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95后免费师范生的二次出走
9月3日,全国中小学生开学日,在湖南省郴州市一个小镇上,嘉禾三中173班,1995年出生的教师李书琴正在向同学们做最后的告别。
一周后的9月10日,她正式开启了在湖南师范大学的研究生生活。这是她第二次出走嘉禾,第一次是在她考取免费师范生后。她承认这是某种意义上的逃离,但也坚信未来自己会以某种形式回归教育。
班上一个安静内敛的学生,在图书馆趴着看风景。
她打开手机相机,想要给这群孩子们拍最后一张合影。两年了,这群2004年左右出生的初中生们,依然没有习惯她的镜头,将头纷纷低下或者扭到一边去。最后,她只好切换成摄像模式,给他们录了一个7秒左右的小视频。
摄影作为一个爱好,贯穿了李书琴的教学生涯。被学生们戏称为“狗仔队”的她,记录了嘉禾三中的变化和学生们的成长,也记录下了乡村教育实践的困境。
2016年下学期,学校举行校运会。害羞的男生把脑袋藏在了饮水机后面。
出走 · 回来
2010年6月,本已被市里重点高中录取的李书琴,在爸妈的劝说下考上了免费师范生。
“免费师范生”是国家实施的农村小学教师定向培养计划,2006年在湖南率先启动。免费师范生在学期间享受免学杂费和生活补贴的优惠,毕业后安排教师编制工作。
在农村家长眼里,毕业后直接分配,回生源所在地的农村学校任教,对女孩子来说再好不过了。
“当时我也没有想太多,想着初中毕业就能去读大学,应该很好玩吧。”好奇与懵懂的她参加了湖南第一师范学院组织的考试,成为了湖南省首届初中起点六年制本科层次的免费师范生中的一员。
六年后毕业,21岁的李书琴通过教育局组织的免费师范生择岗考试,进入嘉禾县第三中学当数学老师,兼任173班的班主任。
嘉禾县是湖南省内面积最小的县份之一,嘉禾三中位于嘉禾的“东大门”行廊镇。出了校门走十分钟,到大马路上坐公交车回县城只要半个小时。
镇上人口2.3万,其中73.9%为农业人口。但大多数人会选择外出打工,一部分北上盘旋在省内株洲、长沙等地,大多数南下广东进厂。
2016年8月31日,李书琴到嘉禾三中报道的第一天。几个家长正在等待报名的学生。
嘉禾三中有教职工60人,学生800多人,其中寄宿生有600多个。这意味着作为班主任的她,每周都要周日返校,组织学生晚自习,周五放假才能回到县城的家。
学生宿舍。
第一个月,她和几个新班主任老师一起住在女生宿舍一楼,潮湿阴暗,每天早上5点多就被楼上学生轰隆隆的声音吵醒。一个月后,国家资助学校建的公租房开始使用,她们搬进了新的宿舍。
这种集中居住的政策确实解决了居住难题,但也进一步将教师与外部社会相隔离,使乡镇教师的生活圈自我内化和封闭化。
在学校,李书琴最喜欢待的地方是操场,对于学生来说,操场是一个情绪承载地,对于自己,她觉得看到学生在阳光中散步打闹,会有一种希望的感觉。
两年的时间里,学校的硬件设施不断更新。操场更新了、厕所修了、比起自己当时,条件已经很好了。
李书琴的小学就读于嘉禾县满堂村,一个山沟沟里。整个学校就3个老教师,20多个学生,一个教室有两个年级的学生,轮流上课。五年级突然来了一个年轻的语文老师,上课绘声绘色地讲很多的故事,每次同学们都舍不得下课。
在嘉禾三中,作为95后的她努力设下一个个“套路”,培养学生们的学习兴趣。初一时,他们班的数学平均分是59分,初二结束达到了64分。她觉得差不多做到了。
在网络中与城市00后接轨
学生们对自己的留守儿童身份其实没有认知,周围大家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正常的。但是旁观者却能很清楚地看到留守带给他们的影响。
学生们的精神很贫瘠。相反,贫瘠不是因为信息的匮乏,而是网络社会纷杂的信息向他们涌来,没有人引导来不及辨别就被裹挟进去。
李书琴经常会问学生,你们回家去以后做什么,百分之九十的学生回答都是,吃饭睡觉玩手机。
“你们有什么爱好吗?”
“没有,打游戏算吗?”
王者荣耀、吃鸡、内涵段子、qq空间、快手、抖音,他们在网络上与城市里的00后接上了轨。
两个被处罚的男生,坐在围墙边上。墙外是大片田野,春夏种烤烟,夏秋种水稻。
班上的学生都是2004年左右出生的,虽然在农村生活,但是他们的条件并不算差,大部分家里都有新房子,很多父母常年在外,抱着方便联系或补偿的心态,学生回家都是人手一部智能机。
学校禁止带手机,但还是有人会偷偷带来,凌晨四点和同学一起开黑。李书琴拿着历史战绩截图找到当事学生,但学生死活不承认。她觉得自己对学生这么好,其实还不如游戏的吸引力大。她很委屈,这是她唯一一次流泪。
一次突击检查后,学生被没收的手机。
这群学生会让李书琴想起自己15岁刚进入大学的时候,想家,刚买了手机,没什么自制力,经常上课玩手机。颓废堕落的生活,直到第二年的最后一个学期,才醒悟过来。因为学校有一个2+4模式,第二年最后有个考核,考不过就会变成专科。但她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模式”来让学生们醒悟。
一个学生在打扫的时候翻看图书馆里的书籍。
学校的图书馆很小,学生们也不常去。镇上没有书店,没有旧书摊,县城里也就一个新华书店。有时候李书琴会从家里带一些书过来,她发现翻得最旧的永远是那些有故事情节的小说。初中生还喜欢买鬼故事杂志在班上传阅,但只要不再课堂上看,她也不会没收。学生们喜欢看书,她会觉得很开心。
三中也有艺术类课程,但效果却不尽人意。美术课,上自习。音乐课,放歌听。学校里有一位负责任的音乐教师,会教同学们唱歌、打节奏,但是也只是教几个班。
“她还是不太想读书”
李书琴说,173班的50个学生,初中毕业能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的大概不超过5个,考上另一所高中的加起来才20人左右。那么剩下的30人要么去职高,要么就去打工。
然而,有些同学等不到初中毕业。初二的时候,李书琴班上流失了两个学生:一个头也不回地去打工了。另一个纠结了大半学期,还是走掉了,现在辗转在广东一个商场卖衣服。剩下坐在教室里的,迷茫却蠢蠢欲动。
班长是一个女生,暑假去了一个搞圣诞树的工厂打工,里面绝大部分是十五六七岁的未成年人。工厂要求第一天的产量是90个,她做一个要10分钟,一天做15个小时也做不完,还会被扣工资。然而要求一天比一天高,于是三天后果断辞职了。
“我问她什么感受,她说还是有点不太想读书,想去长沙。我问她想去长沙干什么,她说她不知道。”
女生之间的“铁三角”。
“以前我觉得这是义务教育啊,现在认清了现状,强扭的瓜不甜,有些人总需要去撞南墙,才回头。”谈到学生辍学,李书琴说自己不心疼不可惜。“我劝了,你不听,家长也是一副‘他要去打工就随他吧’的样子。”人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但是不一定人人都愿意履行这个义务。
李书琴说她最讨厌的是“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这句话。家长、老师、学校、社会……外界的引导很重要,她认为这些都有问题。人是环境的产物。一个小孩子从小就是被他周围的环境塑造,被他原生家庭的氛围影响,然后他进入学校,从小学到初中……他身处的那样的一个环境中,也没办法拒绝。
对于老师来说,给我五个学生,我绝对尽心尽力地引导好带好他。说起班级人数,李书琴还是觉得无力。虽然学校响应消除大班额政策,由61人减到50人,但精力分配到每一个学生身上仍然吃力。
男生们坐在围墙边、操场台阶上,什么都没干。
李书琴偶尔也会感到绝望。比如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想单独给某个同学讲一下题目,结果他溜得超级快。自己的激情,不被理解,反而受到了学生的冷眼相待,像是老师求着他学习。她觉得难受,也很疑惑:你们要去干嘛?学生们答不上来。
上课的时候,发呆、玩手指头、折纸鹤、传纸条……一节课过去了。他们活在当下,不考虑未来,却又时不时地想一下,因此更加迷茫。而原本,他们应该是一群无忧无虑的小孩。
触底反弹,这是她最叛逆的一次
学校里30岁以下的教师只占六分之一。教师晋升空间少,待遇低,要么被私立学校挖走,要么是自己往外走。留下的都是一些孩子老婆丈夫都在身边的当地人。
在与老教师的教学交流中,我会真的去尝试,但是他们只是聊聊,毕竟有自己的家庭,心有余而力不足,激情被磨光了。教师流失太严重,以至于教育局不允许教师辞职。我觉得乡村教育最大的问题,留不住好的学生,留不住优秀的老师,然后形成恶性循环。
午后一位在树荫下午休的教师。
工作一年后,在自我与家庭之间,她开始准备考研,既是最叛逆的一次,也是触底反弹。从去年8月份开始,零零总总学习了600多个小时。教师节这天她正式开学。8月10号,她的卡上工资到账2336元,9月份是否能领到工资,对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当被问到如何看待 “坚守”“奉献”这些词时,她说,她很佩服那些安于一隅,或坚守在一方小天地为教育做贡献的人。但是,老师也是人,也需要专业的提升,也需要去实现自我。情怀很好,但是这不是一种道德绑架。
她会想到五年级的那个只待了半个学期的女教师,还记得自己曾有一个小小的梦想:回村里做一个有趣永远不会离开的老师。她会想到班里那个想要考免费师范生的女生,多年后是否真的会成为一个教师?
家访的时候某个学生的家里。
三年以后,要么读博,要么考长沙的中学或高校。多半还是会在编制里吧。这是她大概的规划。她说,某种意味上,考研像是对乡镇中学的逃离,但是总觉得自己会回来,只是以别的方式。“如果自己变得更厉害,那么自己的想法理念可能可以辐射到更多的人吧。”
2012年,她在17岁的时候,在百度贴吧里贴了一个她最喜欢的句子:“要有最朴素的生活与最遥远的梦想,即使明日天寒地冻,路远马亡。”虽然现在觉得已经过了伤春悲秋的年纪,但她仍然很喜欢这句话,她觉得,这是一种鼓舞的力量。
“教育真的值得一辈子去研究。”
x 撰文 | 周双玲
x 摄影 | 李书琴
x 责任编辑 | 杨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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