,中国历史有自身逻辑,以西学的方式描绘当有问题。“今世自名为史学者,每以乱世夷狄之俗妄测古事,淆乱是非,不唯厚诬古人,亦深为心术之害。如以周公佐武王伐殷,拟于侵略,谓周人待殷人至残酷,周人为统治者,殷人则为被统治者,如此瞽说,不如不读古书之为愈。”(《马一浮集》第三册,975页)他所以抨击新史学的思想,可能与自己的理学意识的浓烈有关,看得出在基本文化走向上,他是逆晚清学术潮流而行的一个人。
马一浮谈诗学的时候,平和之中见出雅趣,其语不逊于王国维诸人,见识也在常人之上。他对于诗歌的法度颇为关注,汉语词章的内在性因由烂熟于心,故能言他人未言之理,于神悟里敲开审美之门,微茫之间飞出妙谛。他阅读古人,点滴心得亦有奇处,不以古人是非为是非:
后山学少陵,极有功夫,亦失之于瘦。其生处可学,涩处不可学。山谷才大,有时造语生硬,亦病于涩。东坡亦才大,但多率易,则近滑。从宋诗入者,易犯二病。少陵虽有率句,却不滑;虽有拙句,却不涩。义山丽而近涩,香山易而近滑。此亦不可不知。(《马一浮集》第三册,989页)
先生对于古代诗歌的体悟,都来自内心的咀嚼,故行文里多的是生命的温度。对比王国维、顾随的文章,马一浮自有高处。或说与他们并驾齐驱也并非不对。他自己善写旧诗,五言、七言均有佳句,诗经的韵味与唐诗之调款款而至,成为难得的诗人。
在西方学术长驱直入的时候,教育与审美都渐渐脱离旧轨,新学术层出不穷。在马一浮看来,西学自有自己的长处,但西方人对于中华文明隔膜的地方殊多,也不能以他们的观点简单勾勒自己的历史。他说黑格尔赞佩中国的丧礼,但却无法深知《祭仪》这类典籍。伏尔泰欣赏《赵氏孤儿》,却不知其在中土并非一流之作。在他看来,西方学者关于中国文化的研究有时停留在浅显的结构上,同样,我们要真正理解西方,也不能从“流”开始,而应注重的是“源”。他说:
西人所译中国经典,或纰缪百出,或礼俗不堪。吾人如能自译,庶几此学可明于海外。顾此亦大难。中国学术固需通明,西洋文字尤贵畅达,能通希腊、拉丁文,则西文原字不敷用时,不防自铸新词。中国人能为拉丁文者有马相伯,而年事过高。又于中国书阅读太少,亦难着手。林语堂等英文虽好,而见解错误,但足以欺西人耳。(《马一浮集》第三册,1043页)
可以说,在文化转型的现代,马一浮面对滚滚潮流,岿然不动于江心孤岛,看风云流散,帆影隐没中,孤身回望远祖遗绪,心系儒、释遗风。泼墨为文时,其语也诚诚,其意也深深。在国学日渐衰微之时,自成曲调,如幽林微火,给肃杀的时代以希望之光。如今阅读他的遗文,更能够感到在学术的层面,他的思想走在了许多人的前面。
近几年国内许多学校开办古典学专业,西方古典学与中国古典学并行,有些思路就是马一浮思想的延伸。他提倡的学问,如今被许多人所认同。据说浙江大学已经成立了马一浮研究院,那也是学术生长的必然。在面对传统的时候,我们现在已经找不到这样的人物了。
遥想胡适、鲁迅、傅斯年、江绍原当年的国故研究,走的是逆传统的路径。他们多做社会学与民俗学的思考,或者引进考古学的思路,搜寻的是非正宗文化里的因子,以弥补旧文明之不足。那些学人在旁门左道里亦有心得,填补了文化研究的空白。但马一浮以为正音失之,旁门不通。需要的是雅音的建立。新文人的癫狂与诙谐之言,其实也是亵渎假正经的文化流脉,要恢复的也是古人的真音。彼此道路不同,内心有交叉之处。我们过于看到彼此的对立,而不知“道通于一”的道理,也不能不说是认知上的偏差。我爱鲁迅,但不拒绝马一浮。互补的精神,才可能避免了独断主义。马一浮的精神所具有的“纠错”隐喻,今人其实已经看到了。
7
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来说,他在许多地方像似恪守经典的犹太人,内心有一个不变的经文。我的这种感受来自一次以色列之行。大约七年前,因事造访了耶路撒冷。到哭墙下参观的时候,天色已晚。朦胧的灯光下,带着小帽的犹太教徒在那里默默诵经,有的热泪盈眶,不时见到目光虔诚的青年闭目沉思,好像在与远去的灵魂的对白。这时候,我想起中国的儒学大师们,那些稍有一点原教旨意味的人,也是如此吧。马一浮的形影也在那一瞬间出来。每个民族,都有为古代经典殉道的人,只是我们中国,现代以来少了许多。
马一浮篆书“兼善堂”
大凡希望以古典学资源激活人类现代生活的人,多少是个乌托邦之人。传教士是一种类型人物,书斋里的一些学人也是这类人物。不过有人从雅正的方面出发为之,有的则从非正宗的路径里,壮大思想的道路。但其间不免流血、受难,或者遭遇难忍之苦。走在这条路上的人少,原因也可想而知。
恪守元典的人的可爱与悲壮是并行的时候居多。他们有时看对了目标,却走错了道路;或者颠簸在苦路之上。韩愈于平庸之世期冀儒家道统的再生,柳宗元在妥协里也不忘古训的吟哦。他们能够于流放、受难里保持心性的自然之态,实在是内心有着古代圣者的精神的召唤在。为之而不失儒者的本态,乃中国脊梁们的伟岸之处。
我有时候想,马一浮一生隐居于世,不与他人为伍,抗战时的那次出山,却以失败告终,那是一种宿命么?李叔同先生说,失败与不圆满,才有自新的动力,以便更好地改过迁善。马一浮不因挫折而气馁,由此而更为精进,颇多远思,眼光在云雾之外,可谓定慧之人。但他的缺失,也带了一些启示,比如:为什么儒学无法在今天复兴起来?
先生对于儒学的态度,与孔教的维护者不同,不肯用后世的词语描述孔学,是看到思想的本源。但他没有料到,每个时代的表述都有自己的特点,模仿古人,未必得到真纯之意,反倒影响了传播。与胡适、陈独秀、鲁迅比,精神未必没有暗区在的。这从反面证明了中国文化为何与犹太文化不同。我们一直在失去过去的错位中延伸自己的历史。
胡适、陈独秀、鲁迅对于传统的态度固然有偏激的地方,但他们在面对儒教时,与马一浮的看法很近。只是不是回到孔子那里去,而是走出儒家的语境,创造出一个新的天地。在面对传统的时候,许多新学人的研究值得关注。比如鲁迅以佛经语言与尼采词章重塑汉语,对于华夏文明的表述亦有内力,发展了孔学的表达。徐梵澄的《孔学古微》,就在基督教、佛教、印度教和德国哲学的维度里重新审视,就多了浑厚气,儒家的美质也飘然而至。马一浮的恪守家法,因与时代过于隔膜,不被青年接受,自然是一大损失。而五四新文化人在思想上的古今衔接、中外悉通,其要义他没有看到。
每每想到此点,都不能不为之感叹再三。不过,马一浮的目光,往往落在时代之外,的确也映出时代的暗影。由于战乱而衍生的思想意识,在他看来可能都偏离了心性的中道,滑落于深谷之中。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喜谈马一浮、熊十力、梁漱溟,可能是那身上不变的儒者的气质,恰是今人缺少的存在。学者刘梦溪在《马一浮与国学》一书里称赞这位思想家,是一个“儒之圣者”。其一是有超越性的光泽,其二有“内在精神的净化”。这两点十分重要,可说谈到了其精神的根本。
经历了百年的风风雨雨,我们走了那么多弯路,猛然回首,发现那个独自隐去的学人,早已说出了生活的某些谶语。脱离时代语境的人,可能更切中时代病脉。如此说来,他也是先知先觉的思想者吧。
我后来才觉得,一味喧哗者,有时不知思想何为。默默独行的人,却有明辨歧途的眼光,虽然他也有滑入歧途的危险。国人曾经那么钟情于现代性的道路,而马一浮的逆向而行的非现代性的沉思,却拧痛了现代性生长过程中病态的神经。他活着的时候,人们听不懂他,尚可原谅,因为黎明前里的人们看不到己身。今天的我们,终于从其飘逝的影子里看到那些失去的光泽。历史的前行,不免要遗漏珍贵的东西,马一浮就是那历史的拾遗者。他在趋同的时代,敢于大胆立异,即如《楞严经》所云“无同异中,炽然成异。异彼所异,因异立同”。在理解他的时候,我将此语看成了其精神的一个注解。然而也深深知道,自己的诸多感慨,也未必不是一种空谈,抵达他思想深处的,可能不太会是我们这一代人。
孙郁,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鲁迅与周作人》《张中行别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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