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iginal
2016-09-17
刘维筠
港中大深圳家长
两千年前,汨罗江畔,《离骚》的主人在梦中脚踏祥云把昆仑游览。光阴荏苒,任沧海桑田如何变换,抹不去屈原难偿的夙愿。星移斗转,任云海雾涛如何舒卷,卷不走你我之间的不解情缘。我来了,带着千年的期盼。我来了,带着丰富的情感。我来了,带着滚烫的温暖。默默地走进永不消融的冰冻高原,走进恢宏磅礴的昆仑大山,走进上古神话的奇文异篇,走进亘古造化的自然奇观。车出宝鸡,折向西北方向。海拔上升得很快,车速更加慢了,身体开始出现头晕和恶心现象。终于敌不住昨夜的困乏和高原反应带来得不适,倒在卧铺上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至天水,忽然想起当地的风景名胜麦积山来,顾名思义也猜得出其山形如民间积麦之状,故有此名。作为和莫高、龙门、云冈并称的中国佛教四大名窟,麦积山石窟同样有着珍贵的艺术宝藏。不过这些并没有让我产生日后去拜谒它的冲动,不是我不向往历史,而是在历史和自然两者之间,我更推崇自然。读历史让人清醒明智,读自然让人博大深沉。于我而言,那时我最需要的是宽广博大、海纳百川的胸怀。车出天水,过陇西,穿定西,我终于走出了秦岭的怀抱,走进了昆仑的视线。当然,走出秦岭的是我的身体,走不出秦岭的是我永远的眷恋,走进昆仑的是我的身体和我深切地呼唤。“西起帕米尔高原,横贯亚洲中部,由新疆西藏地界入青海、四川。中国境内绵延三千余公里,平均海拔为五千五百米。势如巨蟒,誉称亚洲脊柱……”这是地理教课书告诉我的昆仑山知识。“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这是毛主席《念奴娇·昆仑》一词中对它的形象描述。昆是高的意思,仑则有屈曲盘结的状貌。古书中称昆仑为墟,它是万山之宗、龙脉之祖,这样神奇的地方自然就会有神仙居住。作为中国第一神山,千百年来昆仑留下了无数美丽的传说和难解之迷。共工氏驾龙凌空,猛地撞向昆仑山(不周山)。一声震天巨响,昆仑山拦腰折断,山体轰然崩塌。天地发生巨变,山川移动,河床变流,大地向东南塌陷。天空向西北倾倒,日月星辰都变了位置……上古的神话也许应验了亿万年前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昆仑出玉,亿万年前的造山运动造出了大自然的神奇之物——祖山神玉。山之东曰昆仑玉,山之北曰和田玉。当人类文明的第一缕曙光照亮华夏历史的时候,这片东方神奇的土地就和玉石结下了不解之缘。中华民族对玉石的探求可以追溯上万年。大量的考古发现显示,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玉大部分都出自遥远的昆仑山上。“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衰。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河南汲县出土的一部古简记述着周穆王同昆仑众仙之主西王母交往的缠绵故事,也记载着昆仑神玉走进中原的神奇历程。车过兰州,距天路的起点——西宁,愈行愈近。昆仑山在我的面前也越来越真实了,给我的不再是模糊的身影。在西宁短暂逗留半天等待换车,走下车后我们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冰雪高原。冷,彻骨的寒风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个毛孔,鸡皮疙瘩在全身暴起,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长起一大片丘陵。大伙不约而同的紧紧裹住军大衣,用慢跑驱赶寒冷。昆仑山静静地矗立在西宁城南,山势巍峨,绵延不绝。山上寸草不生,青褐色的岩壁高峻陡峭,像刚毅汉子棱角分明的脸庞,不用开口示威,挑战者便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暗生退缩之意。山腰之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在春意阑珊的四月,无形中给昆仑增添了一份萧杀之气和神秘之感。当汉、回、藏、蒙、满、土、撒拉等三十多个民族的有志儿女,以朝圣者的心情齐聚在湟水河畔时,昆仑又以广博的胸怀接纳了他们,将自己白褐色相间的身躯化做一条哈达,献上自己吉祥的祝福,屹立在十几公里之外观看子民世世代代的繁衍生息。西宁城南塔尔寺几千年的诵经声没能挽留住我们虔诚的心灵,军列带着我们一路踏进目的地——格尔木。格尔木是蒙语,意为河流密集的地方。这个全世界第一大城市,辖区面积比海南省陆地面积大近四倍。当你走进它广褒的空间时,那无边的沙漠、空旷的荒原、寂静的大山、密集的河流可以让你的想像力得到无尽地发挥。青藏公路以格尔木为中心划分为两段,至西宁为东线,至拉萨为西线。列车行驶在至格尔木的路途中,青藏铁路与公路像一对亲密的情侣一样,时而在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中联袂纵横驰骋,时而在碧波荡漾的青海湖边牵手纵情长谈,时而又在草色如锦的日月山下挥手洒泪短别,远远的用汽笛和喇叭声诉说着彼此的思念,演译着不老的爱情故事。一只只棕头鸥、斑头雁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小鸟不时从列车旁边掠过,飞向青海湖深处。当它们美丽的身影愈飞愈远时,举世闻名的察尔汗盐湖出现在视野中。昆仑出盐。有首青海民歌这样唱道:“蓝蓝湖水倒影着雪山,出水芙蓉的白尕(读尬)妹在水一方,这就是青海盐花花——卤水点出的嫩豆腐。白云到明镜的湖泊来梳妆,尕妹妹穿上白婚纱等我吻,这就是青海盐花花——太阳晒出的昆仑玉。”在藏族同胞的心目中,昆仑盐和昆仑玉同样神圣和重要。又一个夜晚来到了,两天三夜的长途跋涉使车厢内不再喧嚣。夜色空朦,远处昆仑山长蛇般的身躯伴随了列车一路,也许是陪累了的缘故,当一轮满月升起来的时候,昆仑悄悄地走向远处。许是高原空气清新的缘故,夜空在月色的映衬下愈显出天高云淡的景致来。一株株的胡杨、骆驼刺和红柳七零八落的散落在漫漫黄沙中,让戈壁显得更加空旷和萧杀。面对此情此景,我不由得想起王昌龄的诗歌《从军行》来:“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列车一声长鸣,睁眼看处,胡杨已失去踪影,漫漫黄沙被一层浅绿色覆盖,间或还有一排排的白杨屹立在风中,给沙漠增添了无限的生气和活力。瀚海明珠——格尔木城,终于走进了我的回忆。踏下列车的悬架,清透明亮的阳光、明净如洗的蓝天、亮如丝绸的白云瞬间便拥抱了我。不,还有清冷的晨风。我感到自己在刹那间融入到浑厚的昆仑山和辽阔的柴达木盆地,成为这广大生命摇篮里的一个小小的生命分子。集合、整队、出发、乘车,一路喊着雄壮的番号向格尔木河畔的军营驶去。作为沙漠中难得一见的绿洲,这片绿洲无疑是最佳的后勤补给基地。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使它成为兵家必争之地。追溯历史的河流,早在周朝,西羌人就在这片土地上放牧,吐谷浑、吐蕃、蒙古族等先后做过这一带的主人。几经朝代更叠,绿洲演变为一座世界上独一无二因为军人而建立起来的城市。格尔木的历史是沧桑的、厚重的、孤寂的、悠远的,也是美丽的。听前年刚去那里旅游的同事说,如今的格尔木城非常漂亮,华灯初上的时刻,在几十公里外就能看到城内璀璨的灯火。也许美丽和沧桑一样,时间可以沉淀一切、永恒一切,也可以丰富一切、发展一切。在格尔木休憩三个月后,我短暂地告别了美丽富饶的柴达木盆地,踏上了组成格尔木版图的另一片地域——唐古拉山,开始了第一次西线之旅,也真正走进了昆仑山的腹地。临行前班长再三嘱咐我要带上棉衣和军大衣,外加丰富的食物。看着身穿短袖军装,为躲避直射的骄阳而躲藏在树荫里的班长,我笑笑,为他的杞人忧天,不过我对他近乎命令似的嘱咐还是听从了。新训时间里,我已听说过那片生命禁区里气候多变,一天有四季是很寻常的事,“六月飞雪七月冰,八月封山九月冬,风吹石头满地跑”的现象也并不少见。我不知道那是众人的夸大其辞,还是文人的真实描述。心想反正未雨绸缪总是好事,免得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后手足无措。车出格尔木城向西南方向行驶,油黑色的青藏公路笔直的镶嵌在姜黄色的戈壁滩上,像精细的木匠在刚刚剥去树皮的圆木上弹上一条墨线。格尔木河在几百米之外静静地流淌着,两岸嫩黄的草带随河而走,给河镶上了两道金边,那是河水暴涨之后留下的恩赐,河也因这恩赐而显得丰润起来。司机丢下方向盘,惬意地点上一支烟,开始海阔天空地神吹起来。西行三十公里,戈壁滩被甩在身后,车驶进昆仑的怀抱,群山从两边向公路扑来。此处的山不甚高,只有百八十米高度,虽少了一份壮观,却多了一份亲切。从西宁一路走到此处,昆仑山一直远远地躲着我,给我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感觉,此刻离它只有几十米的距离,终于可以近观了。只见土石裸露,寸草不生,表层沟豁纵横,如千年的老树皮。石呈褐红色,如一群饮酒上脸的金刚巨人站立在路边等车回家。一列列的油罐车聚集在山脚下,一大群战友在站台上忙碌着。那是和我们隶属于同一个大部队的管线团的战友们,他们的任务是将油料卸下并泵往西藏,为西藏当地经济的繁荣富强和维护祖国版图的完整输进动力血液。西行六十公里,群山紧紧地夹住了公路,路在山里蜿蜒盘旋起来,路面也窄了许多,这就是著名的“一线天”。海拔陡然间提升到三千六百米,汽车开始缓慢地爬坡。万丈峭壁下昆仑河和舒尔干河像久别重逢的恋人欢快地扑拥到一起,融合成更加宽阔的格尔木河,在山涧中急速地奔腾着。西行九十公里,到了更加著名的“纳赤台神泉”。公路旁十几米处有一处清泉,这就是文成公主进藏途中开怀畅饮的神泉,因泉眼相距昆仑河不到百米的距离,因此又称“昆仑泉”。据说,昆仑山的雪水经地下渗透,经过上百年才到纳赤台。此泉虽处在高寒地区,常年冰天雪地,水温较低,但一年四季从不封冻,为昆仑山中第一个不冻泉。泉水大而清冽、甘甜可口,富含人体必需的多种微量元素和气体,被人们赞誉为“冰山甘露”。传说西王母在昆仑山设蟠桃宴宴请诸神,应邀来的凡摩誓言要把昆仑山以北造成花氆氇之地,西王母馈赠凡摩琼浆玉液,可凡摩在返回途中酒兴大发,把樽畅饮,酩酊大醉在昆仑山中,金樽化作泉眼,莲花神龛化作群山,从此昆仑神泉常年奔流不息,源源不断。又一说文成公主进藏完婚,途经纳赤台,因天色已晚,安营扎宅,可是四处寻找不到水,众人皆休,惟有文成公主将觉惹佛供放在高山上点香供奉,几个时辰后就在供佛的山下冒出一眼清泉。纳赤台就是从这个典故而来,意为“佛台”。纳赤台兵站和机务站座落在泉眼斜对面百米处,战友们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离开纳赤台前行五十公里,就来到了海拔四千二百米、风雨无常的名滩——西大滩。老兵们常言:“到了西大滩,不死就会踏扁昆仑山。”当然这是吹嘘的说法,意指到此地后高原反应会突然加重,身体不好的人很难继续向前翻越昆仑山口。汽车驶进西大滩,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雪皑皑的玉珠峰及其冰川,玉珠峰海拔六千余米,与姊妹峰玉虚峰遥遥相对,是登山爱好者攀登的一处最佳地点之一,冰川脚下是西大滩小镇。一路行来,除了部队以外,几乎不见当地居民的烟火,陡然间见到一座小镇,感到自己还是这个星球上的人类,不由得增添了许多安全感和亲切感。天很矮,矮到仿佛架在高高的山顶上,万丈巉岩几乎要将蓝天刺穿。天很蓝,蓝的很幽深、很纯净,让人不由自主生起探索广褒星宇的念头。几位牧民驱赶着大群牦牛,漫山遍野寻找着稀稀拉拉的芨芨草和邦扎草。车窗外艳阳高照,可吉普车内的空气却渐渐地冷起来,我们不约而同地穿上棉衣棉裤。在西大滩泵站稍事停留,完成传送录像带的工作任务后,我们接着行进。继续前行二十公里后,便到了海拔四千八百余米的昆仑山口。坡开始陡起来,弯道一个接着一个。空气越来越稀薄,吉普车像人一样喘起粗气来,动力明显下降,司机不得不猛踩油门。昆仑山开始向我们展示起它的残酷来,好像在对人类说,不论是肉做的还是铁打的,到我这里后都得原路返回……山顶的路口有几座石碑,依次为主碑、副碑、陪碑、雕碑等。主碑的碑高意旨山口的海拔,碑宽代表格尔木市的辖区面积,底座面积象征昆仑山在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主碑正面上部的蟠龙寓意中华民族是龙的传人,背部的双龙意为长江、黄河源于昆仑山。其它石碑分别记载着当地的风土人情,讲述着许许多多的动人故事。五十年代末期,陈毅元帅曾登临昆仑山口,临别时留下了壮丽的诗句:“昆仑峰多峰不存,岭外有岭岭难寻。地广势高无险阻,到处川原一线平。目极天险连天际,望中牛马遍逡巡。茫茫荒野人迹少,间有水草便客行。粒粒砂石是何物,辨别留待勘探群。我车日行三百里,七天驰骋不曾停。昆仑魂力何其大,不以丘壑博盛名。驱谴江河入东海,控制五岳断山横。”翻越昆仑山口后,高海拔让我的身体出现了轻微的不适感,于是盖上军大衣在后座上睡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冰窟窿,全身冰冷,不由自主地紧咬牙关打起冷颤来。起初以为自己在做梦,过了一会儿,意识稍微清醒了些,又以为是路途中的颠簸将大衣颠出身体之外。于是迷迷糊糊中伸出手摸索着军大衣,一摸大衣还在身上覆盖着,意识顿时清醒了。睁开朦胧的双眼向车窗外扫去,哟,好大的雪!只见雪花漫天飞舞着,公路已不见了油黑的面庞,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要不是路面高出两旁的荒原一大截,很难分出哪里是路面,哪里是荒原。虽然此段路很平缓,但司机仍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车辆,以免车滑出路面冲到草地上去。冲下去虽然没有多大的危险性,然而从滑不溜丢的路基下想再冲上公路,可就比登天还难。远处的群山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只留下模糊的身影,寒风和白雪让昆仑山本就雄健的身躯显得更加苍劲有力。此情此景让我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叫“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不禁脱口而出:“真美”。听到我的赞美声,副班长回头笑语:“好梦留人睡,化作相思泪,怎么一会儿就醒了”。我报以羞涩的微笑……副班长再次笑语:“别急着赞美,看看车后面。”我扭过头从吉普车的后窗向外遥望,见到了此生只见过一回的景象。只见几公里之外的地面上,一边是白茫茫的雪地,一边是淡黄色的草地,雪地和草地泾渭分明,如刀切一般。以为自己刚从睡梦中醒来出现了视觉误差,我揉揉眼睛,再次向后遥望,这一次我看到了草地上空耀眼的阳光……在家时我见识过“阵雨不过沟”的自然现象,可没有想到在巍巍的昆仑山上,风雪与阳光能如此和谐的共处同一片蓝天之下。我庆幸自己不虚此行,见到了大自然最奇特的景观。当然也感谢班长善意的提醒,嘱咐我带上厚厚的棉衣,丰衣足食之下让我有心情欣赏这沿途的美景。车在风雪中约行半小时后,阳光重新又洒下人间。刚才惊人的一幕如出一辙地展现在面前,雪地和草地依然如刀切一般的齐整,犹如分列在楚河汉界两边的军队,彼此等待着战斗号角的吹响,然后纠缠在一起进行厮杀,或者握手言和,融合成一家人。行进不久后,不冻泉以它的名字给我正打哆嗦的身体一丝艳阳般的温暖。因不冻泉兵站已撤消,只遗留下许多的断壁残垣,见证着物换星移和世事变迁。我们没有停留,直接向五道梁兵站奔去。车过不冻泉后,地势平坦起来。以路为界,路南几十公里之外就是青藏高原第二大山脉——风火山,路西为中国最大的自然保护区——可可西里。进入到保护区后,海拔降低到四千五百余米。昆仑远远地退向天边,山势也不再峥嵘巍峨。高山上的积雪在夏季融化渗透到这一片开阔的土地上,根扎得很深地蒿草、苔草、高禾草以及一些杂草,贪婪地吮吸着营养,在低洼的地带上争先恐后地探出头,形成块状的高寒草甸,和土地的颜色混合在一起,犹如一床杂色的被子铺在一座座丘陵上。这少得可怜的绿色,虽不甚绿,但总算让五颜六色这个大家庭团聚在一起。几公里外的草地上,因为五颜六色兄弟的聚齐,不时可见三三俩俩的野牦牛、野驴、藏羚羊和白唇鹿等高原野生动物悠闲地吃草。也许是为了让我永远铭记这美丽的景色吧!长江的源头之一——楚玛尔河陪伴我行了短短的一程。下午的艳阳照在河面上反射着耀眼的金光,随河水的流动轻轻变换着角度。过了楚玛尔河,向草原深处前进。前方几公里长的绿色巨龙停放在路边,那是兄弟部队汽车团的钢铁长城,官兵们正在路边小憩。驶过车龙后,车开始缓慢下坡,行进方向也转向正南,逐渐地远离了自然保护区,草色也渐渐地淡起来。半小时后,副班长遥指远处对我说:“看,那就是五道梁兵站。”我顺着副班长指得方向望去,好不容易才在一处低洼地带上找到一大片屋顶。之所以难寻,不仅有兵站建在山谷中的原因,也缘于此站不像纳赤台兵站那样是漂亮的楼房。高原上有谚语:“到了五道梁,哭爹又叫娘”。之所以有这样的说法,皆因此地地势低洼,虽地下水丰富,但土壤含汞量较高使植被很难生长,造成空气中含氧量很低,极易发生高原反应。到过高原的人都知道只要能安全度过五道梁,跨越唐古拉山口就不在话下。谚语又云:“纳赤台得了病,五道梁要了命”。此又因青藏高原地高天寒,长冬无夏,五道梁七月份平均气温不到六度,为全国最低值。极寒使人在纳赤台患得诸如感冒之类的小病,到了五道梁后稍不留神就会恶化为高原肺水肿和肺气肿之类的急病,从而危及生命。下车后,刺骨的寒风立马钻进五脏六腑……一块儿从家乡入伍的战友们见到我后倍感亲切,关切地嘘寒问暧起来,不仅因为我给他们带来了精神食粮的原故,还因为在这茫茫荒原上要想见到一个熟人很难。在询问我的身体状况后,同乡小李以医护人员的身份告诫我不要逞能,说不久前到拉萨执行戒严任务的官兵们,有两位就因没注意小感冒而命丧五道梁,并当即把我拉到卫生室做了一次心脏检查。在确认无事后,又劝我吸上一会儿在高原上比金子还珍贵的氧气。走出卫生室,冰冷的寒风虽然扑面而来,但心不在感到寒风凛冽,因为有浓浓的战友情温暖着。早餐之后告别战友继续上路。昨晚的一场过云雨使高原显得很有生气,空气清新湿润,草叶上还残留着露珠,连公路都似乎喝足了水,肌肤油黑油黑的,不见半点浮尘。一路顺风,先后跨过秀水河和北麓河,饱览高原风光,依然是蓝天白云和低翔的苍鹰与我们做伴。徐行一小时后来到风火山脚下,与昆仑山口类似,先是拐进一条山沟,沿河上坡,曲曲折折向风火山腹地前进。与昆仑山口不同的是,风火山没有山间盆地,只是一路拐弯爬坡,爬坡拐弯。因为始终在山谷中穿行,视界有限,总也搞不清离山顶还有多远,只知道风火山口海拔比昆仑山口高出近三百米。传说唐僧取经途中,路过火焰山,向铁扇公主借扇灭火。铁扇公主不肯借,孙悟空与之斗起来。铁扇公主用扇子煽起漫天大火,把老孙的虎皮裙烧着。老孙一急,一个筋头翻到昆仑山。此时着火的衣裙从空中掉到了一座山中。由于此山风很大,风助火威,把山上的石头全烧红了。后来,人们便给它命名为风火山。风火山的现实得名是由于此地气候无常,冬季可以冷到零下三十度,夏季则可以热到五十度。和昆仑山相比,这里已经是高原深处,风火山口的知名度远不如昆仑山口。车呼呼喘着粗气,艰难地向上爬行着。远远地见到几公里之外对面山梁上有藏民的经幡,而经幡是藏区道路到山顶的标志物。半小时后终于到了树立经幡的地方,人车同休。立在山顶上极目四望,四周不见一座雪山,想必是此地风大和夏季温度高的原因,山顶的积雪全被风吹走和阳光融化了吧!高原的天气十里不同天,当时,风火山上空,天阴沉沉的,没有一丝云彩。此情此景让我的脑海里不由得忆起一首诗来:“天 没有任何表情∕黑沉沉地压下来 压下来/屈服于一轮又一轮远去的山//高傲是一股风在低处爬行/人们的目光在远处被压低/远处的天比山还低。”世人但陷名利,无不趋高以逐。在天面前,山是无畏的,山是高大的。在山面前,人是渺小的,人是贪婪的。“高处何如低处好,下来还比上来难”。这是我对巍巍昆仑顶礼膜拜之后得到的人生哲理,和诸葛亮的“非淡薄以明志,非宁静以致远”有异曲同工之妙。诡异中不失庄重,严肃中不失宽厚,这就是昆仑的性格。平淡中不失霸气,呆板中不失灵气,这就是昆仑的气质。下风火山很痛快,极长的下坡,吉普车像藏区劲头十足的野牦牛一样奔跑得飞快。下坡后公路钻进一条宽宽的山沟,此地名曰二道沟。由于那年的夏季气温较高,二道沟一段公路路基下面的冰冻层发生了融化,导致不少路段出现翻桨现象。汽车驶出崎岖不平的便道后不久,终因年迈多病闹起了罢工,司机不得不停下来进行检修。原定夜宿唐古拉兵站的计划因车况不佳而泡汤。日落时分,终于赶到沱沱河畔。不愧是万里长江的源头,沱沱河果然气势不凡。站在桥上,凭栏而望,清澈的河水在宽广平缓的河滩上恣意流淌,一付谁与争峰舍我其谁的豪迈。它是那样的随心所欲,那样的无拘无束,那样的朝气蓬勃,像一位精力旺盛的玩童在亘古的荒原上尽情地奔跑,又像一位才华横溢的画家,以天地作卷在肆意泼墨挥毫。当然,伫立桥上俯瞰河水,我的心也不由得生起“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唐·李之仪《卜算子》)的思念之情来。夜宿沱沱河兵站,此站条件较五道梁兵站好了许多,风也没有五道梁那么寒彻入骨,一夜安然入眠。隔日清晨,迎着万道霞光我们接着向唐古拉山开进。车行不久,发动机的铿锵之音变为沉闷地低吼,再也无力前行。司机无奈地摇摇头,为昨晚大半天的努力工作付之东流而叹息。检修半天后,车终于恢复了正常,不过司机不敢保证能维持多久,建议原路返回。想想再有半天就可以一睹唐古拉山的丰采,却因车的原因不得不打道回府,心底自然而然地生起了和李白一样“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凌云壮志难酬的感叹。返回的路上,虽然遗憾塞满胸腔,不过我坚信,不久我就会实现“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夙愿,征服唐古拉山。时隔一月,在八月初我开始了第二次西线之旅。沈飞牌大巴车驶出部队营院后,在市区又载了许多老百姓上车,汉、回、蒙、藏,各民族都有,活脱脱一幅民族大团结的景象,那是团里给沿路各兵站招募的民工。因为人多的原因,一路之上人声鼎沸,听着那些老百姓讲述着生活中的一些趣闻,旅途中不再像上次那么寂寞。这些少数民族同胞均已汉化,生活习俗和我们没有多大区别,从语言和上下装上很难区分出是哪个民族的,唯一的区别就是头顶的帽子或头巾不同。天出奇地好,湛蓝的天空上一朵朵祥云像棉絮一样温暖着冰冻高原。大巴车像它的名字一样,欢快地奔行在空旷的高原上。一路无语,车很快来到风火山下。然而此次没有上次那么幸运,风火山给我们施以了颜色。只见乌云从四周的群山深处涌出,在天空中奔跑着、翻滚着、交谈着,似乎在酝酿着什么阴谋。光线越来越暗淡,仿佛夜晚提前到来了。不一会儿,大风骤起,从山沟刮来,刹那间,公路两旁的沙土碎石就被吹将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地砸在车上。司机拼命的加快车速,想乘冰雹落下之前驶出这片区域。终于,在蚕豆大的雨点和冰雹刚刚落下地面的时候,我们安全地驶出了风火山。车过二道沟后,艳阳高照,于是停车休息。司机围着车身转了一圈,止不住心疼,原来刚才狂风吹起的沙石将车漆划伤不少地方。当晚夜宿沱沱河兵站,次日晨驾车继续向唐古拉山奔去。从兵站驶向公路时,遇见一位牧民驱赶着百多头牦牛去放牧,司机赶紧将车停了下来。看着司机紧张的神情,我见大巴车离牛群有二三十米距离,根本不会发生与牛群抢道的问题,于是不解地问其停车原因。司机告诉我,家生牦牛平时虽然很温顺,但如果遇见比它庞大的物体向它冲去,牦牛会误以为是在向它挑战,身上的原始野性就会片刻间恢复,将会不顾一切地予以还击。他亲眼目睹过一辆三菱越野车被一头发威的牦牛顶翻……像大巴车这类庞然大物更易激起牦牛的愤怒,因此驾车路遇牦牛无法回避时,最佳的选择就是原地停车。听完司机的话,那一刻,车内的人都惶恐不安、静默不语,生怕牦牛群向我们冲来……也许造物主就是通过牦牛的发威来展示亘古荒原的野性美和力量美吧!牦牛群擦肩而过后,我们继续前行。行驶近一小时后到达西游记中沙僧居住的通天河,不过与沱沱河相比,气势稍逊一畴。过通天河后,沿长江的另外一条重要源头——尔曲河向唐古拉山前进。途中一座天葬台孤独的立在寒风中,苍鹰在上空盘旋翔掠,告诉我们已走进了没被汉化的藏族同胞居住区。此时昆仑又像西大滩附近的山群那样朝公路走来,再一次告诉我什么叫连绵不绝、什么叫气势磅礴!其实昆仑的众山头与秦岭的众山头相比相对海拔并不高,高的是它的绝对海拔。昆仑的众山山腰以下全部连在一起,只有峰峦是独立的,犹如一队手挽着手、脚并着脚并排站在一起的壮汉,又像一堵长长的围墙横亘在你面前。从兰州一路走来,鲜见独立成峰的昆仑。这种独特的地质构造不仅让昆仑显得很庞大、很恢宏,而且会让人内心很自然地产生怎么还走不完昆仑山的感觉。八十公里后到达雁石坪,在泵站稍事停留后,又向温泉镇紧赶慢赶而去。六十公里之后到达温泉,海拔已上升到四千七百米,虽然我没有出现上次那样的头晕和恶心现象,但浑身开始感到无力起来,于是不得不闭目假寐起来。中午时分终于赶到唐古拉山兵站,兵站座落在百米多高的山脚下,我摇晃着虚弱的双腿走下车。不要笑我无能,此地的氧气含量不足内地的一半,人即使平躺着不动,也相当于在上海市负重五十公斤的物体爬楼梯。虽然在格尔木已经生活了四个月时间,我的肺活量不知不觉间增大了许多,基本适应了高原气候,但两天之内陡然间从海拔两千八百米的格尔木来到四千八百米的唐古拉兵站,再也不敢夸耀自己的身体健壮如虎了。我攀扶着楼梯扶手,提着平时轻如鸿毛,此时却重如泰山的行李,艰难地向站部走去……在卫生室吸了一会儿氧气,终于恢复了元气。在新训战友的带领下,我开始参观兵站,也留下了我终身难忘的一幕。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当年唐古拉兵站的外貌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了,唯存我记忆中的只有兵站宣传栏中的一幅照片。其实这张照片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很普通,普通到不会有人过多的去关注它,然而它却如雕刀镌刻那般在我的内心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痕迹——那张照片抓拍的是战友们在冰天雪地里生龙活虎打篮球的场面。我无法想像在海拔近五千米的唐古拉山上打篮球对人体机能是一种什么样的考验,但四个月的高原生活经历告诉我,篮球比赛结束后,绝对没有一个官兵会感到身体很舒服。一场球赛下来,官兵们可能要休息好多天身体才能得到复原。然而,官兵们仍然无惧氧气的稀薄和风雪的严寒,在亘古的荒原上演奏出一曲战天斗地的壮歌。还是陶渊明说得好:“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读〈山海经〉诗》)。球赛本身也许并不精彩,精彩的是人类在残酷的大自然面前,敢于战天斗地精神自然而然流淌的瞬间。高原在懦怯者的眼中,是一片空旷的荒原,毫无美丽可言。昆仑在卑微者的心中,是一座寂寥的大山, 毫无壮观可言。瀚海在苟且者的情中,是一堆死寂的沙滩, 毫无活力可言。然而,这张照片生动地告诉我,什么叫昆仑山?什么叫昆仑人?什么叫昆仑情?什么叫昆仑魂?蓝天无语,高山无情,荒原无歌,瀚海无音。这张照片还生动地告诉我,在天面前,昆仑是不屈的;在车面前,牦牛是不屈的;在山面前,人类是不屈的。无论自然界多么伟大、多么残酷、多么可怕,只要人类有信念存在、精神存在,天地自会吹散沉重的阴霾、驱走安逸的懒怠、弹奏动听的天籁、涌荡豪迈的情怀、贲张澎湃的血脉、抒写真切的爽快!三十公里之外的唐古拉山口在向我招手,登上它就意味着我成功越过了青藏线上的最高点,挑战了五千三百米的生理极限,同时也可以俯瞰藏北美丽的大草原。然而,我对它不在神往,因为我已经寻找到了我要追寻的东西。也许,生活中留一份未尽的向往,更能启迪和激励人去奋勇向前。
作于2009年3月3日凌晨1时【后记】:这是一篇靠回忆写就的文章,《西行漫记》是我二十年前拟订的题目,因多种原因当年我未能完成它。由于离开青藏高原的时间太久,加之在那里生活的时间不长,只有短短的一年零四个月时间,期间,西线我只走过四次,安康至格尔木也只往返过两回。二十年的时间不可能让我把记忆保存得那么完整,安康至唐古拉山沿途的一切我都得拼命的在脑海里搜寻,这些原因都延误了第二篇文章的写作速度,因此第二篇文章《永远也走不完的昆仑》我断断续续用了十天左右的时间才完成它。二十年后我之所以还能凭记忆完成这篇游记,得益于四个方面:一是在格尔木的那段时间里,我与十几位同学保持着频繁的通信联系,在写给他(她)们的信件中,不管别人喜不喜欢,我曾经不厌其烦地讲述着西部的风情,这为今天的写作奠定了基础。二是当年青藏兵站部为庆祝组建三十周年,编写了几部书籍,我下了很大的功夫读完了这些书,将沿途的地名和神话典故基本上记得滚瓜烂熟,为今天的写作积累了素材。三是当年我也曾经构思过这篇游记,虽未动笔去完成它,但无疑给我现在的写作提供了思路。四是我良好的记忆能力帮了我的大忙,让我在若干年后还能够沙海拾贝把失落的东西找寻回来。由于在格生活时间太短,加之军营生活十分封闭,作为一名新兵,我不可能深入到当地居民中去了解风土人情,对少数民族的生活习性、宗教信仰、饮食文化等在这篇文章中基本上没有反应出来,不能不说这是此文的第一大缺憾。二是囿于篇幅太长,为了保证文章有详有略,我侧重于展示青藏高原的壮观性和残酷性,而对它的神秘性、苍凉感和野性美描写较少,这是此文的第二大缺憾。当然也是可以克服的缺憾,但我不想那么做,因为我要保留那份缺陷美。今后,如果有机会再重游青藏高原的话,那时再写说不定比现在写更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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