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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口挑蚝工:出门呢,其实哪个都不容易

萧相风 湃客工坊 2019-05-12

你写下的,是别人不知道的悲欢喜忧


文 | 萧相风


本文系“澎湃·镜相”非虚构写作大赛参赛作品

投稿原标题:《半岛蚝事》

大赛由澎湃新闻主办,复旦大学、今日头条联合主办

投稿延期至4月21日24时

参赛投稿请戳这里


没想到深圳还有养蚝这个古老的产业。

丁酉年正月十四,我无意间在蛇口渔人码头见到106名挑蚝工。昨晚气温骤降,海风有些冷冽。从浮码头到码头,从码头到货车,搭了往返两排跳板。这些挑蚝工挑着水淋淋的满带污泥的蚝,踏着跳板吃力地爬上货车。他们全身带泥,裤脚、膝盖、衣袖、下摆全是。湿泥叠着干泥,颜色深浅不一:灰白,夜蓝,墨绿,深墨,仿佛一群画家翻瓶倒墨尽情挥洒。

这蚝刚出海,坑洼丑陋的外壳裹满了淤泥。它们用尼龙绳串在一起,每串四个或六个。凡过处,污水流淌。挑蚝的工具简单,一副扁担,两端用麻绳各拴一对钢筋折成的长铁钩。铁钩挂上尼龙绳,起肩就能挑走。每挑共四串,每串工钱一元。一趟下来就是四元。

他们双手戴着纱线手套抓紧铁钩,跟着队伍缓缓前行。滴着水的绳子拖在跳板上划出道道渍印。蚝壳有时被拖在地上擦出脆响。跳板上经常发生“塞车”——八九人拥堵在跳板上等待前方卸货从另一排跳板返回。一个瘦汉佝着腰放下一半担子,让肩上的压力落在跳板上。他别过脸偷偷喘息。

车上还有两个码货的装车工,把卸下的蚝一串串码好。货车旁站着一个中年汉子,平头,右手夹支香烟,肚腩上系一只腰包,注视着队伍往返,派头像监工。实际上他是个翻译。

我举起手机拍照录像。一位黑胖的平头老汉卸了蚝返回时盯住我,伸过来大脑袋喘道:拍我没有?这人是老周。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气了。很多人是反感拍照的。老周一张大脸盘瞪着两只铜铃眼,下挂大眼袋,似乎生气了。我蹭蹭蹬蹬地说:好像没有。他说:麻烦你等下拍拍我。我一听就乐了,爽快地说:好!

老周来渔人码头有三年了。为了多挣点工钱,老周过年没回老家。蚝苗经过夏季生长,入冬长肥,从冬至到清明是收获季节,春节前后尤为繁忙。清明之后他们将离开码头各奔东西。蚝的生长周期决定了他们的去留。

蚝是南方叫法,北方叫海蛎子,书名为牡蛎。深圳原是边陲渔村,远离内地文明中心,素为偏隅蛮地。这里靠海吃海,出现了独特的蚝文化。至今仍有不少村子和马路保留了蚝的名字:蚝一村,蚝二村,蚝业路。深圳快速发展后,土人蚝民成了土豪,不再从事养蚝祖业。外地人接了这份产业。他们多半来自湛江、台山、阳江或者新会。还有香港人投资加入此列。

而挑蚝人来自内地,他们南来北往来到码头讨生活。历史是个翘翘板,内地和深圳调了位。过去人们是讨厌流动的,把以船为居四处漂泊的人叫“疍民”,官方不作户口登记,视之为贱籍或黑户。今天这些挑蚝工常年四处漂泊,很少固定在一个地方,成了新的疍民。

我站在跳板旁举起手机,等待老周入镜。老周挑起下一担,踏上了跳板。他仰起头对我微笑,右手做了个OK的动作。他说:谢谢啊。

再挑一担上来时,他见我还举着手机,指着紧随其后的老汉说:你拍拍他,他很不容易,是走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了,你看他那身衣服。

我往后瞧那位老汉。他憋红了脸,头戴一顶镶五角红星的绿军帽,身穿军绿色迷彩夹克。我心里一震,老红军啊!但是看他年纪不到六十岁,我又起了疑心。老周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老红军”在后面也没吭声。他身形矮胖,前腿弓,后腿绷,步子有些蹒跚。

“老红军”挑蚝中(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我在旁边不断拍照,翻译并没制止。他也曾是个挑蚝工,有一脸被烈日烤就的古铜色。翻译是广西人,会广东白话。因为养蚝和收蚝的老板都是广东人,河南工头不会白话,中间需要一个翻译。他就充当了这个角色。现在他不用挑蚝了,就靠白话吃饭,从中抽一份子。这钱挣得太轻巧,大家对他有些不以为然。

翻译嗓门粗大,身材肥硕,腆着肥腹,眼睛和下巴有几分像洪金宝。我的同事阿温每次见了他,就会嘟哝一句:“洪金宝来了。”挑蚝工则叫他“熊猫”。当我蹲在跳板旁边,熊猫好心喝道:“嗨,小伙子别靠得太近了,倒下来危险!”他的普通话比一般广东人要标准多了,不愧为翻译出身。

“队长干了十多年,”一个满脸粉刺的小伙子告诉我,队长是河南驻马店人。他们把工头叫做队长。半个钟后,蚝船被挑空了。三四个女人——队长、翻译等人的家属——在船上和路边拾掇跌落的蚝。我想起了米勒的油画《拾穗者》。蚝就是大海里的稻穗,跟种稻一样,春天育苗,初夏插种,待到一串串饱满肥大后,秋冬收割。

下午五时,挑蚝工休工了。工钱当天结算,队长和小组代表凑在一块给大家算账。老周傍着铁栅栏和我聊天。他住得远,凌晨4点半起床,5点半赶到码头,眼下旺季,下午5点休工。工钱一天一结,做一天有一天,无所谓节假日。挑蚝工多半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只有他们能受这份苦。老周说,“年轻人受不了这个累。”

这些人年轻时走过南闯过北,如今年纪大了,别无所长,仅剩最后一点气力可沽。买主们主要是深莞两地的老板。挑蚝算是件肥差,工钱不错,中间不费什么周折。他们也没有什么正式组织,队长一吆喝就来了。队长承包了这个码头,把大家分成两批,分据码头两边,每批又分两组人马,两组轮流干活。忙起来的时候,两组人马要同时上工。大家来自全国各地。近有广西、江西,远有甘肃、内蒙。其中河南人占了大半。老板把工钱算给队长,队长再把工钱分给大家。各地出一个代表,与队长一起合计,根据出工人数算出每个人工钱。一个小组二十人,装一辆小货车四百元,旺季一天可装三四十车,每人一天可挣到七八百块。“最晚一次干到了晚上十点。”但是淡季下来,只能挣个百八十。

老周是山东临沂人,出来打工多年,已经跟种田毫无瓜葛了。“我家里只有四亩,有二十年没种田了,把田包给别人种了。小麦才八毛钱一斤,价格太贱,谁愿意种田?国家还给每亩补贴了一百块。那一百块我们没有要,也给了别人。我干这个活有两三年了,都是老乡介绍来的。儿子成家了,有工作。我没什么负担。自己攒钱自己花。下大力才能挣大钱。”

“那位老乡真的是老红军?”我问。

“开玩笑的。他是重庆人,也是个打工的。”老周咧嘴一笑。

事实上“老红军”是云南人。虽然大家同在一组,但是谁也没兴趣探究彼此底细,老周不知老红军来自哪里,老红军也不知老周叫什么名字。老周是个豪放的人,大嗓门,爱笑,并不油头。挑蚝是个脏累的活,老红军穿迷彩装是为了耐脏经磨。所有的挑蚝工都是如此。他们准备了五花八门的旧衣服,有工衣、便服和军装,充满了后现代风格。码头乍看起来,就是一个走秀T台。工衣上印着这样的字样:中铁港航局、SINOPEC、西丽电脑数码广场。有一位粗汉子,他的白色POLO衫背后印着四个行书大字:“阿弥陀佛”。这里是深圳最时尚的T台。

同组的杜国展50岁,河南南阳人,宽脸,穿着蓝色旧式中山装。春节前老杜回了一趟老家,过了年,正月初五又回到了渔人码头。他说,在家里不行,不挣钱。他的老家属于平原地带,家里有五十多亩地,主要种小麦和花生,如今收割小麦摆脱了人力,有了收割机作业。他还养了一群鸡和七十多头波尔山羊。母羊刚刚产了羊羔。现在又流行大面积种植蔬菜,地里打了水井,埋了喷水管,自动浇灌,出产蔬菜运往广东和香港。

尽管如此,老家的收入依然不高。这些年庄稼不值钱。他说,去年八九毛一斤的小麦都卖不出去。玉米也便宜,东北玉米一斤才六毛多,河南玉米一斤也只有八毛多。农忙时在家,农闲时杜国展跟着二三十个老乡来到码头挑蚝。他的儿女学了门技术,在厦门打工。三十一岁的儿子有一个小孩,老伴一人就在家带着孙子。家里农活还指靠着他。“没办法,老婆一个人带着小孩,过年必须要回去。家里离不开我。”

初夏回到老家,秋收之后再返回码头。杜国展像钟摆一样,在老家和码头之间摆动。

队长和八九个代表在远处叽叽哇哇算账。老杜说,“都有几个老乡代表在那里算,人多了也不顶事,反而添乱。”捡蚝的那几个女人都是头目的家属,也在工钱里分了一份。她们主要干一些轻活,在太忙的时候,也要挑蚝,每担少挑一些。“正常一担,有一百五十多斤,重的有一百七十多斤。去年来了一个拍照的人,让大家挑着蚝排成一列,拍了几张照片。”

最后一辆货车——来自东莞石碣的五十铃载着蚝离开了码头。这些车辆开往珠三角各个酒店和农批市场。众人动手拆跳板,不断吆喝着“一二三”,把沉重的跳板拖上岸。

每天有一批人,比一般挑蚝工来得更早。当天色全黑,瑟瑟寒风吹着港湾里的大型渔政船,抄蚝的工人更早地来到码头——他们是挑蚝队伍中的精英。如今养蚝采用筏吊式,把生蚝用尼龙绳系在蚝排上悬吊在海里。

所谓抄蚝,就是拿刀子割断尼龙绳,把一串串蚝从海水里收上渔船。抄蚝工在养蚝老板的带领下,跳上了机动舢板。大船七八人,小船四五人。每人每趟有五十块工钱。此时海上作业,危险四伏。因而队长只抽选了青壮劳力出海抄蚝,事先给他们办理了出海证。人手紧缺时,老杜也出过海。

舢板驶过深圳湾时,海天混沌未开,海面上还是漆黑一片,整座鹏城远远望去就像浸浮在海中,海湾里荡着一片稀落的灯光,仿佛一群萤火虫落在天际。他们抵达养蚝区,拎把刀子小心翼翼跳上蚝排,蹲下来一手握住尼龙绳,一手用刀割断,把一串串蚝甩出海面,然后堆上舢板。最后舢板载着一堆堆污泥般的生蚝回到码头。

抄蚝归来的人,同时加入挑蚝的队伍。从5点半开始,忙到中午11点半,所有的挑蚝工歇下来准备午餐。有的人自己带饭,有的人在旁边小店吃个快餐,也有的用手机叫美团外卖。有时小贩直接把快餐车拉到了码头。饭后,有的就地躺上一块纸皮或一张破席休息。有的靠在附近的树根上打盹。队长和翻译趴在一把旧遮阳伞下鼾声大作。下午1点继续开工,忙到5点半。有时三四点就收了工。碰上淡季,中午12点收工。

下午四点,活儿少了。挑蚝工三五成堆挤在烂席上斗起了地主,每个人跟前堆着红红绿绿的票子。当然也有一半的人不爱打牌,坐下来休息,太累了就倒地枕着蛇皮袋曲身抱膝睡觉。再次见到老周,他坐在堆放于铁栅栏下的跳板上。我打算坐下来跟他聊聊。

“你好!”老周满脸堆笑,赶紧拦住我,“这个不能坐的,脏。”

“没事,反正要洗的。”我坐下来和他一起面朝大海。

老周估算今天的收入——大概是三百多块。码头上挑蚝的人数逐年增加,由原来的七八十人增加到一百零六人,活儿总量没变,人均摊下来收入比过去下降了。两年前能干到下午六七点,现在五点钟就收工。老周等待着结账分钱。

与大多数挑蚝工不同,老周长住深圳。他住在较远的南园村,一房一厅,每月房租1050元。他和老伴在那里住了将近三年。老伴在深圳湾木棉花酒店里做了两年北方水饺,包吃包住,每个月有三千五,有时能达到四千。酒店还给外住的员工补贴500元租房费。在老周的眼里,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工作。

今年老周刚过51岁,子女已成家立业,都在青岛打工。2005年以前,老周一直在山东临沂老家。他很早就脱离了农业生活。老家的地托给别人来种,老周也不要租金,国家的扶农奖励也全部转给别人。他说:“这二三十年,地在哪里我都不知道了。别叫地荒了就行。”

1999年老周拿到了A1牌照,2000年开始拉客。他开一趟从临沂到淄博的大巴,老婆卖票。车到淄博,他们住一宿旅馆,第二天返回临沂。如此往返,干了五六年。2000年之后,北方农村向一二线城市流动的人口趋向了高峰。大量的农村人口涌向南方沿海发达城市,老周的大巴生意每况愈下。

2005年两口子卖掉大巴,来到了深圳。他们进了利丰雅高,就在东滨路和南光路交汇处。这是家业内出名的日资印刷厂,主要印制画报,做过《瑞丽》《男人装》《汽车杂志》等知名杂志。每天上十一个钟,第一个月两人一共拿到了9000多块。对于当时月薪一千元左右的普工来说,无异于一笔高薪。他们打算长期扎根做下去。但是两年间,深圳房价狂飙,这块老工业区全面转型,工厂纷纷转移,利丰雅高也要搬迁到东莞,那块地也被政府征收了。

两口子坚持留在深圳。老周转辗干过各种工作,上一家公司叫博宝源,是个环卫公司。他的工作是在深圳湾体育馆里打扫卫生。尽管做清洁工,他也坚持一个原则:绝不打扫卫生间。——这关乎到男人的尊严。“我不想给人刷马桶,”他认真地说,“情愿苦一点累一点。”他跟来自山东枣庄的带班说,只要不打扫洗手间,啥累活都可以。

一个月休四天,底薪2100元。这个工作有一个好处:工人可以一天连着上两个班。每个班七个半小时。为了多挣钱,他一人连轴转,干了两个人的活,从早上七点到晚上十点。这样工资也从2100涨到了4200。如果再把那四个休息日也加满——虽然每小时只有9元,达不到法定加班报酬——这个收入已足以令他满意了。老周每月坚持一天也不休息,每天坚持干十五个钟。当然上班时间,也并非全程干活,中间包括了吃饭和午休时间。上班就是拿着皮管子洗路,提上笤帚在体育馆里扫个烟头或垃圾屑。对于身强体壮的老周来说,这都是些轻巧得不能再轻巧的事了。

一年半后,老周去开电瓶垃圾车。平时既要把垃圾装车,还要把垃圾一袋袋拎下来,丢进垃圾库。体育馆平时没有活动,一天垃圾能装四五车;一搞活动,就能整十三四车。搞活动的时候,公司增派一个帮手。

“整十三四车也没问题。我有力气,丢垃圾快。”老周说。

老周干活太猛,他的麻烦也随之而来了。在老周之前,工友老闫开车,只要一搞活动就会派人来支援,他只掌方向盘,不管扔垃圾。老周接手两三个月,干活厉害,扔垃圾一手一袋,一人干俩人的活。“他妈的,他不派人了!叫我又开车又丢垃圾。原来那人啥也不管,开到那地方,有人丢垃圾。”老闫每天中午还能睡一会觉。老周接手后,午休就成了件奢侈的事。唯独周一周二,没什么活动,中午可以眯会儿。其他五天,尤其是周末两天,连个午觉也捞不着。老周放下碗不到半个钟,就被叫去一楼二楼和地下室,“我一吃完饭,主任也叫,保安也叫。你说就一两桶,你要开着车转一大圈。”垃圾车不能进电梯,这一趟下去要兜两三圈,耗两三个钟头。因为中午无法补觉,老周一气之下辞职不干了。他挑起扁担来到了渔人码头。

挑蚝中

老周对未来最大的担忧,就是目前这种没有社保的状态。“现在国家政策好了,以后感冒啦,发热头疼啦,80%有报嘞。到六十岁退休时,社保差个一年两年的,到时国家政策好了,也可以补交上去。自己交也无所谓的。”他对将来社保政策的改革充满了期待。

他希望将来找一个正规工作,能买社保就行了。他有A1牌照,可以开公交大巴。但是深圳是一座年轻人的城市。绝大部分的公交集团和运输公司在招聘司机时,规定年龄不能超过48岁,甚至更低。中国政策常与现实充满了矛盾,驾车一方面需要时间沉淀,一方面又排弃时间。驾照从C1升到A1,是需要积累驾龄的,从C1到B1,需要三年,从B1到A1,需要五年。中间至少不能低于8年。中国的驾驶行业是近些年才普及起来,拥有A1牌照的资深司机通常是奔五奔六了。老周开公交无望,但愿能在一个公司里拉人上下班。

“我现在就想找一个工资不高的,管吃的,能够买社保和养老金的工作。你现在感觉年轻还可以,过两年,年龄大了,你搬东西搬不动的话,找事也不好找了。”老周对自己的力气到底能保持多久而忧心忡忡,“等再过一两年,迟早是要离开渔人码头的。”

码头上快要收工了。女人们把掉落在船舱里、跳板上和码头上的零碎生蚝收集在桶里或麻袋中。一位老板在用磅秤给这些零碎的蚝过磅。这些蚝多半是外壳被磕破了,价格也更便宜,是附近那些酒楼排档的最爱。两名挑蚝工抬着麻袋,撂在磅秤上,然后又抬上小三轮。小三轮上装了五六袋。老板拿着本子一边看秤一边记数,偶尔叫道:“轻一点,别压碎了。”工人并不理会他,撂麻袋的劲儿依然如故。

岸边有一溜卖海鲜的鱼贩。他们戴着渔民帽,坐在小板凳上,仰着一张张粗糙的黑脸等待顾客。白色塑料水箱里插了一根吹气管子。两名中年女人拿着小刀子在开蚝肉,脚边堆了一片白花花的蚝壳。每个摊点都没有标价。价格在每个人的口头上。我依次过去问,每斤价钱是:蚝20元,濑尿虾25元,法螺20元,小马鲛20元。

最后一艘蚝船靠岸,另一组在忙碌。老杜也歇下来,坐在栅栏边。天气转暖,夏天的气息越来越浓,收蚝的季节接近尾声,不久老杜要回南阳老家了。

“喂,今天怎么样?”杜国展用河南话向一个小组代表高喊。

“我看上工的有三百八。”那个老乡回答。

“我打赌,能有三百八以上,有四百。”另一位河南老乡兴奋地说。

经过最后算账,这一天老杜挣到了455元。相比昨天的360元,这个数超出了老杜的预估:“分多了,不知道累,都高兴啦!”昨天香港在检查,有的地方不让抄蚝,产量攒在今天爆发了。尽管如此,天气热起来,可以预见的淡季即将到来。

太阳坠入大南山,金色夕光如铁水在海面流淌。船工用铁铲把蚝船舱里的污泥残渣铲掉,倒进海里。最后一个挑蚝工提着塑料桶登上跳板上岸。像往常一样,二十多名挑蚝工用绳索套上跳板,身子前倾,拖拉绳索,集体喊着号子,把跳板拖上码头。

有时候跳板被拖上岸,忽然又来了一艘蚝船需要卸货。再搭跳板不易,人们索性就用双手来搬运生蚝。2月23日下午4点多,大部队收工回去了,只剩下最后一组挑蚝工。大家刚把跳板拖上岸,一艘蚝船突突叫着抵达码头。老板紧急找到队长,队长连忙召集准备散工的工人。二十名挑蚝工又闹哄哄地聚集在码头边。五六名汉子跳进船里,十余名站在岸上。他们排成两列,分别站在渔船、码头和货车上,像一群蚂蚁,捧着一串串湿蚝相互传递着。他们选择用手代替肩膀。

那天没见着老杜,我给他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听。我骑着共享单车离开码头。十五分钟后,老杜回拨过来。“喂,李老板好!刚才在冲凉,没听到电话。你有什么事吗?”他热情地说。他知道我是个上班族,并不是什么老板。老板只是一个通用称呼。现在大家互称老板,一半出于热情和尊重,一半是调侃。

“老杜好,”我说,“这么早就收工了?”

“今天没什么事做。4点钟就收工了。”

“哦,有空再来找你聊天。”我在望海路上望着工人修剪绿化带。——当时我还没意识到挑蚝工的“暑假”快到了。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杜。

夏天訇然而至,挑蚝工倏然消失了,码头又恢复了往日平静。湾厦旧村的养蚝人老谭说,4月份之后,收蚝的季节基本上过去了。

现在那些蚝在海水下静静地成长。那些挑蚝工回到家乡恢复了农民身份,正在地里种豆插秧。更多的人在某个工地上挑砖拌浆。他们的漂泊轨迹不比一只候鸟简单。他们散落在祖国任何需要劳力的地方。有的远在新疆、内蒙古,也有的依然在深圳打一份零工。一旦离开,就很难再找到他们。如果按照二千万深圳常居人口计算,挑蚝工只是极其一小撮,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是完全可以忽略的一个工种。甚至他们算不上一个工种,就像磨刀、补漏、拾荒一样,游离在正规职业名单之外。他们只是在冬春之际短暂出现,然后回到不同的地方各谋生路。

老杜回到南阳老家养他的七十头波尔山羊去了。

一年过去了,我期待还能碰到老周、老杜或者老周口中的那个老红军。2018年1月和2月,应该是挑蚝的旺季,每次我下午三四点赶过去总是扑空。不见一名挑蚝工,空地上只留下两三块粘着蚝泥的跳板。一群鱼贩子长年累月守在岸边,盆里依然盛着濑尿虾、青蟹和石斑之类。

如果是有意去找,当然是能见到他们的。3月21日我特意在下午三点前赶到码头,赶上了他们当天最后的繁忙。浮动码头两侧泊了两艘满载的蚝船。每个人的扁担挂着四条蚝在跳板上晃悠。我搜寻了一遍,依然没有在队伍中找到熟悉的面孔。

天气很快转暖了。这就意味着挑蚝的淡季来临。挑蚝工像红树林里的冬候鸟,在天气回暖的季节重新回到家乡,或者奔往其他地方。尽管码头上早已没有他们的踪影,我还是常到这里走走。初夏的一天,蛇口渔人码头忽然变得面目全非。码头中央有两栋九十年代的高楼:海吉星大楼A栋和B栋。这两栋大楼及周边楼群正在八台挖机的撞击下被一点点拆除。混凝土像饼干一样,被碎成一块块。生锈的钢筋从水泥中遒劲有力地抽离出来,一丛丛,一团团,像一堆乱发,在瓦砾中张牙舞爪。没想到渔人码头也要旧改了。这个最后的渔港即将从深圳消失——作为渔业意义而存在的人和物都要离开这里,迁往别的地方。

夏天,电锯声和蝉鸣声此起彼伏,这是半岛生长的声音,代谢的声音。2018年9月19日,时隔一年之后,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又拨了老杜的手机。还是那个南阳号码。电话竟然通了。断断续续的信号传来老杜浓厚的乡音。怕他忘了我,我主动介绍自己。“知道知道。”老杜说。他还记得我。他在家里刚刚收完花生,现在准备种麦子了。“今年你还来挑蚝吧?”“过一段时间就过来。”“你大概什么时候过来啊?”“九月份吧。”老杜说的九月份是指农历,他要过完中秋之后再看看。老杜说有什么活帮忙留意一下。我没有什么门路。我告诉他如有年轻的老乡可以介绍进厂,工资不高不低,包住吃,一个月也就四千多。

老杜一直没来,10月17日我倒是遇到了老红军。码头上又搭起了跳板,跳板上没有人。上午十点,七八个挑蚝工散落在码头周围,闲极无聊地等待蚝船。那个翻译“洪金宝”也在码头上闲逛。他依旧穿着一身迷彩服,戴了顶迷彩奔尼帽,挺着将军肚,脸膛还是那样黑而胖。有的人坐在旁边的树阴下打牌。我看到一个熟悉身影在岸边徘徊,还是那身迷彩服。老红军回来了。他走到铁栅栏旁,坐在一块闲置的跳板上。我过去跟他打招呼。

休工斗地主

“河南的那个老杜还没来吧。”

老红军说老杜没来,现在没什么活干。这一天顶多能挣七八十块,刚好保到一天的伙食和房租,中午十二点钟就收工了。等活多了,再打电话叫他们来。老红军全身武装,风采依旧,迷彩帽,迷彩服,再加一双高帮解放鞋。还是那样矮墩肥壮,不过脸颊瘦削了,眼睛里有一抹沧桑,衣扣总是敞着,露出厚实的古铜色胸膛。我又问起山东的老周。老红军说,春节的时候老周就没在这里干了。今年与2015年一样,蚝长得慢,收蚝的时间晚了。养蚝老板谭松柏说,今年雨水少,蚝还没长肥。他投的二十几万还泡在海里,收蚝要比往年推迟很多。这个时节,码头上只来了二十多个挑蚝工,实在没什么活,有的人到其他地方打零工去了。

9月29日老红军和弟弟带着叔侄一行五人率先来到码头讨生活。他们在湾厦路38号租了一个2300元的单间。一个侄子坐在一块木板上,正捧着手机,埋头玩汤姆猫跑酷游戏。伴随欢快的音乐,安吉拉不断朝前奔跑吸金。

老红军叫李振家,53岁,云南红河人。老红军的家在红河州蒙自市鸣鹫镇猛拉村,离市区约有二十分钟车程。那里人多地少,种稻谷、玉米和土豆为主,田地不过一两丘,全发给别人种了。老红军长年转辗在建筑工地上搬砖、拌灰砂。在蒙自打小工,一天顶多挣到七八十或一百。

在当下的中国,想要挣更多的钱,你必须要远离家乡到外面去讨生活,离得越远机会越多。人们一直在往外走。向外走,意味着有出息。经过妻弟搭线介绍,2014年老红军来到码头,第一年就挣了4万块,他一时高兴返乡时第一次坐上了飞机。后来这里就成了他每年迁徙往返的地方,像候鸟一样,每年秋冬季出发,五六月又回到老家。

他下面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穿中山装的是老二,叫李振强,今年46岁,脸膛很黑,穿一身草绿色中山装,戴一顶同色的八角帽,帽檐破了边,胸口和肩上沾着蚝泥,酷似小品中的赵本山,典型的八十年代老农民行头。他和老红军最先来深圳。

没什么活儿,大家都闲着。

“活多的时候,干到晚上七八钟,”老二摸着肩膀说,“这里就搞酸了。”

老二像个话痨,喜欢说话,对人毫无戒心。“老三是姑娘,也离了婚,有个小孩也死了。老幺吸毒,毁了。”他腔调混沌,夹杂着红河方言——有一半要靠猜。老幺做过上门女婿,因为吸白粉也离了婚,有一个姑娘由丈母娘养着,后来不小心被水淹死了。老幺吸毒上了瘾。“他坐牢都坐了十多次,戒不了。”老二眼睛一动不动,平淡地说,“有时躲在被窝里吸,脑壳蛮聪明的,毁了,毁了。”

老二也离了婚。三个家庭都破碎了。他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他的前妻是同村人,和他结婚时还带了个女儿上门,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四年后忽然带着女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十几年来音讯全无。老二后来得知女人跑到江苏南通改嫁了,她的女儿也嫁到了那里。“就像蜂子一样飞出去就不回来了。”儿子十七岁那年,前妻又悄悄地联系到儿子,把他叫到南通去打工。现在他在手机厂做事,一个月有三千块。作为女性,可以通过婚姻永远离开贫穷的山区。但是儿子迟早是要落叶归根的。

老红军一家人打算在深圳过年。我想在年前请老红军吃个饭。2019年1月30日,我骑车到码头。老红军一家人还在码头上。这天热得像夏天,最高温有二十几度。快到中餐时间,太阳晒得码头上白花花一片,十余只白鹭张开宽大的双翼在渔船上空盘旋,有两三只停在一艘蚝船的顶篷上。老红军坐在顶篷下的阴影里小憩,迷彩服和阴影融为一体。船上堆着两座小山丘似的带着污泥的生蚝。这是当天最后一批抄上来的蚝。由于装蚝的货车还在路上,大家等待着车辆。

我吃过中饭再度到达码头,他们正要散场。太阳爬至头顶,影子缩成一团,又浓又黑。“晚上有没有事,想请你们吃个饭。”我对李振强说。我让他把一家子人全叫上,就在他们住的附近吃饭。只有几面之缘,忽然之间请他们吃饭,我也颇难为情的。怕他们拒绝,我又笑着重复一遍。李振强愣了一下,摇着手说,“唉,不来了,不来了。”

“你大哥在哪?”我问老二。老红军在他们当中更有份量一些,我打算先说服他。老二指着人群中的一个身影告诉我。我又找到老红军,问他最近生意怎样。

“这两天一两百,两三百。”他说。

“多的时候有没有四百?”

“有两三天。”

“你们晚上有没有事啊?”

“没有。”

“要不我晚上请你们吃个饭,聊聊天。”

“不需要了,不需要了。”老红军也摇摇手说。

这是一群纯朴实在的人。我反复解释只是随便吃个饭,也没什么。我让他留个手机号码,下午四点打电话过来。

老红军不忍拒绝,告诉我手机号。我用手机记下来,是一个红河的号码。他凑过头来,遮住屏幕上的阳光看了一下:“就是这个了。”我试拨过去,很快他的手机在裤袋里响了。十余名挑蚝工拴上绳子,把沉重的跳板拉上岸。老红军要过去帮忙。我说下午四点钟再联系他,然后告辞了。

下午四点半,我给老红军打电话,然后和同事阿温拎两瓶白酒到湾厦路38号。这是一栋八十年代老式宿舍楼,破旧的楼体显然拖了整条街的后腿,周边街道的房子都在准备拆迁旧改。一楼是修车行。马路上可以看到二楼以上的窗户零乱支出来晾晒的衣服:鲜红色的涤纶内裤,灰色工衣和旧西裤。我们上楼,墙上嵌了一面脏兮兮的大镜子,脏灰色的镜面上印着“欢迎光临”四个字。墙壁上污迹斑驳,楼梯扶手和水管的红漆脱落不少。从二楼到三楼,阴暗窄小的过道上处处垒着一堆半人高的绿色鱼网。楼里租户多半是一些渔民和挑蚝工。十几平的房间里塞满了租客和杂物,不时传出炒菜声和小孩的哭声。

老红军住213号房。我在每层楼走了一圈。每层有二十个房间,房门上用黑色大头笔写上了房号。我发现房号的排列很有趣味:302号,318号,306号。——有时从312号忽然跳到319号,然后下一个门又是316号。由于短租流动性太大,于是房东经常更新房号,房号的次序被随机打乱了。今天这里是306号,下个月可能变成了321号。我们找到了213号。门是开着的,老红军坐在一只塑料桶上,连忙站起来迎接我们。

“老红军”租住的地方

房内靠窗的一端摆了两张铁架子床,上下铺共睡五人。五人搭伙组成了一个临时家庭,平摊每月2300元房租,人均每天20元的伙食费。另外几个老乡住在隔壁房间。他们定了轮值制度,确定今天谁买菜做饭谁洗碗。这个出租房充分体现了它的临时性:除了房东安装的热水器之外,屋内没有电视,没有冰箱,更无洗水机和空调,只有一台电饭煲。当然也没有衣柜等大件家具。床头堆满了衣服,被子凌乱地裹着。床占去了大半地方。旧桌旧椅上摆满了锅碗瓢盆,两袋米,半筒面,一瓶辣椒酱。抽屉里有四只碗盛了些剁辣椒拌酱油。一条内裤用衣架晾在旁边的电缆上。有两个人在床上睡觉。老红军的叔叔坐在长木板搭的凳子上,拉起上衣风帽,把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双手拖着下巴,合上眼皮昏昏欲睡。他得了感冒,咳嗽不止,吃过药,吊过针,几天不见好转。每天照旧上码头挑。“干活是没问题的,”他说,“不知这次为什么,咳得厉害,以前不是这样。”他浑身没劲,也没什么胃口,晚上就不去吃饭了。

老二逛街去了。老大说他没带手机,也不会用手机。老李的侄儿正要用杯子舀米淘米。我劝住了他,“等下到外面简单吃一点。你们有五个吧?”

“我们有七八个呢。”老红军说。他们村一共来了八人,还有三人住在另外一个房。

“没事。七八个人也可以啊。”

老红军又问我是做什么的。我递给他一张名片如实相告。他拿着名片瞧了半晌。我们又聊起了家常。同事阿温一再催大家出发。老红军和侄儿犹豫起来。老红军的叔叔不耐烦地说,“你们几个人去嘛,怕吗?”

老二未归。老红军又犹豫起来,说不去了。我们继续等老二回来。阿温说我是搞写作的,稿费很高,不要客气,我们主要是想了解这一行的情况。我真担心老二迟迟不归,这次请客就泡汤了。所幸不到十分钟,老二忽然回来了。他刚逛了公园。还是那身老农民打扮。

老红军和老二叫上了三个小伙子:小蔡、小冯、小左。一行五人跟我们出去吃饭。过去在码头听老二介绍,我以为这三位是他们的族侄。现在我才明白他们只是一个村里的人。老红军和老二依然穿着那身挑蚝的衣服。小蔡和小冯穿一身半袖T恤,这两位都刺了纹身。小蔡在胸前刺了只虎头。小冯在胸上刺了条青龙,龙身缠着右臂,从T恤中露出了龙尾。他的脖子左侧又纹了只蝎子。他就是上次在码头玩汤姆猫跑酷游戏的那位。

我们步行到两三里外的南水村。老红军告诉我,小蔡、小冯、小左和他是一个村里的人,并不是他的侄子。他只有一个亲侄子,就是老二的儿子。老二条件太差,没能力抚养儿子。老红军发挥了长兄和伯父的风范,挑起了这个担子。他妻子亲自带大了这个侄儿。我夸老红军和嫂子,夸老红军有个贤慧的妻子。不幸的是,这年农历四月十二,老红军妻子突发心脏病去世了。老伴去世后,家里更冷清了。老红军和女儿总要有一人守家。照以往,老红军总是一家人在老家团聚过年,但是今年他要留在深圳,只有女儿和侄子回了老家。

我们到了缪氏川菜馆,上二楼,选了一张大台桌。我坐在老红军身边。老红军和老二挨着。我用手机扫码点菜。服务员送上来七只玻璃杯。阿温拧开两瓶酒,把酒匀成了七杯。小蔡抽起了烟。一位大堂服务员走过来提醒他,现在深圳公共场合全部禁烟了。小蔡调侃道,“我们云南不禁烟。”“云南是云南。这里是深圳呢。”服务员一本正经地说。大伙儿嘿嘿坏笑了起来。小蔡继续说,“我们云南还种烟呢。”

“种烟害人。”小冯插话。

“米饭要上吗?”服务员接着问。

“最后上。”我说。

“先聊下天嘛。”小蔡调侃。

“慢慢聊。”服务员说。

大家又嘿嘿地笑起来。几口白酒下肚,老二敞开了旧中山装和衬衣,袒露出褐色的胸膛和肚皮,酒精把他整个人儿醉红了,几滴汗珠慢慢淌在酡红的额头和胸膛上。大家对这顿饭表示感谢。小左听说我们放假太晚,感叹道,“在外面打工还是苦的。”

“不容易,唉!”阿温说。

“出门呢,其实哪个都不容易。”小左也感叹起来。

很快,服务员热情地端上来菜肴。老红军打开手机里,给我看他妻子、女儿和侄儿的照片。妻子穿着红色的上衣,个子不高,皮肤较白,面貌端庄周正。二十二岁的女儿长得特别漂亮,与老红军判若两个世界的人。他的侄儿剪了一个时尚的莫西干发型,和杂志封面潮男一样,与朴实的老二形同两路人。他们用自己的辛苦,养育出了与他们来自底层气质截然不同的儿女。这是有趣的现象。他们的价值观跟上一代发生了断裂。这也是老红军期待的。

他希望下一代不要再走自己的老路。老红军是小学毕业,只读了小学五年级,那时正是农村土地承包制的开始,家里分到了田地,但父母身体不好,老红军作为家中长子,主动辍学回家种田。如今他把女儿供到了卫校毕业,他相信女儿有一个好的未来。

老红军向我亮出照片时脸上充满了幸福的颜色。老红军愿意为子女付出一切,他在老家修了一栋二层小洋楼。八年前为了筹女儿的学费,他去过内蒙古打工。女儿从一所卫校毕业后在一家医院干了两个月护士,又辞职回到老家。现在大概正是她初出茅庐的职业迷茫期。

小蔡和小冯的酒杯快见底了。我们又加了两支青岛啤酒。三位小伙子是第一次在外过年。“第一次,”小冯笑道,“这种感觉不好说。”

“我那个女儿问我,爸爸,今年怎么不回家过年啊?她很想。”老红军笑道。

“没抠到钱啊,谁不想回去。”小左说。

他拿出手机给我们分享老家杀年猪跳舞的视频。小冯聊起了当地六月份的火把节,彝族和哈尼族杀牛宰羊,在红河边摆上几十桌载歌载舞。他们既过汉族年,也过自己的年。每逢初一和十五还有各个村寨的巡回斗牛。大家热情地邀请我们去蒙自游玩。

小冯和小蔡手臂肌肉一绺绺鼓起,颇为结实。他们除了挑蚝,每天清早还随船出海去抄蚝,把一吊吊生蚝从海水里抄上来。每每割断尼龙绳,要抓住那串蚝猛力甩上蚝排。动作要干脆有力。最初他们动作不够熟练,时常被蚝壳割破手腕。三人手腕处交错了一道道深褐色的线状伤痕。尽管如今熟练了,也难免偶尔被划伤。“蚝壳太快了,比刀还快,”小冯心有余悸地说。他们买了一大扎纱线手套,一次要戴两三双,同时买来长袜子自制手套,剪开袜子封口,套上手腕,再戴一层袖套。层层保护,依然难抵锋利的蚝壳。一不小心,生蚝划过来,连破数层保护,直抵血肉。每天要用坏一双手套。

小左是三个年轻人当中最大的一位,八五年出生;小冯是八八年,小蔡是八七年。三人至今还是单身。三位单身汉认真地托我们帮忙介绍工厂的姑娘认识。他们三人都是按各自辈份取名,分别叫蔡育东、冯银祥、左宗诚。小冯和小蔡除了纹身之外,人长得挺精神。他们没进过工厂。

小冯2013年在昆明给人做钢模架,直到2018年,在工地上没机会接触姑娘。他的微信签名写着:“来个以结婚为主的女孩吧,往后余生,一起奋斗”。小蔡的则写着:“我是一个单身,我想找一个爱我的人和我爱他(她)的人在一起,就有那么喃(难)”。他的昵称是“单身的我”。如今村里的姑娘都要想方设法嫁出农村,谁也不愿意继续呆在那里。农村的大龄男青年娶不到老婆成了一个独特而普遍的现象。结婚成本越来越高,至少要在县城有房,近两年随着三四五线城市房价上涨,农村小伙子讨媳妇真成了难事儿。

小冯无奈地说:“人家是要着玩,我们是找不到。”

老二沉醉在酒里,在一旁默默无言地看着大家聊天。此时他扣上了衬衣和外套——大概是老红军私下里提醒了弟弟。他的目光迷离,没有码头上那么善谈了,我决定向他发问。

“你儿子有多久没看到啦?”

“哦——”老二忽然反应过来,惊奇地长叹一声说,“有一年多了。”

又点了两支啤酒。小左的话越来越多了。他谈起自己在外过年的感受。他的堂妹打电话叫他回家过年。堂妹说,二哥,不管有没有抠到钱,都要回来过过年,老人家在家里也不容易。小左说,我出来才两三个月,车费钱都没抠到,我不可能回来的。她说,我打钱给你嘛。小左说到这儿又笑了。大家也笑。

我跟小左碰杯。

“我们就喝一口,”小左举着杯说,“喝头上的这口,别喝底下的那口。”

三个小伙子再次委托我们帮忙留意合适的姑娘。他们的态度是认真的。小左观念相对传统,毕竟他在三人中年纪最大,今年已有三十三岁。这在农村是不可想象的。在农村,如果没有继续上学,小伙子普遍在二十出头就结了婚。小冯上过初三,但没有领到毕业证。那时他在山上帮大人砍树,对学习不怎么上心,希望早点出来挣钱,帮家里减轻一点负担。现在他后悔了。

小左站起来跟阿温碰杯。

“来,温哥,我们喝一口,一口就行,你不要喝底上的,你喝头上的。好不好?”

小左穿着一件厚实的长袖黑T恤,袖子罩到了手掌。我们合影的时候,只有他举起了剪刀手——为了不让他显得孤单,我也举起剪刀手。他的两根手指羞涩地弯着,像兔耳朵耷拉。

“我在我们村子里也是比较讨厌的人。就是小时候调皮,到大了,个个说我是流氓啊什么的,唉呀,不好说。”小左在丽江打过工,在老家种过烤烟。烤烟是蒙自常见的经济作物。但是种烟不赚钱。种一亩烤烟要投三千块,收成顶多三千六七,搞不好还要倒贴。农民把烤烟卖给烟站,烟站来定价,说一斤十二块就是十二块,转卖出去却可以加到二十二。“所以说农民农民,就是脓民脓民,是日脓包的那个脓。我感觉大部分人看不起农民。我是头一年出来,初来乍到,我讲话直来直去,不像别人怎么样,那不实用。你们喜不喜欢,我就不知道了。”

大年三十和和正月初一,老红军、老二、老叔和小冯依然在码头上挑蚝。蚝通“豪”,通“好”,寓意不错,人们在佳节盛宴上自然少不了它。这两天工价是平常的两倍。——第一天挣了三百,然而第二天活太少,只挣了七十。

三十那天,唯独小蔡和小左放下扁担,给自己放了一天假。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外过年。他们上街漫游,发现整个深圳真成了一座空城。蛇口市场几乎所有的排档关张了,街面上店铺全拉上了卷闸门,贴着休业的告示。平时吵吵嚷嚷的南水路和蛇口新街顿时空空荡荡。“每条街上看不到人,真的是空城啊!”他们听人描述过春节空城的景况,这种程度依然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实在没地方可去,他俩沿着红树林海岸去看五公里长的深圳湾大桥——这是他们在码头挑蚝时常看到的那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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