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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70后走出深山的漫长旅途

岳颖 湃客工坊 2019-05-12


你写下的,是别人不知道的悲欢喜忧


文 | 岳颖


本文系“澎湃·镜相”非虚构写作大赛参赛作品

投稿原标题:《出山记》

大赛由澎湃新闻主办,复旦大学、今日头条联合主办

投稿延期至4月21日24时

参赛投稿请戳这里


1


当地传说,天灵白虎南跃过秦岭山脉,在巴山前阖目休憩,四爪在山岭间踩下深深浅浅四个大脚印,形成被山相隔的四个相邻塘坳。陕南地区降水丰沛,一到夏季,这里山体滑坡频发,再加上这四处山间洼坪处在深山,离山脚下最近的安水沟聚居区有三个多小时山路,直至明末,这里还鲜有人居住。

后来,陆陆续续从黄土高原和关中等地逃荒或逃难出一批批人,一直南下,其中部分人进了山,零星散落在这四处“爪印”,建了房,开了荒,生了娃,扎了根,形成四个小村。

一道山涧蜿蜒下来,傍住了这四村,从上游到下游分别名曰“康化村”“农平村”“安原村”和“梁坡村”,直到萧实工作离家后几年,国家取消农业税,每个村不再分为若干小组进行分块收税,这四个村才被合并成一个大村——白洋村。

萧实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山涧叫“丫头河”而不是“儿子河”或“小子河”,村里的人都以生男为荣。萧实母亲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儿子,弟弟萧荣比萧实小两岁。萧实从小爱折腾,上小学后自己梳个三七分的发型,看着像公子哥。他身边总跟着一群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下河游泳,上树摘果子,偷地里早熟的玉米——他喜欢组织各种游戏,当孩子王。

丫头河

萧实一家四口住在梁坡村,四个村里人口最多的,有近二百人。父亲萧律是梁坡村村长,小时候因为家里贫穷,上到四年级就辍学回家做农活。村里人都说他脑子灵光好使,经常考试第一,还能把在同学家里看的武打小人书内容记下来,讲给小伙伴们听。没受过多少教育,一直是萧律心里的坎,他决心兄弟二人中要供出一个能走出大山的人,谁学习好就一直供谁念书。萧律心里明白萧实比萧荣更是读书的料,考试成绩一目了然。

梁坡村里有个小学,叫白虎庙小学,是废弃的白虎庙改造成的,庙里还有碑文,许久未修缮。村里人又盖了两间新房作为教室,土屋子,里面夹着石头块,从墙壁外面就能看到很多锐棱,石板顶是村里人戮力用钢钎启出来的板岩盖成的。

那时白虎庙小学只有五个年级,学生上完五年级就可以去县里统考,考上镇里初中的寥寥数人就算把脚趾头伸出了山里。两个初中学历的民办教师教五个年级,一间教室里是一、二、三年级学生,人多些,按年级分大组坐,老师给一年级上课时就让二三年级学生自习;另一间教室只有二十几个四五年级的学生,这些孩子在村里算高学历,很多人读不下去书或读不起,早早辍学帮家里做事。


2


虽然父亲是村长,但这并没有给萧实一家带来生活上的改善,有时忙村里的事还会耽误农活,遇到借钱的村民也不好推脱。山里平地少,萧家的苞谷都种在坡地上,萧实最讨厌在坡地上干活,他喜欢去坡下自家菜地里干活,省劲是一方面原因,主要是菜地附近住着宋家。宋家有八个孩子,七个儿子一个女儿,男孩中排行老幺(最小)的叫宋丰,是萧实最好的玩伴,比萧实大两岁,小学蹲了一级,后来跟萧实同班。

坡地玉米

父亲萧律叫儿子离宋丰远一些——宋丰不好好念书,成绩差,手脚不干净,总爱偷家里的东西,萧实不觉得这是多么严重的道德问题需要上纲上线,他理解他。宋家孩子多,唯一的女儿早已远嫁到陕北,难得回来一趟帮衬家里,家里等着吃饭的嘴多,大人们也都忙着种地喂猪养蚕,能吃饱饭在宋家是奢望,对于70年代和80年代初的这四个村子的家庭来说,大都是这般光景。宋丰经常去自家鸡窝里蹲点,等母鸡下蛋后悄悄拿走还留有鸡屁股温热的蛋,有时还粘着半干的灰绿色的鸡屎黏液,到苞米地里拿叶子擦擦后烤着吃,偶尔拿着鸡蛋直接去杂货店里换十几颗糖,萧实记得上小学时一毛钱能买十颗水果糖,宋丰也大气,会分给萧实一两颗。

在萧实眼里,宋丰是最讲义气的朋友,虽然宋丰比萧实年龄大,但他总听萧实使唤,一次萧实怂恿宋丰一起去捅马蜂窝,当地方言称这种马蜂叫葫芦包,攻击性强,毒针蜇人疼痛感剧烈,一般人不去招惹。萧实让宋丰拿着棍子去捅,自己躲得十几米远,宋丰嘲笑萧实胆小,一下两下三下地捅树上挂的马蜂窝,一开始只有三三两两的马蜂飞出来,倏然间黑压压的蜂连片冲向宋丰。萧实一溜烟跑了,宋丰傻傻站在树底犯懵,一下子反应过来追在萧实屁股后面跑。萧实现在已经记不清宋丰有没有被马蜂蜇到,就算蛰了也不敢跟家里人说,被骂活该算轻的,说不准脑门还吃两个脆栗子。

萧实生活条件比父亲小时候好很多,起码能吃上饭,但吃饱还是困难的。小学高年级时萧实开始抽条长个,裤子始终不够长,萧实常年露着脚踝。裤子屁股蛋的补丁,萧实要求母亲对称缝,否则就不穿,觉得羞人。十多岁的男生食欲旺盛,他整天感到饿,家里经常做苞谷糁糁稀饭,里面摞几块红薯,母亲再用少许猪油炕几个馍片。白面疙瘩汤和面条是稀有的,萧实最馋的就是母亲用红萝卜秧子根泡出来的酸菜做的苞谷糁面,家里过节或者待客时,母亲还会做糖三角包子,红糖馅儿的。也许是因为糖分格外能让萧实感到饱足感,他经常偷吃家里攒下的红糖,这些糖一般是留着送给村子里结婚或生小孩的妇女,直到后来他娶了老婆,也会习惯性偷喝几口给她痛经期间熬的生姜红糖水。

萧实觉得自己除了学习成绩外,跟宋丰没什么区别,一样的匪气。宋丰带着萧实偷自家菜地边的苹果,萧实带着宋丰偷自家地里刚埋下的红薯种子,掏一手大粪是常有的事。一日三餐吃不饱,找吃食是贯穿玩耍的主题,有时萧实还会抢弟弟的饭吃,萧实威胁他如果敢告状今后就不带他跟大孩子玩,萧荣敢怒不敢言。

萧家庭院一角

小学四年级没念完,宋丰辍学了,他知道自己成绩考不上初中。萧实继续上学,萧律说他将来能当国家干部。萧实出生不久后,萧律曾找过一个算命瞎子给萧实算命,瞎子说这娃将来是要吃公家饭的,萧实的成绩也让萧律对瞎子的话深信不疑。萧实也以此为目标,他决心要一直念书考学。

上学,割猪草,下地,玩耍,偷东西吃,跟弟弟萧荣一起去丫头河挑水,抢弟弟几口饭吃……萧实觉得小学那几年,基本就是这些词蹦进脑海了,这些记忆用力抓一抓,还能讲出个大概来。当提到初恋时,萧实话匣子突然打开了。


3


小学五年级,萧实第一次看见洛瑶,当时她二年级,住在康化村,离梁坡村最远的村子。康化村里也有一个小学,不过学生人数少,只有一至三年级,四五年级需要转到梁坡村的白虎庙小学来上。康化村的小学要举行期末考试时,就直接让学生到白虎庙小学,两个学校一套试卷统一监考。洛瑶二年级上学期的期末考试时来到白虎庙小学,萧实就在隔壁上课。

中午两间教室同时放学,萧实一眼就被女孩群中的洛瑶吸引住了,“我当时见她,就觉得她真漂亮,大眼睛,高鼻梁,皮肤比较白皙,在农村女娃里不常见。”除了好看,洛瑶出众还因为她的衣服,当时别的女孩子穿的基本都是暗素色的衣服,这种布料便宜耐脏又好洗,洛瑶穿的衣服带有红格子图案,有一列规整的纽扣,衬衫模样,显得格外时髦。那年是1986年,萧实11岁,洛瑶9岁。过了三十多年,萧实仍然能回忆起他第一眼看见她的样子,不像别的女孩扎着两个低垂的羊角辫,而是梳着高马尾,露出光洁的脑门,头发直直的,发梢处扫着脖颈下部位,贴着衣领。

萧实第二次再见洛瑶时才知道她的名字,离第一次相见不到一个月。考完试就放了寒假,过年时萧律带着萧实和萧荣去村子里的郑家串门,在那里碰到洛瑶一家来郑家走亲戚。郑家屋子挨着宋家,郑家人丁兴旺,郑家的一个女儿嫁到宋家做媳妇,两家结交甚好。至于洛家和郑家是什么亲戚关系,萧实着实想不起来,忘记是谁嫁到谁家。

萧实在郑家堂屋看见洛瑶时,她周围有一堆孩子,都是郑家的,她们正在吃苞米粒和炒花生。萧实看见她就惊住了,心想这不就是上次见那姑娘吗。他有些局促,他想主动跟洛瑶打声招呼,却又不好意思贸然扎进女生堆。他也没心思跟弟弟玩,直接坐到火炉边烤火,大人们也不管小孩子们在干什么,自顾自的嗑瓜子闲谝,萧实就盯着从大人嘴里飞出来的瓜子皮落在火盆里的烧木上,看它们蹿出的灰色烟苗,萧实透过烟苗的破隙瞄几眼女孩堆。他感到自己心跳加快,一种莫名的感觉拧着肚子。

洛瑶最先打破这尴尬的沉寂局面,她突然从孩子堆里抽出身来,端着装有苞米粒的洋瓷碗走到萧实身边,他俩有了第一次对话,“你吃苞米花吗?”“嗯。”没有任何称谓,洛瑶没喊他哥哥,萧实不知道说什么好,故作镇定得从碗里抓了一小把。随后,洛瑶又端着碗回到女孩堆里了。萧实的心在狂跳,他一颗一颗地吃手中的苞米粒,嚼得嘎嘣响。当时他有直觉,这女孩对他有意思。

萧家土房子

晚上他把这猜想告诉父亲时,父亲笑了,一个二年级的女孩和一个五年级的男孩谈什么喜不喜欢,话都没说几句。萧实信誓旦旦地说,“她生得真水灵,我以后要娶她。”这种语气如同他跟父亲讲过的“我以后一定要当国家干部”。萧实记得很清楚,他见她的第二面当晚就这样跟父亲说了,父亲也没反驳他,除了不理会萧实的孩子气,萧律打着自己的算盘。萧律也觉得洛瑶长得好看,家里条件在这几个村里算好的,父亲在副食站工作,是个公职。父亲盘算着如果以后萧实没考上中专或者高中,就让他早早娶妻生娃,媳妇自然是要提前瞅好。

因为萧实和洛瑶住的村子距离比较远,两人平时不怎么能见上面。洛瑶四年级,转到白虎庙小学上,从家里到学校一个多小时山路。萧实刚好去镇里上初中,这是萧律无比荣耀的事情,村子里很少有孩子能考上初中。他坚持让萧实上完五年级,参加全县统考,班里十来个人,只有他和郑家的一个孩子考上了镇初中。此时,弟弟跟洛瑶成为了一个班的同学。

萧实母亲更偏爱小儿子,萧律更偏袒大的,因为萧实学习很好,萧律觉得脸上有光,也有盼头和希望,而弟弟学习显然逊色很多。萧律想着既然大儿子喜欢洛瑶,那就经常让女孩来家里玩,他让萧荣周末时专程把洛瑶带到家里。每逢周六下午,萧实也就从镇初中走回来了,学校是寄宿制,学生们周末回来拿钱和干粮。洛瑶母亲似乎并不反对自家姑娘到萧家里玩,她跟萧律差不多的想法,萧实模样周正,学习又好,将来若是能考上学,出来很可能是个国家干部,姑娘能不嫁个农民自然是好的。

萧荣就充当着这样的纽带作用,把人带过来,又跟他俩一起玩耍避免两人独处时的尴尬,萧实带着两个小的去丫头河里玩,摸小鱼苗,有时翻开石头还能看见小螃蟹。有女生在兄弟俩就不在河里游泳了,陪她玩些“优雅”的游戏。有时萧实跟他俩讲讲小人书,连环画的那种。萧实小学时经常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书很少,基本都是借同学的,他需要快速地阅读记忆下来。他很享受讲故事的过程,洛瑶带着崇拜的目光看着他,他越讲越起劲。

周六中午萧实就会把洛瑶送回康化村,洛瑶母亲很喜欢萧实,经常让他吃完荷包蛋再走,这是农村珍贵的待客物,萧实能感觉到她已经把自己钦定为女婿。

萧实和洛瑶两人谁也没主动提起“喜欢”二字,拉手自然也是不敢的。但两人心照不宣地视对方为几年后的订婚对象。萧实朋友经常打趣问他,“你媳妇儿呢?”没当着洛瑶的面,萧实脸皮是厚的,他欣然回答。萧荣有时也在背地里称洛瑶为嫂子。


4


萧实以倒数第四名的成绩进入镇中学,这让一直好强的他心里不舒坦,小学时他基本稳居年级第一。他的些许慰藉是郑家的孩子是倒数第二,白虎庙小学的教学质量可见一斑,萧实决心要尽快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英语率先给了萧实一个巨大的下马威,白虎庙小学没教过英语,考初中也不需要。初中老师默认班里学生知道26个英文字母,直接开始拿着课本讲单词和语法。起初,萧实就没弄明白拼音和字母完全没关系,他以为这两个科目相辅相成,坚持靠着拼音方法读单词。所幸也没什么人嘲笑他,老师和同学都是带着陕南方言念英语,稀奇古怪的发音不比萧实的好到哪里去。

和小学不同的是,萧实在这里受不到老师的什么优待,小学时因为成绩好,哪怕不写作业,老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初中班主任是个数学老师,经常鞭策他们好好学习,不要白吃父母的干粮,要考上中专或者高中,将来出来工作包分配,走出大山,走出小县城,光宗耀祖。萧实经常想起算命瞎子的话,他也想像老师口中说的成为让祖坟冒青烟的人,但过了一个学期他发现,这里不是小学,靠着聪明轻轻松松就能考第一,能考上初中的孩子脑子都不笨,偷懒不学的也没几个。因为小学底子差,萧实初一上学期考试只是年级中等,向来要强的萧实第一次有了深深的挫败感。

自尊心受到打击的萧实萌生过辍学的念头,按这种成绩两年半后考中专绝对没戏,考高中也危险。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父母种地的钱和每周不干活白吃的干粮,家里弟弟还在上小学,他想早日挑起作为长子的重担,回家当农民,过几年上门去洛家提亲。一次周末回家拿干粮,萧实有意无意地透露出这样的念头,萧律没在意,只说“好好念,别想那么多,把这么多心思都用在念书上。”萧实也不敢再多言,虽然父亲没怎么打过他,但他总觉得父亲有种无形的气场压迫着他,不怒自威。他背着馍片和豆豉酱走回镇里。学校虽有食堂,但总是要花钱的,萧实不敢敞开肚子吃,还是搭配着吃自带的干粮实惠。

初一下刚开学不久,萧实就从学校逃回家一次。他起晚了,班里已经开始上晨读,班主任拦着萧实不让他进班里,罚他站在走廊上,从小到大没罚过站的他定定地站在班门口,偶尔有老师从他身边经过。萧实觉得屈辱,再加上学习上日积月累的不快,他直接跑出学校,走了三个多小时山路回家了。中午时候父亲下地回来,看见萧实一脸惊诧,了解事情原委后他痛骂儿子一顿,萧实死活不答应回学校,他不想上了,上到初中已经是村里的高学历,他跟萧律说,早点当农民给自己攒钱盖房娶媳妇,这学历将来当个梁坡村村长也是绰绰有余的,子承父业。萧实赌气说,将来也是考不上中专的,别再糟蹋钱了。萧实直至今日都感叹小学学历的父亲为何对读书会有那么深的执念,他感谢他当年的执念。萧律没打儿子,他一字一句说,“家无读书子,官从哪里来。我能在你身上看到萧家后人走出大山的希望,你脑子聪明得很,别白白糟蹋你脑瓜子了。”

小水潭

最终,萧实极不情愿地妥协了,倒不是深明大义,只是不想讨打。萧律中午特地给萧实下了一碗浆水面,下午他亲自“押送”萧实回镇上中学。因为萧实直接逃跑的行径,班主任一直对萧实父子摆着臭脸,他挑明说萧实没必要继续上学,考不上高中的,更别说中专。萧实不觉得班主任在说气话,他希望父亲能听进去。萧律编了个极其蹩脚的谎话,说萧实信奉基督教,想回家参加信徒活动。

这不是萧律一时脑热瞎扯出来的,萧实上小学时,村里有信基督教的人家,萧实到他家串门时,那家的爷爷总会给他听传教的广播。爷爷说基督教是教人向善,信者上天堂,不信者下地狱,爷爷也给萧实看过圣经的小册子。萧实那时对基督教很感兴趣,他觉得有了上帝一切都很好解释,人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做好人?人死后要到哪里去?对于黄泉路孟婆汤的传说,萧实是不信的。对于上帝,萧实也仅限于半信半疑的状态,饿的时候他希望信了上帝就能吃上一大碗浆水面条,配上油泼辣子和豆腐乳。

班主任就当信了,不再多说什么,萧律也回家去了。临走前只叮嘱一句,“好好学,听老师话。”

憋着一股气,萧实不想让班主任看扁自己,也不想让父亲再在老师面前这么丢人,他开始卯足了劲头学习。他笃信自己像算命瞎子说的一样足够聪明,只不过需要时间来追赶超越。班里第一名宝座常年是位姓赵的同学驻扎,他家就在镇里住,父母都是镇上事业单位的员工,家庭条件好过绝大多数的同学。萧实对赵同学家里的生活水平没什么概念,只知道在没有什么练习题的年代里,赵同学就能买到一本叫做《半月谈》的杂志,里面会有些数学练习题。大多数学生能接触到的题就是课本后的和老师抄到黑板上的,大家没什么钱买练习册,这种东西一般是老师买来出题用的。萧实虽然英语不好,但数学方面脑子灵光,逐渐在数学课堂上大展拳脚。除了赵同学,萧实被班主任点到黑板上做题的次数也多了。萧实每天就把课本后的练习题翻来覆去地做,然后去问班主任要答案。

班主任有天突然对萧实说,“你可以去借下赵同学订阅的《半月谈》看看,那后面的练习题挺有难度的,你做做看。”要强的萧实不好意思开口去借别人的练习题,觉得会侵犯到他人进步的法宝,但他也想见见题面。趁大家去上体育课时,萧实偷跑回来,翻赵同学的桌兜,找到《半月谈》,快速把后面的题和答案抄下来,塞回去。在教室他也不敢把抄的题拿出来做,怕同学发现追问这额外题的来源。吃过晚饭后他在距离操场不远的河边拿出几张纸片算,算出后的成就感让他兴奋大吼。

萧实在学习中找到了自信和快感,月测成绩逐渐进步。初一下学期的期末考,萧实进入了班级前五。萧实第一次看到了自己能考上高中甚至中专的希望,这希望冒了芽,生了些许绿意。初二,他更加沉浸在学习的世界里,午休时蘸着豆腐乳嚼着家里烙的锅盔做题。

一个周内,萧律突然来学校看儿子,他背了些干粮,看见萧实,闲聊几句,突然说,“宋丰没了。”

这是萧律来学校的主要原因,虽然他不喜欢宋丰,但终归是儿子要好的玩伴,有必要来告知一声。宋丰是上吊死的,就在他和萧实夏天经常洗澡游泳的丫头河附近的一棵树上挂的绳。
虽然每周末都会回村里,但萧实已经许久未见到宋丰了。周末在家里呆不了多久,大多数的时间是跟弟弟和洛瑶玩,或者写写作业,就算闲下来,萧实不再像以前一样常常去找宋丰玩。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一个念书,一个不念书?每每想到这里,萧实会立马否决掉,他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势利,他觉得应该是生疏的缘故,或者上初中了已经没把玩耍看得那么重要。

萧家菜地之一

父亲走后,萧实胸口憋闷了许久,宋丰的死讯宛如空谷回音一直在他胸腔里嗡嗡响,他开始胃里绞得难受,鼻子酸,但没哭出来,就好像是得知远方游人死掉一样。他记得初一时宋丰还来学校看过自己,给他带了一包干脆面,这也是他偷家里钱买的。小学时萧实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跟自己这么铁,宋丰咧嘴露出板牙,狡黠地说,“你学习这么好,将来是能一直念书的人,以后出来当国家干部了,也帮我找个工作让我赚点钱花花。”他还记得宋丰九岁时,偷了在镇里公办学校当老师的哥哥的钱,立志要坐火车去河南少林寺学武,结果他连县城都没去成,先把钱花光了,家人发现狠揍了他一顿。

萧实逐渐明白宋丰九岁时的梦想并非是看了村里放映《武林志》电影后的心血来潮,他从父母嘴里一点点拼出了宋丰的生活图景。因为早早辍学,家里人觉得他不学无术,跟个二流子一样,因为偷东西家里经常干仗。宋家儿子多,几个哥哥成家早,带着嫂子也在这几间大土房子住着,家里地也少,宋丰将来是轮不上房子和地的。或许又发生了什么大的冲突,让宋丰选择了自杀。萧实不怎么关心宋丰为什么而自杀,他只是感觉突然少了一个彼此知根知底的人,心里空落落的。他还担心宋丰没法上天堂,基督教痛斥自杀行为。


5


陕南地区冬天湿冷,萧实穿不起厚厚的棉窝窝(棉鞋),脚生了冻疮,稍微捂热又奇痒难耐,最主要的是走路扯着大腿根儿疼,萧实只得请假回家复习,当时快要进行初二上学期的期末考试。

不便走路,萧实每天躺在床上看教材和《一千零一夜》,快要入冬家里也没什么农活,父母也基本在家呆着,萧律有时督促萧实不要拉下功课,期末考试还是要回去考的。周末洛瑶偶尔来看望萧实,躺在床上的他略显窘迫,就给她讲《一千零一夜》。

萧实怀疑是不是山鲁佐德(《一千零一夜》的女主人公)有魔力还是他半信半疑的上帝想给奋进的他些许甜头,萧实考了班级第一,第一次压过赵同学,这结果让老师和同学都不可思议。从此,老师经常把萧实挂在口头上:“你们整天都在学校干嘛?!人家萧实两周没上课还考第一名,生病了还不忘学习……”期末总结会上,萧实分享经验,他不敢说自己花了大把时间在看故事书,只说要把课本啃透。

这次考试给了萧实莫大的信心,前十名固然不错,但第一名的滋味确是如此美妙,若是一直能保持住班级前三名,考上中专是稳稳的事情。萧实做到了,这次考试后,他似乎彻底扒出了佛祖给他种下的慧根,从此他跟赵同学势均力敌,暗自较量。初二下的县城数学竞赛,他拿了三等奖,这在没经过任何专业竞赛培训的学生中是少见的。

中专考试在中考统一考试之后,只有每个学校的中考成绩前十几名才有资格进行第二轮淘汰赛。中考冲刺阶段,萧实每天脑子里盘算着班主任的话:考上高中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上中专是千军万马走钢丝。如果10人能考上高中,那么这10人再进行中专考试后,只有3人能进中专。

那一年,萧实的中考成绩是全县第二名,他最擅长的数学离满分只有一分差距,他顺利晋级第二轮考试。在那个年代,最好的学生考中专,四年毕业后就能跳出农门吃商品粮,继续念大学虽好,但录取率太低,一般人不会对大学抱什么希望。中专考试,萧实也是全县第二名。收到录取通知书后,萧律专门提了一只拔光毛烫过皮的公鸡和一壶自酿的苞谷酒去班主任家里酬谢。萧律醉醺醺地走回家时,天已黑透。他提着一大包麻花给了萧实,没说什么话,转头就去睡了。萧实兄弟一般过年才能吃上麻花,酥脆酥脆的,还泛着油光,放在火盆上烤烤更香,油珠冒出来的吱吱声挠着味蕾。

山雾

第二天,萧家大宴宾客。萧实不仅在梁坡村,在其余的三个村子也都出了名,当年跟他一起考上初中的郑家孩子高中也没考上。洛瑶也小学毕业,考上了萧实就读的初中。这让萧实很欣慰,自己看上的姑娘不仅漂亮,还很聪明。四个村子里愿意上并且能上初中的女娃屈指可数。萧实去洛瑶家玩时,她的父母格外热情,常常将他留下来吃饭。

萧荣没考上初中,五年级毕业后就在家里帮做农活。


6


这是萧实第一次出远门,萧律特地陪着,从陕西到吉林,坐了四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在车上,萧实看着窗外呼啸而过的美景,看见和家乡不一样的平原,看见只在课本上见过的黄河,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国土的辽阔,超出他在地理课上对中国版图的认知,他也第一次在火车上兴奋地睡不着觉。到东北的火车票要在北京中转签字,他趁着候车的时间,和父亲一起去逛天安门广场,两人远远看见了天安门城楼,没有进去,因为门票要钱,父子俩没舍得。即使这样,两人也心满意足,村里没人去过北京,更没人亲眼看到过天安门城楼上挂的毛主席像,毛主席的海报总是被村里人挂在自家堂屋墙上。

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学习好,学习好就能有无限可能与机会,萧实再一次憧憬未来。他感觉只要奋斗,一切就能实现,一切就有希望,贫穷也不是问题,这一点他很自信。

在漫长的火车旅途中,萧实想了很多,他憧憬着中专生活,期待着将来分配工作,但他想得更多的是——成家问题。他已经走出大山,将来不想在县城里工作,他想去临近的大城市,他有学历,有这样的资本,那洛瑶呢?她是否愿意为他背井离乡,她是否也有能力成为优秀的人,更现实地说,她的学历能不能配上他?每当想到这出,萧实会有种卑鄙感,他从小说里看到的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怎么能以对方能力去判断能否成为伴侣呢?他逼迫自己别想这么多,无论如何此刻他还喜欢这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经过几天颠簸,萧实到了那所中专学校。校舍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高端大气,教学楼还是日本人盖的红瓦二层楼,六层宿舍楼算是学校最高的建筑,这些都和想象中的有落差,萧实安慰自己拿文凭第一位,其它不重要。

学费虽然不多,但伙食费需要自己承担,是笔不小的开支。因为贫穷,萧实舍不得买食堂的鸡鸭鱼肉,基本只吃素菜和咸菜,卖咸菜的阿姨曾提醒他正是长身体的阶段,不能太节省。学校的奖学金考完试才能评选,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好好学习,争取拿一等奖学金,不为别的,就为能多吃几顿肉菜。

萧实每月都会给家里和洛瑶写信,父亲虽然没念几年书,常见字还是能写的,有时也让萧荣代写,多半是“一切安好,勿挂念”和“钱不够了要说”这样的话。萧实更期待和洛瑶通信,上初中的她褪去稚气,不再似小学那般腼腆,她的笔尖流露出思念,这是未曾有过的直接,虽也未有露骨的字眼。萧实记得临走前洛瑶的模样,身材颀长,胸脯逐渐隆起,脸上也褪去了婴儿肥,轮廓更加立体,显得鼻子格外高挺——这是洛瑶母亲给予三个女儿的恩泽。比起洛瑶,萧实显得更克制,除了表达思慕,他更多勉励她勤勉读书,努力考上中专或者高中,他想暗示洛瑶,只有这样他们俩才有光明的未来。

中专的生活舒坦了许多,没有升学压力。萧实成绩一如既往地好,基本稳定在专业前三名,所以每个月都拿着30元的一等奖学金——半个月的生活费。初一时萧实每周的伙食费不到五块钱,那时还用粮票,统一交到学校食堂。1991年,突然取消粮票,萧实所在的中专食堂给学生发饭票,一开始还规定每位学生一月36斤粮,后来慢慢取消限制,馒头吃到够。很多同学生活过得不紧不慢,坐等毕业后国家包分配。

一次班会改变了萧实的学习节奏,班主任讲到,每届毕业生有百分之一的名额保送上大学,保送学生的基本条件是四年学习成绩平均分90分以上,四十多门课程单科不得低于85分。萧实第一次明确萌生了想上大学的念头,虽然要求苛刻,希望不大,但他想拼一把,能上大学那将轰动整个山村。萧实对自己的智商很自信,只是现在学习态度懒散。他也感觉到,等他中专毕业时,中专学历估计处境尴尬,毕竟社会在向前发展,对学历的要求自然也越来越高。

萧实中专三年级时,洛瑶初三,成绩中下游。对于她满纸的传情,萧实有些冷漠,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这般。他让洛瑶少花心思写信,好好准备冲刺中考,自己也要为保送大学做准备。后来一次,萧实话说得明白了些,“一切都是未知数,现在不适合谈感情,我们先弄好学业。”洛瑶明白了,她没再给萧实写过信,直至中考完。

不出意外地,洛瑶高中也没考上。她写信告知,萧实没有多失望,他预知到了这样的结果,他不知道该如何回信,只说些不痛不痒的话,问她以后打算怎么办。洛瑶母亲为了让女儿学历稍微配得上萧实,花钱让她上县里的一所职业高中。萧实心里明白职业高中是个什么地位,他只说“挺好的,多多保重”。

萧家庭院一角

谁先动了心不重要,谁先起了白头偕老的心思也不重要,萧实觉得这些都对结局没有影响。洛瑶上职业高中时,仍旧保持着每月写信的习惯,只不过其中的一半信纸幸得回音。三年多,对于洛瑶的来信,萧实从一开始的期盼,到后来的矛盾,再到如今的风轻云淡。常年异地,萧实对洛瑶的大部分回忆还是小学的模样,他当初喜欢她的清丽和内秀,现在萧实怕了写信的主人,满是逼问与试探的炙热字眼,满是畅谈未来的恣意笔肆,她已经深陷了。萧实的信中冷漠夹杂着愧疚与果断,萧实想靠不咸不淡的回信让洛瑶慢慢死了心,让她接受现实——自己将来还想保送大学,是不会回家乡娶妻生子的,让洛瑶不必再等待自己,“我不想耽误了你”,这是萧实常用的话,一句连他自己也觉得是负心汉的标准用语。学习、师生关系、朋友的事情他应对自如,唯有情这件事,他做不到两全其美,他不想吊着一个自己给不了未来的姑娘。

他时常想,自己是好学生,但是好人吗?

自从有了保送上大学的目标后,萧实学习更加刻苦,班上很多同学因为条件不满足,中途自然而然退出了竞争。萧实一直战战兢兢,不敢有一门专业课出问题,这是整届尖子生的竞争,比考中专还难得多。他努力四年最终换来了保送大学的面试机会,在这之前,学校已经把萧实分配到了一所效益不错的国企单位。萧实拒绝了,什么单位都没有上大学更有诱惑力。他借了舍友一套很有派头的西装,狠下心买了一双新皮靴,梳着从小保持的三七发型,从容地走到了学校面试老师面前。

萧实以全校第一的总成绩推荐到成都一所高校上学。


7


回想这四年,萧实感觉欠了很多人,他尤其感觉欠洛瑶的。长期异地,洛瑶思念不减,愈加浓烈,她每月都给萧实写信,信纸上溢满女孩子娇羞的呢喃。萧实很害怕,他怕洛瑶这种把他当成将来全部希望的念想,又或者说,萧实想给两人留些余地。萧实回信很不及时,有时洛瑶连写两封他才回一次,他想给两人留下进退空间。萧实觉得时间见证着人心的滑稽,小时候非她不娶的想法现在看来就是一个笑话,他脑子经常回响洛瑶信中的一句话:“你就是现代陈世美!”他终究对不起洛瑶,彻彻底底地对不起,自己率先背叛了爱情。

弟弟萧荣15岁那年一意孤行跟着村里年轻人去河南灵宝背金矿,他也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不愿每天陪在父母身边种着产量不高的几亩坡地,加上萧实在外念书,学费生活费是一个长期开支,萧荣想着多挣些钱帮衬哥哥。初到金矿,因为年龄小,他在那里一直做背矿的简单活计。在金矿里干了两年,萧荣想回家,工地头子给了他一点点钱,萧荣不服,对方振振有词称童工管吃管住就不错了,酬劳没普通工人那么高。17岁,萧荣驼着背回来了,长期背筐再加上正处于青春发育期,他的背短短两年被背篓塑造成了这般,本来个子就不高的他,愈显矮小。父母说什么也不让萧荣再出去干重活了,为了挣萧实的上学生活费,萧荣与父母一起在家砍柴烧炭。因为要上大学,本来中专毕业就能工作的萧实感觉又亏欠了全家很多,大学的的费用远多于中专期间。

保送结果出来后,除了给家里寄信,萧实破天荒地主动写信给了洛瑶,满纸激动,他只是想单纯地分享喜悦,全然不知这封信带给洛家什么反应,洛瑶母亲彻底死了心,差距越大,希望越渺茫,她苦口婆心劝慰洛瑶放弃,自己会再物色一个女婿。洛瑶早就明白萧实的心意,长时间的坚持让她累了也冷了。

洛瑶回了信:表示祝贺,克制地骂他负心,嘲笑自己的痴心……信很长,信的最后一句话萧实至今还记得:“希望你将来前程远大。”这是两人通的最后一封信。

大学期间回来,萧实从父母口中得知洛瑶已经离开陕西。她念完两年职业高中后,就到镇上的服装厂里当女工,没干多久,跟父母吵了一架后直接离家出走,18岁径自到湖北省打工。洛家的这桩事当时轰动了四个村子,一个刚成年不久的姑娘直接跑掉,怎么说都是一则丑闻,听说是抗议家里给安排的相亲对象。萧实倒不觉得惊讶,他觉得这就是洛瑶的处事风格,他还听说洛瑶临走前给父母甩下一句话,“我就是要做个不要脸的女人,管什么本分地结婚生子!”

洛瑶出走,萧实心里空了一块,他觉得今天这个局面很大程度是自己造成的,是他主动给了洛瑶希望,又将她冷落掉。她不像普通的农村姑娘,执拗于安居一方土地与成年嫁人的传统,事实证明了萧实对她的了解,大三寒假过年时,他见到了难得回家的洛瑶,此时的她已经烫染了头发,是电视上十分流行的香港女人的发型,大波浪和口红给洛瑶增添了几分妩媚,她出落地越发成熟,衣着打扮跟老家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显得格格不入,村里人因为她妖艳的打扮暗地里骂她伤风败俗。萧实打心眼里觉得洛瑶这般很好看,此时的洛瑶,已经在深圳打工了一段时间,那里的打工妹打扮都很时髦。

这是萧实上大学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洛瑶的面,两人在通往镇里的道路相逢,谁也没有扭头专门瞥一眼打声招呼,陌生人一样。过了几年后,洛瑶在深圳找了一个男人嫁了,没有询问过父母。娘家这边,她不怎么愿意回来。

那次偶遇后,萧实突然想到,他跟洛瑶连手都没有牵过。


8


大学期间萧实学得并不轻松,大学专业课是他的强项,但基础文化课是他的短腿——高中重基础文化课,而中专偏向专业课。尤其是英语,中专只学了一年半,而高中考上大学的孩子学满了三年。大学期间他也谈过几次恋爱,都分了,他经常会想起洛瑶。

无论寒暑假,萧实回家后,总要挑一个好天气去看看宋丰的坟。萧实在大学学会了抽烟,他也会点一根烟放在宋丰坟头,然后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回想着小时候的一幕幕,跟宋丰有关的,跟宋丰没关的,都想。在坟头时,萧实觉得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生活才有希望,只有活着才能找工作挣钱娶老婆生孩子孝敬父母。这些,宋丰都看不见了。

大四,萧实放弃了考研,这一次他选择了毕业就工作,他不想再因为上学而给家庭增加负担,并且九十年代末,大学本科学历完全够用。萧实选择了在家乡省会城市西安工作,离老家也算近,几个小时车程,可以时常回去看望父母。

萧实毕业了,暑假回到家里休整,再过几个月他就要直接去西安的单位报道。萧律特地叫了村子里几个人帮忙宰猪,萧家要大摆筵席,庆祝萧实顺利毕业并且成为编制内的人。梁坡村大广播里一遍遍播着萧家宴请的消息,恭贺萧实成为梁坡村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不少村民们提着礼到了萧家庭院,萧律接待村民忙得不亦乐乎,萧实萧荣在灶台帮着母亲打下手。酒席上,萧实被所有的来客都夸赞和劝酒,萧实以前未曾感受过庄稼人对读书人这般敬重,村里有头有脸的老人都来主动祝酒。整场宴席上,萧律醉得最透,笑声也最敞亮。

晚上,萧律带着萧实去苞谷地后的坟地祭拜,是萧律父亲的坟。萧律先跪下,“祖宗保佑,咱萧家世代为农,第一次出了大学生,娃不久后就要走出大山了……祖宗保佑娃在外要平安。”萧实看见月光下父亲眼眶里有亮晶晶的光,萧律哭了,当着儿子的面第二次哭,上一次是萧实爷爷在床上因病过世的时候。萧实也给爷爷磕了几个头。

几个月后,萧实收拾好两麻袋行李走了,踏上了通往西安的长途大巴,上个世纪家乡还没有直达西安的火车,秦岭山还未凿通,高速公路也未修成。有直达的路线,是21世纪的事。

萧实被分配至一家省属国有企业,他拒绝了单位介绍的对象,找了位镇里的姑娘结婚,一位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在镇中学当化学老师,一年后,萧实单位把他的妻子也调到西安工作。


9


上个世纪山里没有通公路,村民们就算手里有些闲钱也难盖新房,建材没办法拉上来,四个村子清一色的土房子。2005年,镇上通往山上的一长截子山路硬化后,开始有人家拉沙子砖头盖楼房。2006年,四村合并为白洋村。村子里的70后一代,萧实是典型的靠读书出了山,郑家那位没考上高中的孩子,在村里待了几年后去了县城工作,在县城买了房。萧荣娶了一位踏实能干的姑娘,娘家跟萧家隔了几座山,开始几年萧荣一家在父亲家住着,等到萧荣儿子出生后几年,萧荣一家三口告别了父母,前往东莞打工,折腾几年后积攒下了些钱,在那里开了家小超市,日子也算体面。

萧荣儿子的户口落在老家,他在东莞的小学一直借读。快要小升初时,萧实劝弟弟来西安,户口不在广东,以后孩子上学很麻烦,也会受限。等儿子读完六年级,萧荣一家回到了陕西,在老家解决户口问题后来到西安,萧实给弟弟资助了些钱,萧荣开了家超市,也为进货买了辆车。两家平时经常走动,不过一小时车程。

两层楼房

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孝敬父母,萧实一步步走着,他帮助弟弟萧荣一家从梁坡村走向西安经商,和弟弟一起给不习惯在城市生活的父母盖小楼房。大学毕业一晃十几年了,家乡变化很大,许多土房子变成两层楼房,基本都是外出工作的子女回家乡盖的,顶多过年回来住段时间,平时屋子只有父母或者一直在村里生活的姊妹。硬化的山路越来越长,唯有白洋村的土路还没有水泥硬化,前些年村子里移民搬迁出了一些人,政府也没有太多资金照顾这个贫困村。

萧实感觉应该为家乡做点什么,受乡亲委托,他亲自跑回县城,用产业扶贫政策以及各种关系,争取了三十万元资金硬化了本村两公里左右的路面。工程竣工时,乡亲们放了鞭炮,摆了酒席感谢政府扶贫领导以及萧实等人,萧实专门从西安赶回家乡参加竣工仪式,那天萧实喝了不少苞谷酒,比这些年的任何一场应酬都喝得痛快。

硬化后的山路

秋末冬初正是撂荒的时候,地里的苞谷茬子留得高高的,能到萧实的小腿肚。苞谷杆和叶子是耕牛一整个冬天的干粮,萧实看到了郑家地里拴着的牛。村里种粮食的地减少了些,政府鼓励贫困村种植适当亩量的经济作物,四个村子便种了烟草和魔芋,比粮食值钱得多。

每次回村里,萧实总会不经意间想起洛瑶,自从大三寒假跟洛瑶路上一见,到现在已过去二十多年,听说她生了两个儿子。再想到洛瑶时,萧实内心没什么波澜,倒有些隔了一个世纪的幻梦感觉。时间能冲淡一切,萧实觉得这句话俗得真好。

耕牛吃苞谷叶

昔日的羊肠小道变成了今天的灰白色马路,陪着新冒出来的楼房,萧实扬起醺红的脸庞,看见山头顶着湛蓝的天空,似乎大城市的雾霾从未侵袭过这个小山村。他深吸一口气,又踱步去了宋丰的坟头,他要告诉宋丰,如果你还活着,你也会觉得生活值得。萧实又点了两根烟,一支自己叼上,一支放在了坟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地名、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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