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法安息的金三角老兵
你写下的,是别人不知道的悲欢喜忧
文 | 布南温
本文系“澎湃·镜相”非虚构写作大赛参赛作品
大赛由澎湃新闻主办,复旦大学、今日头条联合主办
投稿延期至4月21日24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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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2月8日,金三角老兵昭悍桑罕走了,在泰国北部清佬县的一个农家小院,心有不甘地走完了他八十岁的人生!
没有熄灯号,没人对天鸣枪,甚至找不到半点军人色彩。
在拐进他家的路口旁,挂着一个泰文指示牌,写的是:桑罕大爹葬礼。
这是一个普通泰国老人的葬礼,古典轻音乐,花团簇锦的灵堂,没有让人压抑的悲戚气氛。
但他确实是军人,一个在金三角摸爬滚打三十年,最终也不知道自己为谁卖命,倒是把缅甸搞得动乱不堪,也给邻国带来困扰的典型金三角军人。
缅甸的乱几十年来已成常态,深受其害的老百姓早已麻木。吊诡的是,如果深入观察你就会发现,缅甸各族,从军政官员,大小军阀,贩毒者,到种植鸦片的农民,许多都是笃信佛教的善良人,就是这么一个热爱和平的国家,各方却较着劲上演了跨世纪的内乱,把整个国家折腾成亚洲最贫穷的国家之一。
对桑罕老兵命运的梳理,无疑会对缅甸金三角乱源有个更客观深刻的认识。
他在掸邦军里做到最大的官职是“昭悍”,属中上级军官,所指挥的部队人数二至五百人不等,有时会独挡一面,更多的是在某个将军的指挥下活动,也就是没有统治一方的权力,这和他的能力无关,而是与他的出生有关。
他是我们老家的傣族,在金三角过那种刀口舔血的日子里,他都刻意隐瞒自己这个掸族是来自中国的傣族。
他在我们家乡是个模糊的符号,是个不太吸引人却又时常会有人讲述的远古传说般的故事。而熟悉他家情况的亲戚经常议论的是:他的老母亲每当疼病痊愈之后,就会站在寨子边的大青树下向西边的缅甸方向眺望,她希望有一天会有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向她走来,跪着喊一声“母亲!我回来了”。
老母亲直到去世,都没听到他这声呼唤。
昭悍桑罕的葬礼(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他真实的傣族小名叫:杭墩,学名:孔进明,生于1939年,属兔,云南省盈江县盏西曼晃寨人,家中六兄弟,二姐妹,他排行老三。
2015年4月泼水节期间,我第一次去清迈乡下见到他,两人以聊天方式谈了几天,他基本给我理清了命运轨迹。
1957年,高小毕业几年的他走出国门,去缅甸密支那附近的曼究投奔亲戚,他的一个堂伯父生活在那里。他走得很轻松,因为这不是生活所迫而亡命他乡的无奈之举,纯粹就是去“走亲戚”。
那时刚解放没几年,我们盏西人对国家边界并没有明确的概念,对新中国认同最直接的理由就是:解放军是自古以来对少数民族最好的军队,这样的“官家”来管理肯定会好。密支那在我们家乡的印象是英国人管理过的“大地方,很洋气”,经常有人跑去那边开眼界。或许他内心里还有个小小的期待:自己帅气又读过书,说不定在那里和一个老板女儿好上,带个洋气又漂亮的老婆回家,该是多体面的事。
1958年初,八莫掸族土司坤柳去那一带招兵,号召当兵的理由简单直接还有点“高大上”,就是为掸族打天下,扛着枪很威风地吃香喝辣,如果能当个官还会发财。盏西人历来就有点好勇斗狠,于是他也不和谁商量,反正父母也不在跟前,直接就上了坤柳来招兵的车,路过村口,看到他的伯父在大树下坐着和人闲聊,就在车上吼了一声:“大伯,我走了,要去当兵。”
不知所措的大伯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只看到汽车腾起的尘灰慢慢飘散在缅北那晴热的天空。
他们一行三十人,准备到勐撒接受国民党军训练,那时李弥将军和掸邦土司有协议:李部帮掸族训练部队,掸族土司帮李部征粮,以及征招汉族兵。
到南坎附近的勐伟,传来李弥军已撤台的消息,就没有直接去勐撒,转来转去三个月后到景栋附近的勐龙。在新兵队受训六个月,参加遮放傣族土司多万忠的队伍,又被派去干训队受训一年多。之后又到寮国(老挝)的景兰,进初级班学习,当时柳元麟为总指挥,从台湾带来三百多人的特种部队,后被解放军配合缅军击败。柳部撤台后,他去投五军,又参加雇佣军被派到寮国,帮白寮打红寮,结果红寮胜。他率领十多名掸族兵赶着几匹马,带着不错的装备撤回缅甸(两挺重机枪,一挺轻机枪,一门六零炮,轻武器每人两枝),参加昭悍扑敏的掸军,一年后昭内派弄坤尚(也是中国傣族)把他们招到掸军总部。
“也就是你参军后有相当长时间内是和国民党残军在一起的,有没有被派去袭扰云南边境?”我插话,想起那年月,残军在我们那地方搞坏活动,被边防军带着各族民兵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往事。
“我和国民党残军在一起5年左右,从来没有被派去袭扰中国,因为我们是掸族军。”他回答。
“那还好。”我心里说,要是你去参加那些行动,边防军很快就能掌握情况,你家当时作为敌特家属将被打入另类,那你岂止不忠不孝,简直就是家族罪人。
从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他主要在泰缅边境打游击,也到过掸邦北部,打了多少仗,作战对象都是谁?战斗经过怎么样,更深远点,到底为谁而战?战争要达到的目标是什么?
这些他都已无法理清楚,就只有一个笼统而唬人的目标——反抗缅军,争取掸邦独立。
“我能把主要经历说出来已不错啦。”面对我的追问,他微笑着回答。
简而言之,和缅军打,和红寮打,和国民党残军打,和掸邦的各种武装打,和掸族军其他派系打……最大官职是“昭悍”,再往上升一点就是将军。
“那时我昭悍桑罕在掸邦的名声还是有点的。”他淡淡地总结。
我利用自己对金三角历史的了解,以及参照国民党残军,罗星汉,坤沙等部的相关资料对他进行引导和分析,希望能将他的战斗经历系统整理出来。结果反复多次都没法完成,一是他没有写作战日记,二是他所参加的掸族部队没有象样的参谋人员制定作战计划,事后也没有文字方面的作战总结。
“都是哪里该打,想打哪里了就去干,打完了是败就跑,是胜就占地盘吃香喝辣,很简单。”这是他的总结,于是他给我讲的打仗故事就显得凌乱而无绪,根本就没一个连惯的线索,怎么看都是掸族村寨间械斗的场景,区别只是这种械斗被披上了民族独立战争的外衣,而且用的武器更先进,死伤较多。
这是金三角战争亲历者的回忆,对事件的看法难免有偏颇,但内容是可信的,以往我们看到描写金三角内容的书,大都以罗星汉和坤沙等叱咤风云的大毒枭为主角,传奇内容有相当部分是虚构的。昭悍桑罕的故事则将一个更真实和细碎的金三角展现在我们面前,再对照我本人的经历,缅甸几十年内乱的社会土壤,金三角毒品禁而不绝的原因,我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当时你是受谁的领导,就是你最大的上司是哪个?”其实从我了解的掸邦军历史来看,都是大小将领各自占山为王,他也不可能始终如一地跟定一个人,但还是忍不住问。
“我跟昭内的时间比较长,他是公认的第一个举起反缅大旗的掸族革命者,又叫索演达,瑞丽傣族,会汉话,还有个名叫曹自德。1927年生,年轻时到缅甸掸邦和克钦邦经商,被缅甸警察以非法入境罪抓去坐牢,他凭借口才和胆识大闹移民局,于是出名,掸族人士将他保释了出来。不久他就带着掸族青年于1958年5月21日举行起义,这是到现在为止,是掸族统一承认的建军节,他指挥的部队最多时有八个师,四千多人”。
每支部队三到八百人不等,几乎都靠收鸦片税来维持,那时北掸邦到南掸邦所有生鸦片的税收统一由昭内手下的第四大队布雷昭海负责,一跩生鸦片要交500-800铢,但是收购的成本不高,而卖给香港老板是2500铢,利润非常丰厚。
“也就是那时的鸦片买卖是合法的?”我问。
基本是合法的,维持一支部队,老百姓负责供给粮食,而武器弹药,服装等等都要靠买,老百姓没钱,你去摊派就不得人心,只能收商人的税,而在那种地方最赚钱的买卖就是鸦片生意。
初次见面,桑罕送给我一个别人送给他的VCD,是香港导演翁维铨拍的那部纪录片《金三角鸦片军阀揭秘》,拍得有声有色,在这电影里有桑罕抬着报话机指挥部队的镜头。这影片内容真实性有多高我不好评论,但影片里有段堪称对金三角战乱定位精准的旁白:“这场革命战争一开始,就象掸族人喜爱的游戏一般,两条被灌醉的牛在比武,大家都是醉眼朦胧,一阵乱顶乱撞,根本就不知道在打谁,缅政府军找不到革命军,革命军又找不到政府军。”
这种牛顶架似的战争,参与的各方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掸邦军要为掸邦争取独立,缅甸政府军要维护国家统一和领土主权完整,大大小小的自卫队要保护家乡老百姓的利益,等等,都属于正当行为,但不可否认的现实是,他们真正的冲突大戏,都是围绕着个人利益,也就是地盘,税源,金钱美女,特别是这几样东西的载体——毒品,来进行的。
折腾到八十年代,第一个举起反缅大旗的昭内首先感受到了各种隐忧,尤其美国中央情报局那又黑又长的手四处乱插,他这个单纯的革命者已经无法驾驭局面,于是召集部分掸族部将领举行清迈会议,决定停止武装斗争,得到泰国政府的安置,算是解甲归田。
没有靠山的桑罕也退了下来,凭着中文基础和不知从哪里买来的两本中国的《农村合作医疗手册》和《赤脚医生手册》,自学成材当了会针灸的民间中医,在当地还小有名气,结果在给一个贩毒者治疗时碰到泰国警察抓捕,作为“同犯”被抓走,告上法庭,因为没钱请律师,坐了十多年的牢,释放后继续行医,安度晚年。
“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不该死于枪下的,打几十年仗也不会被打死,而该吃枪子的,和朋友一起上山打猎就被误伤而死。老子到泰国过和平生活却又莫名其妙地坐了十多年的牢,到现在拿的还是泰国的山民证。”
桑罕嘿嘿笑着最后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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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进一步弄明白桑罕的故事,以及缅甸内乱问题,有必要先了解掸邦的简单历史。
掸邦位于缅甸的东北部, 面积15万多平方公里,人口有多少,各种数据差别很大,因为山区还有不少地方不在缅政府控制下, 没有领缅甸公民证。一般说法是八百到一千万人口。
主体民族掸族,占人口68%,掸族话可以通用,但官方语言是缅语。掸族自称傣,“掸”是他称,而且是古称,是何种语言也说不清楚,可以肯定不是缅语,因为两千年前掸族建小国时缅人还在青藏高原过着原始社会,这是公认的。
元明时期掸族势力再次南扩,占有整个缅甸北部, 建立了阿瓦,实皆等王朝。而中国史书称之为 “百夷”,离中国较近的傣族地区被中国朝廷封了许多土司来进行统治。到了清朝, 掸族仍被中国史书记载为百夷或摆夷。而此时缅族势力已强大,最终控制了整个缅甸,掸族统治者再次被分化,许多土司同时向缅政府和清朝进贡,以维持其统治地位。
目前掸邦汉族依然把傣(掸)称为“摆夷”是沿袭了过去的习惯。
掸族土司在辖区内被称为“召法”即“上天委派的王”之意。对中国朝廷只接受册封和定期去朝贡。而对缅甸的封建王朝有时不得不接受调谴。但内政历来是自行管理,缅军也不在掸邦长期驻扎。
十九世纪,英国先征服下缅甸,后进入掸邦地区, 对掸邦土司威逼利诱,加上清政府日渐衰败, 内忧外患不断, 到此时已无力顾及这些“蛮夷之地”,中英进一步划了界,凡英殖民者直接控制的掸邦土司就正式脱离了中国朝廷。在英国殖民统治时期,一方面对掸族土司采取分化和拉拢政策,以掠夺资源为主,没干涉土司内政,也没有对百姓横征暴敛,相反还进行不少基础建设,另一方面掸族总体上是个安于现状的民族,所以基本上没有什么大动乱。
二战后英国的殖民之路已经走到尽头,一九四七年, 缅族昂山将军成功说服掸邦大土司苏瑞泰,使之支持缅甸联邦, 寻求独立。在苏瑞泰带动下,掸邦大小土司及钦邦,克钦邦,克耶邦等都同意加入缅甸联邦, 谋求独立。各族领导人在掸邦中部的邦龙签订了著名的“邦龙协议”(或翻译为“彬龙协议”)。其中一条规定:十年后如果各民族邦不满意联邦政府, 可以自行脱立,寻求独立。这就是掸族至今仍在耿耿于怀的“独立”的法律依据。
1948年1月4日,英国将权力移交给缅甸联邦第一任总统苏瑞泰。这一天也就是缅甸的独立日。
独立后的缅甸并没有处理好民族问题,1950年,国民党残军进入掸邦, 缅军为维护国家主权,正式进入掸邦,与国民党军作战,趁机控制掸邦的军政大权,引起掸族土司的不满,随后奈温将军发动政变,直接废除联邦宪法,大部分掸族土司被抓被杀,缅甸第一任总统苏瑞泰也死于狱中。缅军的行为引起掸族土司后人及其青年学生的反抗,许多人揭杆而起。缅政府为了对付这些形形色色的反政府武装,又支持各地有实力的头人组织自卫队,配合缅政府军对付这些反抗者。
从此掸邦进入武装林立,有枪便是草头王的时期。
由于冲突各方都没有一个大的战略蓝图,更找不到一个能驾驭全局的有大智慧且能力超强的政治家,都只围绕着眼前利益来你争我抢,也就注定哪怕乱了几十年也不会带来一个根本性的变化。
我继续听他的讲述,记着,思考着,在他那些有趣,无绪,却又很能说明问题的故事中寻找某些深层次的东西。
遮放土司多万忠是段希文手下的一个大队长,撤台时段希文暗中命令多万忠:你的部队不撤,因为这是你们摆夷的地盘,你带人留下来好好经营。多万忠于是到处张扬他将率领掸族兵在此打天下,仿佛他马上就可以当个土司了,还时不时以老大自居。段希文见状自是反感,强行命其带着老弱病残掸族兵撤台,多万忠一脸沮丧地去台湾种田了。
布莫亨独臂,给人的印象是个光荣负伤的抗缅英雄。其实是这样的,勐坎回俄有个缅军据点,驻有四十多名缅军,布莫亨带人攻了下来,战斗中左臂受伤(被子弹穿过,没伤到骨头),本来已基本治好,但是有次吃了咸鱼和掸族臭豆饼,伤口发痒,找到泰国边境一个小诊所,医生说:有病毒感养,要截肢才能保命。就这样把左手给锯断了。那时昭内还是布莫亨的上司,找到那泰国医生破口大骂混仗庸医!
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手长,什么地方都能伸到,那时成立了个泰人反红联盟,泰国沙力·他那叻负责军事,老挝富米·路沙万负责外交,掸邦昭内负责内政。美国拨给了4亿美元,存在泰国的银行,后随着沙力下台,美军撤出越南,这笔款也就没了下文。美军撤退时要把老挝苗族部队安排进掸邦军,昭内拒绝,于是就得不到支持,部队分散,莫亨去和李文焕的三军合作,各将领也自寻门路。
我们掸族军与李文焕三军的有几次冲突 , 一次掸军去袭击李部,得二百多匹马,李部前来谈判,趁机袭击掸军,打了四天四夜,伤四人,我带人半夜去偷袭,双方形成对峙,那时附近寨子的纳货,弄养,弄莫留存的谷子都被我们部队吃完了,只好向北撤退,北掸邦军的司令昭思天派部队来接应。
1966年芒市土司四代办派龚兆龙来投奔昭内,被任命为参谋长。当时罗星汉的生意马帮经过我们地盘时,说好每驮货给40元大洋,李文焕部和掸族军各一半,结果半年内都没拿到一块钱,昭内派人把果敢管税的人员抓来,果敢税官大喊冤枉:税都交了呀!是李部一起收去的,难道他们没有给你们吗?昭内派龚兆龙去谈判。结果龚被李文焕策反,封一个师的番号给龚,还给一定军费,龚即招得一百多个兵来进攻掸军,在密俄打了几天,这边兵多,他招架不住,只好退到迈宏颂附近,李部看他再也没有作为,让他撤到三军的地盘,他不听,被缴械。带着几个人跑去和董素军混,也不出名堂。最后跑到泰国的莫占毕,老死在那里,小老婆应该还在世。
“掸邦军要闹独立,主要的敌人应该是缅甸政府军,怎么你讲半天,打来打去都和缅军无关呀?”我插话。
“嘿嘿,和缅军打的也多。”他继续讲述:
1967年缅军88师进入勐伴地区,那时活动于该区域的几支掸族军拟好了和缅军谈判的条件。缅军找到其中一支部队,问:该和谁谈判?该部答:我这里也能代表。缅军立刻判断出掸族军实际上是群龙无首,各自为战,于是到处进攻掸军,抓杀村寨头人,掸军和缅军互有胜负。
1969年勐伴弄嫩之战是我指挥打的,当时缅军有一百五十多人从城里出发,另外有掸族自卫队载侬的五十多人协助作战。凌晨4时缅军来偷袭,被准备上山捡大树叶(盖房子用)的掸族村民发现,报告给掸族军。我的队伍只有四十多人,但是地形熟悉,从凌晨打到下午4点,我的掸军死三人,伤四人;缅军死十人,伤不详,被击退,缴获了一些武器;而掸族自卫队不敢参战,只在旁边观看。此战我的衣服和手枪套都被打坏,但是没伤到人。这次战斗我昭悍桑罕的名声大震,后来缅军写信来谈判:我们进攻时你们能不能撤一下,让我们烧掉你们不重要的草棚,对上级也有个交待。我同意了,于是基本相安无事。
1970年在勐果曼贡嘎,我带着三十多个兵伏击缅军,用火箭筒击毁二辆军车,车上的人全部死亡,附近缅军来增援,远远就用炮轰,只好撤,没能去查看详细情形。
那附近还有缅军的克钦营,每次经过我们的游击地点,克钦兵都要事先来自报家门:我们是克钦营的,不是老缅,不要互相打!于是这边就不打。
有次掸军刚埋伏好,克钦营从背后摸上来叫:弟兄们,你们走吧,今天该我们值班。掸军笑笑,只好走了。
盈江人刀安民(昭悍法南),在景栋一带活动,脸长,络腮胡,长得威风,打仗也凶猛,景栋附近缅军都怕他,互相诅咒都是:让你进山碰到掸人法南!最后一次战斗,喝醉了,几百缅军围上来,他只有几十个兵,子弹打光还不退,手下人劝他突围,他不听,舞着刀子大叫:黑缅怕我,不敢上来!他的兵只好各自逃命,最后他被蜂拥而上的缅军打死,当场砍下头,拿去悬挂在景栋城门上。
对于人们写了无数次,传得神乎其神的坤沙被缅军抓捕,张苏权派人绑架苏联医生,最后互相交换,成功营救坤沙出狱的故事,桑罕却又讲出完全不同的版本:缅共军人民军进攻腊戌受挫,但是引起缅政府忧虑。中国乘机警告:不要再进攻缅共,应该把发动叛乱的民族武装都处理好就行,否则我们会派兵直接进攻你们。缅军觉得有道理,于是策划了把苏联医生抓走换坤沙的一出戏。缅军目的是让坤沙来从内部破坏掸族革命力量。
这个说法的逻辑性不够严谨,仅是部分掸族军官发泻某种情绪而已。
昭内的失败是和布莫享合作,那时他派人主动去丙龙请布莫亨,因为他有作战经验,昭内将指挥权交给莫亨,刚开始分为两个师,一师师长昭杆节,七百多人;二师由副师长昭嘎伦指挥,五百多人。后来部队扩大,经费困难,布莫亨就找到三军的李文焕,得到经费支持,昭内就被架空了。
布莫亨掌握大权后就开始杀那些他认为会对自己有威胁的人,第一批被杀的是昭嘎伦师长和几个大队长,下一个就要轮到杀我了,因为我们都是北掸邦来的人,和他不是一伙。杀人的理由也很简单,一是不听命令,二是说和缅军勾结,也不要证据,抓起来就杀,还不是用枪毙,而是用掸族的古老武器——木棍打死。
也是我命大,布莫亨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就碰到变故,1974年勃欧军进攻供昌,两百多掸族兵跑散,没人敢去收拾残局,布莫亨让我带十多名骨干去处理,他是想借刀杀人,而我却躲过了一劫,到供昌收拢得三百多新旧掸族兵,几仗就把勃欧兵赶走,恢复了那个据点,后来弄蒙南(情报官),带着十多个兵脱离莫亨,到勐伴找到掸族学生派的部队,来汇合我的部队反攻莫亨,因弹药补充不足,只好撤回掸邦北部,修整后又带人南下攻打莫亨的部队,打了一星期,死三人伤四人,对方伤亡应有七八人。缅军乘虚而入,双方只好分开,我们返回北掸邦。
桑罕多次提到的布莫亨,是掸邦军的一个重要人物,是土生土长的当地正宗掸族,对本民族的军官非常防备,而对“客军”的国民党残军倒是合作得很好,老一辈的泰北云南人,当过兵的都知道“摆夷的断臂军长”莫亨,他后来和坤沙合作建立了贺勐基地,又有个昭光真的名号。强盛一时的蒙泰军支撑他们在山林里打出了掸邦共和国的牌子,他当总统,坤沙是军队总司令,他病死(也有掸族怀疑被坤沙害死)后,坤沙才接任总统。
3
在聊天中,他的一张老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身穿紧身夹克,头戴硬壳帽檐的军帽,背靠树桩,右手提卡宾枪,左手夹着一支烟,胸前挂着一副望远镜。
“这是哪一年照的?”我觉得这很有代表意义。
“我也记不得了,你把它取出来看背面写的。”他把眼皮稍抬起来一点。
从小相框里取出来,照片的背面竖着写了几行字:“第二次起义后的森林生活”。“发扬革命的光荣传统”。“最苦的一场革命(猛耐留念)”。“一九六七年十月一日在猛耐起义。”
这几行简繁体掺杂的字和带有中国色彩的习惯用语,已间接注明了他的来历,也难怪他得不到重用。
“为什么是第二次起义?第一次是哪一年,谁领导的?”我问。
“第一次就是1958年5月21日昭内领导的那次著名起义,后来与缅军和谈,停战了几年,最后又谈崩,昭内又带我们举行第二次起义。”
这基本就是掸邦革命几十年来的模式,打打停停,分分合合。
“缅族在历史上曾经有个短暂的强盛,几乎横扫整个东南亚,特别是泰国首都被他们两次踏破,甚至中国的清朝也没有能把他们真正打败,所以他们内心深处一直有个结,那就是缅甸要和平要强盛,其他民族必须无条件地接受缅族的统治;而掸族等也固执地认为这些地方原本就是我的地盘,从英国人进来后就证明你缅人也没有多优秀,到现在连你们本部也没有管理好,凭什么我要无条件接受你的统治。这真就象牛顶架一样,顶在那里互不退让了。”我试图从“理论上”给他分析缅甸问题。
“嘿嘿,你是书生论事,也有道理,但是那时我们没有那么多理论,就是一心想把缅军赶走,让掸邦独立。”
“你们在部队里就没有宣传革命的机构吗?”我想起在坤沙部队时偶尔会看到一些掸文的宣传资料,虽然我看不懂,但从插图上也能猜出内容。
“有简单的宣传,有时会有演戏,唱歌,无非是说缅人的心和他们的皮肤一样黑,我们上当受骗了,要起来把他们赶走呀。”他说完还轻轻哼起那些歌。
“但是几十年过去了,掸邦的独立运动还是没有取得任何进展,所有的将领都只有土司的思维,那就是我只要能在一个地方称王就满足了。所以整个掸邦要走向何处?要怎么走,没有哪个能指出一条光明之路。但是打下一个巴掌大的地盘,立刻争当老大,这一点是毫不含糊的。因为在那里当老大,鸦片税收,商人进贡,让寨子里最漂亮姑娘来当小老婆,都是他的权力,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这就是掸族几十年革命也闹不出名堂来的原因。”
我是用盏西人的表达方式,一半傣话一半汉话说出这番道理的。
他停止喝茶,定定看着我,好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这样的革命不再坚持是正确的,其实老百姓需要的只是和平生活,他们并不在乎是缅人或掸人来当大官,这是很关键的,也就是这场革命没有多少群众基础,最起码现在大家都厌倦了。整个缅甸实现和平,无论对缅甸各族,或是对邻国中国和泰国都非常需要。”我讲的这些大道理,虽然看似空洞,但我敢肯定这是缅甸广大各族民众的心里话。
“是呀,和平大家都渴望,可是有人就是想踩着你的头撒尿,没法忍呀。”桑罕还是老掸邦军的思维,那个结无法解开。
打仗就会有牺牲者,他还清楚地记着那些阵亡的傣族战友,他们都是解放前就来缅甸闯荡的,分别是:
我们盏西人朗其仁,在大其力与坤沙军冲突时阵亡;朗大忠,在南坎被克钦兵伏击,同时阵亡的还有梁河人龚敬文,陇川人景艾保。
腾冲羡多人方明瑞在景栋与缅军作战时阵亡。
盈江旧城人孔保根,已经在勐伴当农民,还是被莫亨的手下杀害。
盏达人思三保,也是被莫亨派人把他杀害,他的遗孀目前在清迈生活,有个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在清迈当律师。
还有就是勇猛的盈江人刀安民,牺牲后被缅军砍下头。
这些在他乡“非正常死亡”的人,只要消息准确地传回他的家乡,死者家人就会给他举行一个“雷杭哈”的葬礼,“雷杭哈”是我们家乡傣族对出门远行者最毒的诅咒,也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的意思。可以直译为:茅草葬礼。就是用茅草扎成人形,穿上死者生前的衣服,用傣文写上他的名字和生卒年份,放在薄板棺材里,举行该有的仪式,抬去安葬。这个人在亲人中就只有记忆了。
“泰国的民族和解政策,你是看到了,是做得比较成功的,现在你应该回中国去看,我们中国傣族过得怎么样,我不多说,你最好去看看,眼见为实。”我改变聊天话题,这对他也是很重要的问题:“老家的人一直盼望着你回去哩。”
“肯定要回去,是该去团聚了!”桑罕从1957年离开盏西老家,到我正式和他见面,整整五十八年,一次都没有回去,家乡的变化他已经无法想像,我给他一个最简单的对比:过去我们盏西人出门,去腾冲,盈江都要走一整天的路,去缅甸密支那也要走两天,去昆明从县城坐车也要五天。现在如果我们早上从清迈坐飞机出发,最迟晚上就可以在老家喝米酒了。
“好呀,好!我一定要回去,也该给家乡回报啦。你稍等我几个月,等事情办好我们一起回去。”
从他的家境可以看出不是富裕之家,只是温饱而已,我担心他“回报家乡”的想法会造成心理负担,于是又具体介绍了家乡农村的变化:家家是瓦房,很多人有车有电话,取消农业税,种田有补贴等等,我还及时和那边要了他两个弟弟的电话,让他们先在电话里互相打招呼。
他们八个弟兄姐妹中,两个哥哥和大姐还有最小的弟弟都已经去世,还健在的是四弟和五弟,还有最小的妹妹。
整整五十八年!儿时的记忆已经被岁月磨平,父母亲人的去世似乎也很遥远,都轮到他们去世了,没有哽咽,没有嚎啕大哭,甚至都不知道要聊什么。
他大声地叫着他们的小名,只说:好好注意身体,我这边一切都好,等我有空了会回去和你们见面。
从此他和老家人建立了联系,时不时互通电话,我认为需要考虑的只是我啥时候方便带他回去,从哪边走,因他拿的是泰国山民证,没法办护照,有缅甸身份证,又要考虑缅甸糟糕的公路,他能不能经受得住长途颠簸,毕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丛林里冲杀的壮年人。他回家要叶落归根,还是只去探亲。这些都需要和他中泰两边的家商量好。
我万万没有想到那句“等我把事情办完”还会引出一个令人愕然的故事。
我回到普吉后,他隔三差五就给我来电话,闲聊几句后我就问他:你准备好了没有,我好安排回国探亲的事。而他始终强调:我的事还没有办完,再等半年左右。回家的事好说,你先上来,和你商量大事。
我一直想写他的故事,引导他回忆过去的经历,听他说要“商量大事”,以为要带我去采访掸邦军还在世的某个大官,于是又抽时间去清迈乡下看他。
2016年11月中旬,我们又在他家以闲聊方式交谈了几天。
“我现在在做很重要的事情,中国和美国,泰国帮助我们掸邦在联合国控告缅甸军政府犯下的罪行,联合国要给几百亿美元的发展资金,现在做前期准备工作,我们的人已经在香港,上海,曼谷成立工作小组,开银行账户,很多文件都需要我签字,你也来和我一起做吧。”他很认真地对我说。
“大哥,这种故事听着玩就可以,不要当真,别的我不知道,中国肯定是不会帮助掸邦去联合国告缅甸政府的,那叫干涉别国内政。”我没当回事,但也给他简单介绍了一下中国最起码的外交政策。
“还有掸邦各土司也有一大批宝藏要变卖,那是当年日本人抢来埋在某个山洞里,现在找到了,但是要能拿出来也要做很多准备工作,要是能把这些宝藏拿出来卖了,几个缅甸都能买下来。”他又说,还是一脸的认真。
这是泰国拍了不少电影电视的冒险传奇故事,娱乐一下而已。
第二天来了一个面相憨厚又沧桑的老人,桑罕介绍说叫乌泰,老挝人,以前在他手下当过兵。晚上吃喝中乌泰颠三倒四地讲述他参加掸邦军前是老挝“依撒拉”部队,曾经在西双版纳的勐腊受过训,我在西双版纳工作过,熟悉当地情况,从他讲到的情形能确认去过勐腊,对照他的年龄,也和当年在中国受训的老挝军人年龄吻合。我热情地问他还会中国话吗?
他答:不会说中国话,管理和训练我们的人都讲老挝语。
请读者记住这个细节,乌泰不会中国话。
晚上我在客房休息,乌泰却熟练地在凉亭上把半旧蚊帐挂起来挡风,裹住一条毛毯和衣而睡,十一月的清迈乡下已经很冷,我用盏西话轻声对桑罕说:让他来客房睡吧,哪怕睡地板上。桑罕嘿嘿一笑:“我的兵能吃苦,睡凉亭就很好啦。”
第二天,我看到乌泰用老旧的手机接了几次电话,一改低眉垂脸的神情,立刻大声地回复:“是的,阁下,各种手续正在抓紧办,钱肯定不是问题。好的,我们都在耐心等待”。
我回普吉后没几天,桑罕给我打电话:“你手头方便吗?给乌泰汇一万铢,过几天他就还你“。
我没多想,就当是资助落魄老兵吧,于是和他要了银行账号,转给了乌泰。
此后桑罕经常给我打电话,让我上去协助他办大事,我都把话题插开,又问他啥时候跟我回中国探亲?他总是大声地解释:“回乡不要急,总不能空着手去啊。等我办好事情,给盏西投资修一条路都不在话下”。
“大哥,真的不用想太多,现在中国政府的惠民工程超出你的想象,回去好好参观吧。盏西你已经认不出来了。”
“需不需要是他们的事,我要挣点面子的嘛,再等我半年。”
我理解他的心情,离乡背井近六十年,总是想有所回报。但是现在资讯发达,流落泰缅的人都已经知道中国这四十年来的巨大变化。一个年近八旬,家境温饱的老人还想着要给老家修路这样的大工程,说明他的发财梦不是一般大,但是我又不好直接劝他不要做这个梦。
直到他有次问我:有没有五万,汇给乌泰一下,过几天就还。
我才发觉事情有点不对头,赶紧联系他儿子埃端:“你父亲是不是被人骗了?以后提醒他不要随便借钱给朋友”。
勐耐起义时的桑罕
4
埃端长叹一声:“叔啊,已经被骗了七百多万,我们怎么劝他都不听啊!”
我吓了一跳,以他们全家的收入情况,七百多万泰币是很大的一笔钱,忙问是怎么回事?
“主要也是亲戚朋友的钱,我父亲一直说联合国会给掸邦一大笔钱,他们正在办理手续,要开银行账号,要签字,前期需要点活动资金,再过半年参加投资的人都会分到几个亿,那些有点钱的亲友他当兵时帮助过他们,人家就相信他,前后给那个乌泰汇了七百多万,我们家的钱也被拿走了十多万铢。可是几个半年都过去了,就是不见半点钱进来。”
“就是汇给那个叫化子一样的乌泰?”
“是的,我们提醒他,这样简单的骗局你也信啊?他就说我们不懂!”
“现在你们要给所有的亲友都提醒,不要再听你父亲的话给别人汇钱。”
从那以后桑罕一给我打电话来,提到这事我就明确地给他分析和辨驳。
然而,直到走到生命的尽头,他还相信联合国会给掸邦几百亿美元,他这个经办人能分到上亿的美元。这个梦一直支撑着他精力充沛地生活着,受骗着,直到前两年他的两个弟弟先后去世,奇特的是,他每次都会做一个怪梦,第二天就有点精神恍惚,于是就给老家的侄儿子们打电话:家里有事吗?那边不敢明说,含糊应付几声。他就更怀疑,又给我打电话,我和那边联系后,慢慢把实情告诉他,劝导:“生死有命,他们也是善终的老人啦,你是多次从生死场上走过来的人,命硬,要好好安度晚年。”
“我不怕死,只是想不通他们比我还小,为什么不能等我呀!”
从那时起他的精神就一下子垮了下来,时不时住进医院,草医只能医小病和怪病,身体机能发生问题,还是要靠西医。
2018年11月,埃端给我打电话:“叔,我父亲可能不行了,他说想见你最后一面”。我吓了一跳,又想想也不意外,快80的老人啦,也算长寿。我立刻赶到清迈,埃端把我带到清迈附近的一个大医院,而不是他家旁边的清佬县医院,这次让我见识了泰国免费医疗的服务水平,真正知道什么叫福利。医院每天都认真地做各项检查,认真地治疗,亲切地服务,而这一切都是免费的!最让我意外的是桑罕的山民证,还没有具备泰国公民的资格,居然也能享受免费医疗。
我似乎更进一步明白泰国政局再乱,社会治安却不乱,也没有发生内战的原因了。当老百姓还有活路,还有哪怕一丁点的发展空间,有谁愿意动刀动枪呢?
桑罕这个在缅甸为争取掸族权力而打了半辈子仗的老兵,晚年却能以半公民的身份在泰国享受免费医疗。我不知道他内心怎么想,也不好再和他讨论这个问题,只想尽快知道他让我上来见最后一面是有什么遗嘱。我现在算是老家那边唯一在他跟前的亲人。
他还是清醒的,我握着他的手安慰他:“老家那边,你不用挂念,大家都好,你要对他们说什么就告诉我,肯定能带到”。
他还是说:“大事呀!这个联合国发展基金快要到了,只有你会中国话,你要接手呀!我儿子他们都不懂,又不会和中国人打交道,我只能依靠你了!一会还有协会的人员来。”
我真想见识一下这些“干大事的协会人员”,还和埃端商量:报警,把他们骗走的钱追回来。
埃端摇摇头:“我和朋友商量过多少回,没有用,钱是汇给乌泰的,现在他不露面,我请朋友利用关系去查那个账号,已经关了。现在来找他的这几个,都是搞文化研究的。也不能随便抓他们。”
“那这样吧,我就说已经接手了你父亲的工作,而且已经有几个中国老板对这个项目感兴趣,只要真的是高回报买卖,中国老板愿意来投资,等他们和我处熟,让我给他们汇钱时,就报警抓他们。”
随后埃端让他太太加了我的Line,因为他太太阿云是华人,我们用中文沟通更方便。
接着两天,先后来了几个这类人,都是五十来岁,一个说泰语,据说还是博士,掸族研究会领导,矮小精瘦,肤色灰黑如在路边卖烧烤的乡下人,一进来就很谦恭地给病床上的桑罕按脚按手,甚至主动端尿盆去倒,怎么看都是一个老仆人的动作,我不好意思把他和诈骗犯划等号。
另一个叫载尚,讲标准掸族话,据说其父是耿马傣族,聊起来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我心里暗说这应该就是一条大鱼,于是和他大谈掸族复兴问题,目的只有一个:让他相信有一批人傻钱多的中国老板会来投资:“中国现在能人太多,钱不好赚,有钱人都想到国外找项目,语言和风俗习惯相同的傣族老板首先选择东南亚,也是配合国家一带一路政策。”
当我随意问道:“认识乌泰吗?他现在在哪里工作”?载尚回答:“认识,他比较忙,在带着三个中国人在曼谷办事”。
听到到这句话我心中暗喜:乌泰连半句中国话都不会,带着中国人办事,哄鬼哩!认定他们就是一伙的!给埃端打电话:做好准备,只要他一上钩,立刻把他按住,非让他把幕后主子供出来不可!
桑罕虽然虚弱,头脑还清醒,看到我同意协助他“接手这几百亿美元”的大事,高兴地让埃端把那些委任状和证明都从家里拿出来给我看,我实在没心思看,那些印制漂亮的英泰掸文证件,随便找一家清迈的小印刷作坊就能完成。根本就说明不了什么。
我看他恢复得不错,也没有说出针对老家那边的遗嘱,我想钓的鱼也没有上钩,只好先回普吉。临走他还是抱着我哭了:“离开家乡几十年,临终见到老家的亲人就你一个了,把我的事接手过去我就放心了,带着埃端他们好好做事呀。”
我安慰他:“放心吧,我们会做好,你也会恢复的,不要灰心,我们会带你回盏西!”
但是此一别还真就是和桑罕的最后一面。
2019年新年刚过不久,阿云给我打电话:“我们阿爸又住进医院了,阿叔能来看他吗?”
我正忙,只能告诉她,过完春节我再去。
转眼到了一月底,中国人的年关,阿云声音低沉地给我来电话:“阿叔,我们准备先送他回家调理,换了两家大医院,医生已经尽力了。”接着从Line里传来桑罕罩着氧气躺在床上的照片。我叹了口气,心中暗暗祈祷:但愿能熬过新年。
2月8日早上阿云又给我来电话:“阿叔,我们爸爸不知道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一直不肯走,看着他很难过呀,你能不能来给他送一下?”
我立刻答应:“我已有空,马上买明天飞清迈的机票”。
我心里像堵着什么,想了想,又给他老家的侄儿子发微信:“你们的三叔现在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但是又迟迟不肯走,靠氧气供着,很难受,他已跨过八十岁的门槛,是长寿之人啦,你们问一下长辈,按我们傣族的习惯,搞个什么仪式,让你家的列祖列宗把他的灵魂接回去吧”。
下午我有事外出,18:51时,阿云带着哭腔打电话给我:“我们爸爸去世了。”
“你们节哀吧,我明天中午到。”我正开车,不方便多说。
回到家打开微信,先看到桑罕老家侄儿子发来的一段视频,是他最小的那个妹妹对着镜头讲:“哥呀,我们都老了,你离开家时我才几岁,现在我也六十多啦,哥哥们都走完了,你最长寿。家里儿女都好,虽然没有机会去看你,大家都知道你平安过着晚年生活,都放心;这边都好,你放心走吧,父母和几个哥姐都等着你哩。”
他们的本意,是让我明天在他床边放给他,算是向他告别。
但是这个穿越千山万水,跨越六十二年的告别,这个流落异国的游子,听到了!我惊奇地发现,他侄子发这个视频是18:38时,也就是十几分钟后他安祥地停止了呼吸。
葬礼说不上隆重,但亲朋故旧来了不少,尤其他医过的病人,闻讯都来送他。
乌泰还是不露面,那个叫载尚的,我在line上把消息告诉他,他回复:正在掸邦忙,表示对昭悍桑罕哀悼。
我无计可施,问埃端两口子:“我们就这样放过他们吗?”
埃端和阿云的回答非常能代表泰国人:“唉,就算父亲上辈子欠他们的吧。我们在想,连那个乌泰可能都是受骗者,阿叔,你想想呀,要是那七百多万他能分到,他日子会过得那么差吗?”
我回想起那个流浪街头者形象的乌泰,还有打扮朴素的载尚等人在桑罕面前谦恭的样子。如果说是表演,那这个演剧水平也太高啦。
按照泰北兰纳泰人的风俗,算出给他火化的日子要五天后,我守了两天灵,问了老家那边人,该做的仪式都做了,要先回普吉。傍晚,我离开前给他上最后的香,又用家乡话对着他的棺材说:“哥呀,你安心走吧,老家的人都等着你!我会把你的故事写出来”。
我走出他家的篱笆门,突然觉得脚下有个东西,低头看,昏暗中有个黑乎乎的小狗在我脚下蹭来蹭去,我停下来观察,恍惚中又觉得它的脸象猫,我突然意识到,他家有只小白狗,从来不理我,这是哪里来的?也许是桑罕的灵魂来附体的吧。我喉头硬了一下,轻轻说了句:“哥,你安心走吧!”它就停止了动作。
慢慢地走到大路,回头看,它还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我。
我又向它摆了摆手,说了一句:“回去吧!”它立刻就往旁边一闪,不见了。
这个在金三角丛林里打了近三十年糊涂仗,离开家乡六十多年的老兵,就这样在泰北欢快的送葬音乐声中心有不甘地走了。
我永远无法弄明白,他手下一个落魄老兵,他都不让睡客房的乞丐般的人,用什么迷魂术前后经过他的手骗走了七百多万铢。
我宁愿相信经历过生死战场的昭悍桑罕不是因为思维短路上当受骗,而是他内心深处还顽固地保持着这个观念:我为掸邦拼了三十年的命,得到回报是理所应当的!
更看到一个荒唐而残酷的现实,一部分人在利用掸邦各族对缅军的不满,号召掸邦人民起来闹独立,从中谋取个人私利;当现在意识到武装斗争的路子已经走不通,直接就用金融诈骗手段来捞钱,而许多善良糊涂的掸族还在相信。
唉,打仗从来不受伤的昭悍桑罕呀,到天国去和那些人讨个说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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