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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不在家,我偷偷处理了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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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一年,朱芳想要一个孩子,但颇有踌躇。
婴儿确实能为家庭带来无限欢乐,但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却要独自面对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很不公平的待遇,所以朱芳考虑良久。
合格的父母是很少的。
朱芳自问工作甚忙,脾气很急,经济才刚刚起步,种种原因加在一起,迟迟未有决定。
终于在去年才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想要添多一名家庭成员,试了好几个月,音讯全无。
趁余青出差的空档,她跑去看妇科医生。
医学检查往往繁复而痛苦,经过扫描、X光、验血,医生和朱芳说,她患有不育症。
可以用手术弥补,不一定成功,但仍有希望。
朱芳一听,立刻把这件事搁下。
哪来的时间!
她同余青还年轻得很,奋斗之路既漫长又曲折,哪里抽得出三两年的光阴来养孩子。
公司里有位同事不过请了三个礼拜大假,回来一看,写字台都被手下坐去了。
夸张?嘿,你不卖命,自有人拼了命往上爬。
朱芳才不敢轻举妄动,她尚无资格牺牲这三年时间来生宝宝,万一有了孩子,却丢了工作,届时,她吃什么,宝宝吃什么?
情绪却还是低落了。
不想养孩子是一件事,让医生面对面告诉你不能生孩子又是另外一件事。
余青又不在身旁,朱芳觉得有一丝寂寞。
从前,她一向不大注意婴儿,最近,她看见妇女双臂中抱着一团物体,便会特意趋向前去研究。
一个普通的小毛头都使朱芳心动。
真可爱,小小一个人儿,面孔还没有巴掌大,短短手臂与粗粗腿,随意舞动,一不高兴,立刻就哭。
有一名婴儿在家,大概什么都不用做,二十四小时就服侍他的哭与哭,饥或饱。
世界只剩下母子俩。
但是,生活怎么办呢。
要朱芳降低生活水平,万万不能。
她是一个不可药救的精致主义者,牛仔裤都要穿名牌,两夫妻无端会跑去吃香槟烛光晚餐。
她从来没有为谁牺牲过,想象中那是一件艰苦可怕的事。
再过几年吧。
“再过一两个月就可以回家了。”
“家里没有你不像一个家了。”
“我在这边也深感寂寞。”
“早知上个月过来看你。”
“小别数月唯一的好处有二,一是发觉余青的生命中如果没有朱芳就惨不堪言。”
朱芳笑,“咦,二呢?”
“二是今日老板传话过来,我升了职。”
“恭喜恭喜。”朱芳代他高兴。
这个喜讯结束了他们当天的谈话。
第二天,朱芳下班回家,她平常来搭的一辆双数电梯坏了,正在修理,她改乘旁边那架单号电梯。
在七楼出来,走上一层。
本来走下一层比较轻松,但是有一位老人家同她说:“朱芳,人往高处,水往低流,当然是往上走。”
朱芳也觉得走下坡这个预意不好,于是努力往上爬。
要是这一次她往下走,便不会遇上这件奇事。
她一征,停住脚步,什么东西,猫,老鼠?
她最怕有坏人躲匿在某处,伺机而动。
朱芳警惕地四处张望。
只见楼梯角落有一个布包。
朱芳瞪着它,它蠕动一下,忽然有哭声传出来,轻轻的,细小的,软弱的人类哭声。
哎呀。
朱芳大惊失色,是弃婴。
她连忙走过去蹲下,伸手轻轻解开布包,可真不出所料,她看见一张细小红嫩的面孔!果然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被人遗弃在楼梯间。
谁,谁这么无良!
朱芳愤慨,脆弱的小生命原本应该受到最大的呵护,如今被人丢弃楼梯间,一只野猫便可使他万劫不复。
朱芳一时激动,流下泪来。
她轻轻抱起婴儿,端在怀中。
若不是电梯坏了,再过半天无人发觉,饿也饿死了。
现在应该怎么办?
朱芳手足无措。
小婴儿微微蠕动小身体,使朱芳抱得他紧紧地。
朱芳哄着他,“乖,乖。”
她连忙抱着小婴儿乘电梯到管理处去。
电梯里已经有一位太太,看看朱芳,看看她怀抱中在哭的婴儿,很有经验地说:“太太,孩子肚子饿了,还不喂他?”
朱芳只得唯唯诺诺,“是,是。”
到了楼下,朱芳跑到管理处和管理员说:“快报警,我发现了一名弃婴。”
管理员讶异地说:“我们这里根本没有陌生人,怎么会有弃婴?”
“你看!”朱芳把婴儿递过去。
“哎呀。”管理员大惊,退后一步。
婴儿挣扎,哭泣。
那位太太厉声说:“不管怎么样,先喂了他再说!”
朱芳哀告:“我没有工具。”
“附近超市什么都有。”
朱芳对管理员老王说:“我抱着孩子,你代我去买。”
管理员如何肯接这烫手手的洋芋,鬼叫:“我不会,我不会。”
朱芳没好气,抱着婴儿,立刻赶到超市,买了奶粉奶瓶,第一时间回到家中,把婴儿放沙发上,冲调好奶水,喂给婴儿。
尽管手势不纯熟,婴儿立刻啜食得嗒嗒有声。
朱芳放下一颗心。
可怜的小东西。
朱芳再次把婴儿抱手中。
这样把他抱来抱去,好像已经产生感情,小小人儿挥舞双手,忽尔笑了。
朱芳更觉凄酸。
包着他的毛巾破旧,小衣服脏兮兮,小身体有一股酸味,不知多久没洗澡了,朱芳摇头叹息。
警察一到,朱芳立刻开门,用清晰的措辞把来龙去脉说清楚。
警察一男一女,都比朱芳更加年轻,一接手抱过小婴,他便哭起来。
朱芳说:“让我来。”她很不舍得。
“朱女士,麻烦你跟我们到警局走一趟。”
朱芳乐意做个好市民。
婴儿略有重量地躺在朱芳怀中,她早已忘怀身上穿着香奈儿套装,她用一只大购物袋装了奶粉奶瓶杂物便到派出所去。
婴儿很合作,在她怀中一声不响。
朱芳觉得无限温馨,幻想拥着自己的孩儿快活地过一辈子。
警察记录口供,“婴儿是男是女?”
朱芳如梦初醒:“我不知道。”
有人看一看,是男孩,发现要换尿布。
朱芳说:“我都有准备。”
她掏出带来的配件替婴儿更换。
“这里没你的事了,朱女士,谢谢你协助。”
朱芳依依不舍,“我把他的必须品留在这里。”
“也好。”
“他会到哪里去?”朱芳关心地问。
“福利院的人会来接他。”
朱芳追问:“然后呢?”
“等他亲人来认领。”
“如果没有呢?”朱芳担心到极点。
“那么再另作安排。”
朱芳仍然抱着他,一位女警伸手过来接,朱芳只得松手,他又哭泣起来。
“你可以走了,耽误你不少时候,谢谢你。”
朱芳走到派出所门口,还似听见婴儿哭泣。
那小小的脸小小的身子都使朱芳永志不忘。
她决定睡一觉。
没有孩子的人想孩子,有孩子的人不要孩子,甚至当垃圾般扔掉。
朱芳累极入睡。
不知睡了多久,渐渐醒来,“余青,余青。”她叫。
这才想起余青不在身边,十分怅惘,升什么职发什么财。都不重要,只要一家人不要分开,什么都容易商量。
她斟出一杯冰冻果汁,一口气喝下去,坐在露台上看风景。
才十点多,夜未央,纽约时间刚好相差十二小时,他们是早上十点。
朱芳好想听听余青的声音,又怕他正在忙。
她吁出一口气,扭开无线电听音乐。
明天还是星期六。
如果家里有一个孩子作伴调剂一下,时间必定没有这样难过。
上帝假使会把不要孩子者与需要孩子者对调,不知省却多少烦恼。
本市警局的规律好像是这样的:路不拾遗,交到派出所去,物件如果在一年内无人认领,便自动归于举报人。
婴儿如在例内就好了。
朱芳随即笑出来,一年后那名婴儿已经会走路会说词语,不知他有没有可能记得代养过他一个黄昏的朱女士。
百忙中,抽空拨电话到警局说明身分,接着便问:“那名弃婴有人认领没有?”
派出所接电话的人见她这么关注,连忙替她翻查报告,然后说:“请你拨三四五六七找福利院胡姑娘。”
这个电话却一直押到下午才有空接通。
胡姑娘很客气,“呵,你就是捡到他的朱女士。”她跟着报告婴儿近况:“他很好,但是你知道,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吃饱之后,最好也有人抱他。”
外国有一项慈善服务,成年人愿意的话,可以到孤儿院,捐出宝贵的一小时,什么都不用做,单是把弃婴紧紧抱在怀中,使他觉得温暖。
“我可以来看他吗?”朱芳问。
“朱女士,这是要申请的。”
“你们那边有多少弃婴?”“很多很多。”
朱芳叹口气,“也有很多女性想要一个孩子。”
“朱女士,你有没有孩子?”
“没有哇,开始想得很厉害。”
“不要紧,你那么好心肠,上天会报答你。”
朱芳笑,没想到今时今日还会听到这么不科学的祝福语,“谢谢你。”她由衷的说。
余青还有十天八天也该回来了。
她呼一口气,起来锁门。
刚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铃。
朱芳见时间已晚,小心翼翼拉开大门,一看,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少女。
“你找谁?”明知她找错了,朱芳想速战速决。
“这位小姐,”那年轻的女子忽尔哭泣,“你有没有见过一名婴儿?”
朱芳猜想,她已经敲通道附近的门,都被屋主叱骂神经病,然后嘀的一声吃了闭门羹。
到了这一间,她的精神支持不住,伏在门框上落下泪来。
朱芳一听到婴儿两字,便明白过来,隔着铁闸打量这个女孩子。
顶多十七八年纪,面孔还像孩子,又是另外一个孩子生孩子的悲剧。
朱芳轻轻打开铁闸,“是,我见过那个婴儿。”
那女孩睁大双眼,“在哪里,他在哪里?”伸手进来拉朱芳。
朱芳问:“你关心他在哪里吗?”
那女孩低下头。
“你是他的母亲?”
女孩点点头。
朱芳赌气,“他不在,他被野猫吃掉了。”
那女孩不住哭泣。
朱芳实在不忍,只得据实相报,“我把他送到警察局去了,他现在由社会福利院托管,他很好,他没事。”
“他有没吃饱,有没有哭泣?”
“隔了一日一夜你才来问,太忍心了。”
“没有,我今天上午才把他放在楼梯间。”
朱芳一愣,“不是,我是昨夜拣到他的。”
那少女脸色变青,“是一个女婴,用粉红色绒布包里。”
朱芳吃了一惊,“不,我拣到的是男婴。”
那少女尖叫一声,连忙奔下楼去,大声哭泣。
这时候管理员上来截住少女,“你是谁,为何骚扰住客,再不走,我马上报告警察。”
朱芳连忙出来问:“老王,我们今天有没有捡到弃婴?”
管理员大声诉苦:“昨天有,今天又有,哪来那么多的小孩?”
朱芳只得关上门。
她唏嘘得不得了。
也许少女在去年已经丢弃了孩子,后悔了,一直出来找,天天晚上到处敲门问:“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孩子,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孩子。”
太惨了。
一转眼,她已白发箫箫,但还是到处找,找了一生一世,也不能弥补她的过失。
朱芳锁上大门,吁出一口气,喝一点葡萄酒,上床睡觉。
睡到半夜,有人叫她,朱芳睁开眼睛,看到一名七八岁年纪的男童,一脸笑容,非常伶俐英俊的样子,朱芳虽然不认识他,也不觉害怕,故问:“你是谁?”
男童亲昵地握住朱芳的手,把头靠到她肩膀上,“妈妈,妈妈。”
朱芳搂住他,“这孩子,我不是你母亲,你弄错了,我哪来你这样大的孩子,求都求不到。”
男童抬起头来,明亮的眸子清晰地凝视朱芳,“妈妈,如果你今年把我养下来,隔几年我便有这么大了。”
朱芳愣住,“你真是我的孩子?”
越看他越似余青,朱芳轻轻抚摸男童的脸。
“妈妈,快生我下来。”他央求。
朱芳紧紧抱住他,泪流满脸,“孩子,妈妈爱你,妈妈爱你。”
这个时候,电话啪铃铃啪铃铃响起来。
朱芳自床上跃起,原来是一个梦。
她擦去腮边的眼泪,呵,她的未生儿来向她报梦。
电话铃仍然响着。
朱芳去接听,是她丈夫余青,“可是吵醒你了,这么早睡?”
她吁出一口气。
“朱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报告接近完成,我可能提早回家。”
朱芳笑他,”你看你归心似箭,像个孩子。”
“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家,朱芳,我想通许多事情,平日忙得似无头苍蝇,根本没有时间好好思考人生,现在我明白了,要我俩分开,再高报酬也不值得,我竟不知道这样爱你。”
朱芳十分感动,余青一向有点大男子主义,不大肯说这种话。
挂断电话,梦境仍然清晰,朱芳把双臂抱在胸前,坐在静寂的客厅里很久,直到天蒙蒙亮,才上床睡一会儿。
接着闹钟唤醒她,朱芳如常梳洗出门。
在管理处看见老王,她顺口问:“昨夜那个女人到底有没有找到她的孩子?”
老王眯起双眼,“什么女人,什么孩子?”
朱芳一愣,“昨天晚上不是有个女人逐门逐户找孩子?”
“没有呀,”老王奇道:“余太太,你前天发现那名弃婴,不是已经送到警局,哪里还有。”
朱芳弄糊涂了,到底哪一部分是梦,哪一部分是真?她用手揉一揉眼睛。
老王问:“余太太,你不舒服吗。”
朱芳答:“不,我没有事。”
老王嘀咕:“那名弃婴从何而来,的确费人疑猜,我天天守在这里,照说没有生面人可以混得进来。”
没有人来找过那名弃婴,一切都是朱芳的幻觉。
到这个时候,她也差不多明白了。
医生是中年妇女,十分和蔼,温言对她说:“终于决定要个孩子?”
朱芳点点头。
“你早年那次流产手术,做得不大好,影响你生育。”
“我明白。”朱芳低下头。
“幸亏不是不能挽回。”
真是万幸,朱芳内心充满感激。
“我们先用药疗,这种荷尔蒙药按时服用三个半月再看用不用做手术。”
原来昨天晚上,朱芳看见的憔悴的找孩子的少女,是她自己,她一直后悔,她一直想把她丢弃的孩子找回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朱芳豆大的眼泪滴下来。
“莫哭,莫哭。”医生安慰她,“如今医学昌明,一切可以弥补。”
朱芳轻轻说:“那个时候,我实在无法独立担起养育孩子的责任。”
“我明白。”医生轻轻拍拍她的手。
不,医生不会明白,没有人会明白,只有朱芳自己知道,朱芳也不希冀他人同情。
痛苦是她一生恒久的痛苦,她毋须他人谅解,亦不想他人分担。
她甚至不想余青知道这件事,不是怕,而是一点必要也没有。
医生说下去:“把希望寄在将来,不要让过去的坏经验影响你目前的生活。”
“谢谢你。”
朱芳回到办公室,查一查便条,发觉胡姑娘找过她,连忙放下一切急事回电。
胡姑娘说:“朱女士,我猜你有兴趣知道,那名婴儿已经被他母亲领回。”
朱芳松一口气,“他母亲多大年纪?”
“有四十来岁了,家里一共七个小孩,实在养不起,一时想不开,把他丢在楼梯间。”
不是无知少女。
朱芳轻轻放下电话。
好友陈杰推门进来,细细打量她,“咦,忽然神清气朗起来,疑窦似一扫而空,医生怎么说?”
“医生鼓励我。”
“多好,”陈杰羡慕地说:“你要是真有了孩子,我可否来看他抱他?”要求好像很低。
“我不知道你喜欢孩子。”朱芳笑了。
“喜欢有什么用,我连丈夫都没有,”陈杰感叹,“你比我幸运得多了。”
“是的,”朱芳承认,“我十分幸运。”
“来,”陈杰说:“幸运之人,一起喝茶去。”
该刹那,朱芳觉得自己幸运得不能形容。
·End·
本文节选自亦舒短篇集,有删改。亦舒:香港著名作家,语言犀利冷静,观点一针见血,代表作《我的前半生》、《喜宝》、《玫瑰的战争》等。·往期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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