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虹专栏︱人在旅途（8）
背包里的旧车票
留下的
不是城市的风景，
是旅行的心情……
——《题记》
乐虹，永州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文学硕士，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大众语言研究会会员。
J：
终于到了苏州，你梦里回过无数次的故乡了。这里于我本是陌生之地，只因你时时提起，凭白添了些熟悉，好像我曾来过，在梦里。
苏州婉丽，比起杭州有些不同，少了些随性，但更整饬细腻。想起你不经意流露的欲笑还羞的娇俏模样，竟很得个中神韵。印象中苏杭一家，苏州园林随处可见，而杭州却稀罕得很，不知何故。
J，我得跟你道个歉，一定别怪我才好。来时你嘱咐我定要去浪沧亭、狮子林、拙政园和留园看看。我知你苦心。宋、元、明、清的园林各有风采，你意我将其尽收眼中。本打算随你吩咐，只是从拙政园出来，便褪去了再去其它各园的打算。园林虽美，我却不喜欢。J，我能猜你读到这几句话时脸上的不悦。苏州向来是你的骄傲，每每提起，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你想是又撅着嘴心里嘀咕了，先别气，容我说完再骂不迟。
江南风光大多自然天成，这园林似是例外，全仗人工雕琢之功。拙政园像个放大的盆景，荷塘假山、亭台楼阁、回廊窗棂，无不极尽机巧。用巧夺天工、独具匠心来形容再恰当不过。可是，再浑然天成的设计都会留下后天痕迹，哪怕再淡，也无天然之物的自然。走在其间，我需时时提醒自己：这里是苏州，是500年前御史王献臣的住宅，世界文化遗产。否则，就像到了家门前的公园。J，你知我思想叛逆。公园是我最不爱去的地方。“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刻意的以假乱真宛如仿制的廉价时装——最流行的款式，最低劣的材质。
我俩相交多年，在你面前我素来不加掩饰，全一副透明的模样。想你也能料到，园林虽为人造，但还非我不喜之的最大原因。其实，J，在园林里，我看到了自己不愿示人的伪和弱。
还记得闲聊时曾跟你提及，我此生理想之一便是如徐霞客般走遍中国，尤其是备受众人赞誉之地，定要用自己的眼去品评。你笑着说我属哪人多就往哪钻的不甘寂寞型。J，你可知我为何如此喜人文亲自然？除对美好的东西有种本能的亲近外，就是要在物外去寻诸多寄托心灵的载体，让轮廓模糊的自我日渐清晰。人道是：爱山者仁，爱水者智，我贪婪地想在游历中印证：我身上兼具了人性中两种大美，我是一个超然、洒脱的智者，一个率真、灵性的文人。这想法本身也许就不明智，但我固执地寻求心灵与自然的契合点，几近偏执。用一种并不严密的逻辑推理，我得出聊以自慰的结论：文人常寄情于山水之乐，忘情于山水的便是文人。这些年我走了些地方。每到一处，都在不断地强化这种虚幻。我沉迷在物质虽匮乏但精神富可敌国的文人境界中不愿自拔。
J，精神的欺骗性和麻醉性竟是如此强大。
而苏州园林让我的伪无法遁形，还逼仄出内心的弱来。画舫赏月、松风水阁、海棠春坞、小窗听雨，这里是文人按自己的情趣复制的风雅“自然”，也是文人们尽相比拼虚荣和财势的地方。J，你不知道拙政园带给我的压迫有多大。文人的世界远不止是气节加精神的纯净，陶渊明的“归田园居”的高洁是可以用金银物化在这里的，跳跃在园子的每个角落。
我虚无的文人定位被无情颠覆，就像当初明白爱情需要金钱来营造浪漫一样。理想的幻灭足矣让人无所适从。颐和园和承德避暑山庄我都可以讥笑指责皇家气派下的无上权力，那与文人的世界无关。而苏州的古典园林，文人的风雅天堂，把我驱逐出境。
这个园子里的我一贫如洗，甚至被剥去了维护自尊与自信的可怜外套。我被迫用另一种眼光重新审视我认为纯净的世界。J，若每一朵荷花说着周敦颐却与“出淤泥而不染”无关，每一座楼台题着范仲淹而不再诠释“先天下之忧而忧”，所有的精心布局只为展示主人的博学多才、致仕后的显赫与过人一头的品味，这园子便不再是我向往的地方。
J，这就是我没去看其它园林的真正原因。宋、元、明、清区别的只是风格，相同却是园子存在的意义和精神。
我曾雄心勃勃地许下愿望：遍游四大名山、遍访四大石窟、遍登四大名楼、遍览四大名园。这些愿望实现过半，可我越来越迷惘。这些汇集文人笔下天地灵气的宝地，并不能催我奋进或是慰我安详。文人手握生花妙笔，盛名之下是否名副其实暂且不论，横看成岭侧成峰，景色各有各的好。静下心细细想来，“好”与“不好”没有唯一标准，适合最重要。
跟你说个小秘密。还记得你那件粉色绣花的真丝旗袍么？你穿上特好看，像徐志摩笔下轻轻走来的诗。我也偷偷试过，可怎么穿都没你那份温婉的韵致。我身材比你匀称，个头比你高，没理由穿衣不如你。J，我那时不明白其中缘由，气恼了好久，发誓不再穿旗袍。如今自是懂得原因，服装也有精神和气质，如同人一般。山川河流，草木虫鱼，楼台塔寺，世间万物，皆是如此。景之风骨触动心之共鸣。
Ｊ，园林不是不好，真的好，真的。四大名园我已到其三，只留园未去，权当是存个念想。过些时日，等我心境变化会再去苏州，重访园林。到那时，园林在我眼中或许是另一番景象，另一种心情。Ｊ，这是我的真心话。在你面前，我不想人云亦云列数园林种种好处。要是你气还没消，下次见时任由你批评咱湖南，可好？
上回听你说那套黑西装不知如何点缀，特挑选苏州方巾一条，请美女笑纳，聊慰美女思乡之苦。
祝好！
虹
7.25于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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