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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荒原走向巴黎:一个90后地质学者的精神探索

胡卉 湃客工坊 2020-02-04

2019年,最大的一批90后已接近而立,最小的一批90后也早已成年。自私、任性、非主流的标签,逐渐让位给“社畜”、佛系、养生的自嘲。在富足和贫乏、保守和洒脱、乐观和焦虑之间,这个年轻群体所呈现出的多元和矛盾,也是复杂中国社会与飞速发展时代的一个缩影。

当90后开始在社会上担起责任,他们的精神面貌和生活状态是怎样的?他们所处的时代,在他们的成长中打下了怎样的印记?澎湃新闻发起征稿,邀请90后书写同代人的故事。


口述 | 大雄   整理 | 胡卉  编辑 | 刘成硕

湃客号:@胡卉


科尔沁荒原


2008 年,我从湖南宁乡到湖北武汉,进入中国地质大学读本科。专业是环境科学和水文地质学的交叉学科,研究核心是地下水污染与防治。但整个大学时期,我对电影非常狂热,特别喜欢安哲罗普洛斯、阿尔莫多瓦、维姆·文德斯、麦克·李、小津安二郎和努里·比格·锡兰等人导演的电影。他们关注个体在时代洪流中的选择与遭际,关注人物对生存意义的探索和不可言说的孤独感,还有传统家庭结构和家庭生活在现代社会的遽变。与此同时,我用心又艰难地读了很多存在主义的书,比如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有时也会读海德格尔和克尔凯郭尔。

电影、阅读和其他不明因素的影响,我把自己推向了无穷无尽的对个人生存的痛苦探索中。

2012 年,我本科毕业,选择去蒙东地区的科尔沁荒原从事水文地质勘探工作。单位是内蒙古第四水文地质勘察院,属自治区地矿厅管辖。选择这份工作最直接的原因是工资高于其他单位,月薪八千多,有年终奖和各类补助,算不错了,那时我身上并没什么钱。另外,我有一个攒钱环游世界的想法,想在秋天来临时,从满洲里取道西伯利亚,骑摩托车去欧洲,就像年轻的切·格瓦拉和他的朋友纵穿南美大陆一样。大学毕业工作前,我偷偷去西藏漫游了一个多月,之后满脑子更是环游世界的打算。没想到最后西伯利亚的秋天没看到,却以另一种方式来了法国,一呆已是四年,人生真是不可预测。

当时,勘探队的主要工作是在干旱地区做地下水资源普查。在划定区域内,了解详细的地质情况,以一定空间比例原则控制钻井的布置,然后,一个点接一个点地钻井。井址的选定若落在村庄或牧民牧场上,项目经理会与在地人协商,把成井卖给他们,钱应该是饱了私囊,但也并非坏事。这井虽口径不大,但是成井质量远远好过民间打井队,下到井里固井的钢材管壁都是实实在在的好材料,而且,一口井上百米深,一直打穿上覆沉积层直到坚硬的基岩顶部,水量和水质都属上乘。最后,每口井成井后,还要做一次抽水试验,以备后期算定各种水文地质参数,给出整体的地下水资源质量评价。

荒原上的驻地帐篷。

我在驻地监工,是在荒无人烟的草原上,住在巨大的绿色军用帐篷里。工人们在账外不远处干活。水、食物和日常用品都提前在最近的村镇买好,扔到军绿色的解放牌大卡上。卡车拖着所有的钻井设备和我们,朝荒原深处的预设地点飞驰而去。这里地形起伏不大,往北边走才能看到高山,山峦被草丛覆盖,随着草场同枯同荣。最主要的树是蒙古榆,低矮圆润,着色墨绿,只要秋风一起,气温转低,它们便没了抵抗,黄叶纷飞离去,不出几日,就只剩光秃秃的枝干杵在那里,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孤独感。夏末初秋之间有一个短暂的雨季,有时润物无声,一如南方的梅雨,有时则电闪雷鸣,狂风乱作。暴雨冲刷着裸露的沙地,泥沙成河,过度放牧的地方在雨后分外凄凉,就像是被上帝遗弃的无人之地。

我们每人在帐篷内安顿好一张单人床,一个带液化气罐的简易燃气灶,一如安顿自己的生命。因为一旦进入荒原,就与世隔绝,一无所有了。蒙东地区的景象和我熟悉的郁郁葱葱、潮湿闷热的南方截然不同。天很高,硕大的云朵在茫茫大草原上方漂浮,投下阴影和凉爽,保护着渺小孱弱的人类的身心。在草原上,只要找到一棵树或一片云朵下的阴影,我就感到了身心的放松,像回到母亲舒适的子宫。无事时我在帐内看书,累了就静坐,什么也不想。脱离了纷杂噪闹的城市和人群,一开始觉得极为自在,但日子久了,格外想念人世繁华。

有一次,钻井的位置设在一个宽阔的河谷边沿,我们也在此扎营,不远处能看到一条客货双用的铁路。我常常在晴朗的日子循着水流往下走,看看野生的向日葵,想想梵高和他错乱的一生。头次遇到火车经过时,我不知出于什么冲动,发了疯似的在铁道旁追着火车跑,跑了好久好久,直到眼见火车上了大桥。我钻进铁道下的桥洞,闭上双眼听着火车撞击铁轨的轰隆声,心满意足地狂笑不止,那是我听过的最美的人类文明的声音。


梵高


当营地到了北边,我常常爬到山岭上,找一侧背风处,一直坐到夕阳落尽。四下寂静声,绿色帐顶飘着一缕白烟,偶见远处羊群在草丛里缓慢移动,但不见牧人。工头后来告诉我,牧羊人也和我一样躲在某个山头,看着自家的羊群,手里常年端着土枪和烟斗,等着偷食的豺狼。在这山头的静默沉思里,我是幸福的,常常还会因为这广阔的草原而落泪,感受到自己与天地同在,似乎我和这广袤原野一样宽广,一样肆无忌惮地蔓延开去。这时,人类在我眼里是渺小的,城市也完全忘怀的。我问自己,有了这通天透地,你需要回到文明中去么?

有天,总工开车带我去另一条河谷勘察钻井位置,忽然遇见一座异峰凸起的孤山,像极了《末路狂花》里 Therma 和 Louis 亡命天涯时最初见到的那座山,形状如出一辙。我瞬间泪如泉涌。就像是我的生活,我个人的存在,我所探知过想象过的,在这里被照进现实。

这段时光里,阅读依然是我贴心的陪伴。我随身带着三本书,其中两本是关于梵高的,都翻遍了,做了很多批注。如今,六七年过去了,这两本书我依然带在身边,尽管我明白了梵高的精神是不能用来正常生活的。在巴黎这几年,我不下十余次,搭一个半小时的火车去瓦滋河畔奥弗尔小镇看看梵高兄弟的墓。四季都去,尤其春末秋初,黄澄澄的油菜花盛开,春麦翠绿,树林像是漂浮在麦田上的岛屿,乌鸦成群,在这田野上空游荡。阳光灿烂时,越过低矮起伏的山岭,还能看到埃菲尔铁塔。很奇怪的是,在梵高墓前,我感受到了一种略微忧郁的亲切的乡愁。

梵高兄弟的墓。

我的乡愁从来不会落在我出生的地方(湖南宁乡一个小村庄),它和所有的远方连接,远之又远,乡愁才浓之又浓,就像彼时在内蒙的荒原上。我常常想,如果我没有离开,除了依旧在事业单位的职场上格格不入,会不会变得沉默粗犷,如同土生的蒙古族人。

在地的蒙古族人聚居城镇时,民族混居,已和汉人无异,但是,还在草原上游牧或定居于草场的牧民则大为不同。他们仅会说的基本汉语夹带着浓浓的蒙语口音,女人目光怯生生的,男人则神情冷峻,但都是和善友好的乡民,常被深入草原的外人连哄带骗地做一些吃尽小亏的交易。蒙民劳作蔬果的方式尽受东北人影响,就连饮食也是,乱炖,没看相,不讲究,一口大锅就是镬气氤氲的乾坤,可是异常可口。因此,我刚到蒙区三个月就长了二十斤,达到体重的巅峰,而离开蒙区就一路瘦回去了。吃肉的方式却是蒙人影响着汉人。一头漂亮的黑头肥尾大羊就地宰了,肢解几大块扔进沸水中,只添盐蒜姜。好吃但易腻,南方人受不了这膻味,要是出去吹了冷风,感觉就是那只死去的羊在你身上灵魂附体,够你浑身上下骚上个把星期。

在这种远离兴盛的物质文明的地方,人的味觉需要从想象和回味中获得慰藉。对此,我最大的幸福就是在途经小镇找到了奥利奥饼干。后来回到城市,看到奥利奥依旧十分兴奋,把所有口味都尝了一遍。另外,好友体恤我无人之地的辛苦,寄来全套“老友记”光碟。很多长夜,我都是在九十年代的纽约氛围中度过的,我把这叫做“自我防御的快乐机制”。我需要将自己裹藏在轻盈虚幻的愉悦中,不然身体里闹哄哄的那部分就会作乱,想逃离。


乡愁


夏秋时,草原是和善的,雨水不期而至,草木俱荣,我们在清浅的河水里洗澡浣衣,待在帐篷里也不觉得物质生活多么紧要。但是一到冬天,时令转过寒露,气温剧降,一切就变得极难忍受。

第一次下雪是在十月八号。那天,卡车转过一个山梁,骇人的大雪忽然而至,狂风肆掠,处处惊心。日常生活因此变得十分艰难。深秋以前,早上起来方便,只要扛一把铁锹,走到稍远处,在沙地里挖一个不深不浅的坑。等到天寒地冻,土太硬挖不了坑,便只能平地解决,那冷峻的风从胯下撺掇而过,瞬间感觉某些部位已经冻碎,不是自己的了。工人告诉我这叫“白毛风”,都是横着刮,出门上旱厕得在房门前绑根绳,顺着绳索来去,不然就会在这茫茫雪风中迷路,冻死在家门百尺之内。

我开始想念南方湿寒的冬天。工头多少看出我的心思,每次吃饭都给我多多加菜,尽是土豆白菜,唠叨着说吃饱饭,不想家。入秋后,帐篷中间生起炉火,工头也总把最暖和的位置留给我。劣质煤混着草原上捡来的干牛粪,总让人在白天昏昏欲睡。热量积攒到夜晚前半夜让人微微冒汗,但后半夜众人睡着后,没人起来添料,火一灭,人又如同掉进冰窟窿,噩梦般冻醒。

天越来越冷时,项目组领导抽调另一小伙代替了我的苦差役。我还记得越野车开到驻营地来换岗时,那个小伙子搬着行李下车,苦涩地对我说:“你瞧,这就是学校不同的待遇差距,我还没弄完自己的活儿,就急着被遣来替你的场,好让你回项目部暖和的屋里呆着。”

我当时是重点地质院校本科毕业,而他是专科出身,这就导致那无可奈何的待遇差异。我实在有些不忍听到这番话,但还是回了县城里的项目部,主要任务变成整理抽取地下水试验的数据、钻孔地质资料和图件的制作。

等到假期,我对室外严峻的世界更加充满兴趣。元旦时节,气温降到零下二十度,同事基本都是在地不远的蒙民,都回家去了。我无处可去,翻看地图时才知道附近大兴安岭深处静静地躺着一些小城镇,索性买了一张车票,走入了莽莽森林深处。我已忘记车票的终点在哪,也不记得途径哪些偏僻小镇了。慢悠悠的绿皮火车把我从一个城镇带到另一个,松软巨厚的白雪覆盖着苍劲深邃的山川,这样的地貌像极了法国大部分低矮起伏的丘陵地带,夏天的山岭应该很美。我的一部分乡愁落在了这里。

两天后,火车在黑暗中停在一个小城,建筑都是东北林场风格,木头房子,屋顶高斜。我钻进火车站旁的旅社,在楼下饭馆吃饱喝足了,上楼倒头就睡。翌日睁眼起来,去赶赴另一趟火车时,发现沿街都是出售蓝莓制品的大大小小的店,城市宣传板上写着 “中国蓝莓之乡——加格达奇”。真是惊奇,我平时最爱吃蓝莓,不料不经意间闯入这“蓝莓之乡”。随便进家店买了一堆东西,回味悠长。后来听到陈升和左小祖咒合作的一首歌,唤做《加格达奇的夜车》。总之,人生奇妙如此。

在内蒙古科尔沁荒原,我工作一年多,于 2013 年夏天离开,去了北京。


电影


即使在科尔沁荒原上,从事着一份与电影毫不相关的工作,但我始终没有忘记电影曾在我的精神世界引起的“静谧的心潮澎湃”,也没有忘记拍电影的想法。辞职后,我带着半年多的积蓄,来到北京,投考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研究生。五光十色的帝都,什么都可以用来形容这座城市,唯独不能用温暖。

那是 2013 年,我 23 岁,对自己说,坚持 27 岁,如果在电影上还是一事无成,就退回去读地质学,也不算太坏。至于选 27 岁,是因为梵高 27 岁才开始真正作画,摇滚乐历史上也有个著名的 27 岁俱乐部,众多才华横溢的摇滚歌手因各种原因卒于 27 岁。我知道这很愚蠢,但这专属年轻人的愚蠢里还是透着某些逼人锐气。我和大学一位好友都很迷美国摇滚乐队Nirvana(涅槃)的主唱 Kurt Cobain,他是在27岁时开枪自杀,只留下遗言: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to fade away (与其慢慢凋零,不如瞬间燃尽),出自 Neil Young 的一句歌词。后来好友在 2016 年因抑郁症自杀,正值 27 岁韶华。

北京居所的向日葵。

我坚持考了两年,才不得不发现自己和电影之间的差距岂止千万,哪怕再不愿承认平庸,却不能不正视失败。我清楚地记得两次考研,“剧本写作”那堂考试,我总是很快泉思枯竭,只能草草收尾,接下来就是在考场上忍受漫长的一个小时的煎熬,最后的成绩果然不理想。

在北京两年,我算是倾其所有,十足地努力。可现在有时回想,是不是还不够努力,忍不住幽幽地害怕。那时,和父母的关系降至冰点,每次联系多半吵架,但又紧抓住彼此不放。我坚持选择自我喜好的人生,父母则认为电影给不了美好生活。我有时很害怕去想,我的所谓坚持是不是只是一种故意反叛,就像是自己演一场戏给自己看,纠结不堪却又掺杂着“精神胜利法”的舒坦。我到如今还是不太敢去回想这段经历,最后落败了,没坚持到底,该是没有颜面来谈理想吧? 那时的我,总想以某种自我的方式来确定一个“我”,无非就是想回答 “我是谁”的问题。我无法接受现代社会以金钱物质、等级地位、社会关系去界定一个人,但是我又真能脱离这些东西成为一个人么? 这是我反复思考的。但我同时警惕,这些就是不痛不痒的自我别扭。总之,就像其他人,我也是在分裂着,复杂化,逻辑不明, 惊慌失措。

我仍记得,考试完从西土城坐地铁,不知往何,最后稀里糊涂到了奥体,风很强劲,有一个小伙卖着风筝,凑上来问要不要买,我不知哪来的怒气,凶恶地回他:“我什么也不要!”那晚的黑夜收藏了两颗年轻的心。

考电影失败后,我心灰意冷,可人生的路还得继续走,需要出路。幸运的是,我的字典里少有“迷茫”两字,我也很讨厌这种没有意义的词语。碰巧,之前认识的一个朋友来法国读书了,说起法国不像英美,欧陆教育体系不收学费,只需一笔四百多欧的注册费。她建议我去法国读地质学,就这样,我动了念想。前后思索,算了一笔账,还好支出不大,就和许久没联系的父母讲了。父母听到我放弃考电影喜出望外,就算是要出国读书,虽仍有疑虑,也满口支持。

接下来几个月就是学法语。申请学校至少需要欧洲标准的B1,获得签证前需要参加法国教育机构的笔试和法国教育专员的面试。我在北京一个私人法语教育机构学了两个多月,后来就是自学。天天就是法语,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了。这个时候我已经破产了,工作攒的钱几近用光,最惨时没一分钱吃饭,不得已拿信用卡取现,一百块收十几块手续费,委屈得快要哭了,可惜一顿好好的饭钱就被银行搜刮走了。我不想问父母要钱,这点很是倔强,后来会找朋友借钱,自己打点零工,总算是熬过去了。考试我拿的 B2,面试也顺利,理想大学的录取和来法签证都下来了,就这样,2015 年春天,我来到了法国。 


年轻人


表面上看,这次改变人生轨迹的重大决定顺水推舟般成行,但实际上背后还是有些长久以来就盘伏心底的原因。人在年轻时,总觉得现实里都是枷锁和困境,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被外在世界所困缚。既然现实和故土让人生厌,就出走吧,走到天边,去寻找自己,寻找失落的原乡。

这种冲动是没有多少理由的,只是一种毅然决然的自我催眠,多少时日过后才发现,世界再大,不过就是自己的几尺躯体,我们所能触及的世界也不在远处,只是周身所处而已。很多时候,我们向往远方,总说要出发,但到了原以为是的远方,才发现远方又在更远之外。这时我们才回过头来关注自身。这个道理我从前哪里懂的,常常偏执了些,都是年轻人的常有症候,在所难免。年轻时喜欢新鲜,喜欢幻想,企图在抽象的语境,譬如电影里,去建构一场实际生活。以及幻想周游世界,去另一种文明世界闯荡,这些是年轻人普遍共有的。

当时,如果回去,工作,买房,结婚,生子,还贷,过这种标准流程的生活,我没法和真正的自己达成和解。我想离那种生活越远越好,远到没人再要求、期待我这样那样去生活。我只想能够舒坦地面对自己,面对自己内心真正的渴望。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骨子里也有对稳定生活的本能性趋同,就像是一种“集体无意识”,一种价值观的累积和机械化,因为一贯浸受的社会文化使我对稳定生活有天然的亲近感,而这恰恰又是我警惕、规避,想要远离的。多么矛盾。这是文化基因的果,一时无法扭转,只能抑制,人的最大敌人还是某一部分的自己。

大雄在意大利托斯卡纳一个小村庄。

再次,这其中还有一些不可明说的深层原因,导致我对所谓家庭和社会责任有本能的抗拒。我想摆脱传统父系社会和宗族观念对人的控制,对个人生活的介入。但这些原因如果不存在,我是没有这么大的意愿去谋反的。可是生活就是这么不可诘问,很多关于人的事实没法改变,我还是得设法找到自己的解脱,还是得顺从自己的内心,那必然就有反叛。之所以决心学电影,除了对它的热爱,把艺术当作一个职业也是一种对抗的途径,这种对抗一直都影响着我的每一个决定。

我曾经对人类的普遍生活规则有过质疑,现在少了,因为我怕坠入无穷尽的虚无里,一生了无意义。妥协也算是一种勇气和智慧,是一种自救,因为我不是堂吉诃德,我不想同风车作战。


巴黎


第一次抵达巴黎时,不论诸物诸景,我直奔萨特的墓地,只为和他及他的存在主义说声再见,我还是做我自己吧,从此我要摆脱你的影响。我曾以为存在主义能辅主我的人生,却忘了它在战后时代独有的社会特质,也忘了我所生活的时代截然不同。没办法将所有的智慧现代化,到头只会让我偏离自我,误入歧途。现在,我同存在主义和好,也与自己和解。

如果说人类善于沉湎于各种自我营造的氛围当中,城市应该是其中最为包罗万象和最为辉煌的一类,就算只是空气中某种香氛的影射,我们立马能够将自己带入到意想不到的情景之中,随着周身的建筑光影,人群涌动的嘈杂声响,音乐声音,阳光的温度,人好像重获初始的想象力,回到在小说、电影里体会过的异域情趣。我想巴黎所带来的就是这种感觉,一种能够脱离原有自身生活,远离与己有关的一切,如同闯入一个巨大的梦境,获取了最大的自由、轻松和惬意。

人初到国外,国族身份意识特别强烈,所有对话聊天都有一个共同出发点,就是自己的文化经验和国别意识,可慢慢的,对外面的世界逐渐了解,话题也不只限定于自己熟稔的类别,族群界限开始模糊,后来也就不会感受到那特有的国籍界定。不过有时我感觉,这种“融合”,只是在地理空间意义上不再有陌生感,而非与人的社会所建立起交融要好的关联。

譬如,我很多时候还是不知道用法语去面对别人对生活的插科打诨,这其实涉及到哲学层面的人生态度。我现在实验室的同事,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戏谑和嘲解,感觉他永远处于表演讽刺剧一般的亢奋状态,逻辑上的颠三倒四和反复无常,让我很多时候无从接话。因为我对话题和事物的反应还是比较温和正经的,用中文玩笑嬉皮也得看面对何人,那需要一种完全放松和信任对方的状态,而这种时候已经很久没有了。而法国人多数都是这样,我这时才发现,来法即便三年多,也没有在交流过程中真正地探究过在地人的思维和语言逻辑。

我一直以为自己没有遇到过文化冲击,但事实是生活对外敞开的面不够。在巴黎这样的地方,就像世界的诸多大型都市,个体本身就是倾向于自我封闭而只对寥寥亲近的人开放。我依然一丝不苟地按着我自己的带着中国印记的方式生活,从做饭到娱乐,再到传统节日,也往往会有中国伙伴们扎堆庆祝,和外面的法国社会也就越来越隔膜。目前,华人的移民社区在巴黎也是小有规模,形成亚文化圈,且受全球化影响,从吃到穿,往往不必走出文化舒适圈就能满足一切,尤其是文化心理层面。大学、实验室和研究所这些地方,包容性很大,规则的强制性被削弱,所以说,留学生大多数只是到此长游,稍比其他人多一点常识而已。很多年轻人来这里参加全英语课程,对于新鲜事物的适应以及对现代生活的普遍理解都尚有余力,不需领受太多磨难。

在巴黎求学,硕士、博士,一路依然有生存的经济压力,这个城市虽然可爱无比,但是那一张张账单确实面目可憎,就像是人人口中令人生厌的 Parisien(巴黎人),提醒着我们这些外来者格格不入的捉襟见肘之处。我挤榨出时间去打工挣钱,也有法国政府对外国学生无差别的住房补贴,父母偶尔解燃眉之急的资助,总归还算是轻松活了下来。

我现在离开巴黎到阿尔卑斯山区生活,但海明威口中巴黎这座“流动的盛宴”的确令人魂牵梦绕。

阿尔卑斯山区下了一场四月雪。

在巴黎的前两年,整个城市的自由氛围和多数人恣意妄为的生活态度,让我逐渐走出饱受与情欲关联的道德折磨。这个城市给予了她的裙下之民一种自我意识。我曾有过一段长时间的放纵生活,总觉猎艳寻芳异常吸引人。这两年断断续续在巴黎的活色生香里认识了各色人等,也极尽寻欢作乐之事。我现在仍然秉持性开放的态度,与我之前的保守姿态大相径庭。

假若必说巴黎对我最大的改变,估计就是在“性”的认知上了。性只是从自身剥离开来可以与人分享的一种乐事,就像曲水流觞,交杯递盏。性并不完全只是用来确定自我的手段,很多时候可类似为一种同别人交换的物质。不一定极端私人化,也不一定要认为只有从内心出发才能够体面地,不与伦理冲突地做爱。生而为人,何不直面自己动物性那一面呢?当然说到底,这都必须是一种自我体认之后的性解放,它同时也危险,因为它需要对自己十足的把握,才不会陷入到最后的自我质疑和厌恶之中,毕竟人同时也是道德的动物。


情爱


大学时期,大家都已开始情爱之事,大多都品尝过初次爱情美好或苦涩的难忘经历,而我则长期处于一种并不自知的性压抑状态,对爱情从未有过憧憬和想象。那种年少张扬恣意而又甜美的初恋我至今未识,是极大的遗憾。我好像是一个无性别体,那些卿卿我我都不在意识范围,有些昙花一现的情犊,要么自我强迫忽视了它们,要么就是纯粹尚未开蒙,总归都未成气候。对于性,长期以来就是否定和掩饰,无法直面,像一种自我定义的禁忌,对那份本能,也都是自己解决,从未延伸到另一个人身上去。

但是,到巴黎后,大街上,地铁里,餐馆里,遇到的漂亮人儿越来越多,华衣美服,光鲜亮丽,分外动人。我摆脱了原有文化在心理层面的限制和自省(像在北京时那样),成了一个被欲望和占有欲俘虏的人。我无法摆脱这些事物和意象的吸引,总是陷入到这虚荣幻想里无法自拔,眼神贪婪地吸食着这繁华外表下的荣耀富贵。这种心态随后就是巨大的空虚和对自己生活的不满足,以及极欲证明自己也可征服和获得这些荣显的冲动。而这些,也总是和情欲勾连。

情欲慢慢开始生长,终于冲破压抑,在某一次搭乘电车时,在双眸不经意的与人相视中变得声势宏大。我追随着那双眼睛和它主人的背影,从下电车的大道上转入地铁,倒换线路,直到十四区奥尔良门站的出口楼梯上。我在逆光中叫住对方,寒暄几句,讨要电话号码。结果却是一个木讷的微笑和委婉拒绝。但那天我是开心的,我看到了初醒的另一个自己。

现实中想要碰上那种电影里的美好相遇,对于身处他乡的异国人而言,还是十分遥远和艰难的。学业占据了大多时间,还要兼职挣钱。像巴黎这样的城市,大多数人消耗巨大才能维系生活的体面精致。来来去去被不可满足的情欲折磨时,有朋友建议可以试试网上约会。现在社交网络风气尤盛,性的速食主义繁盛,暂且把爱情憧憬搁一旁,趁着最好的年华,先满足那膨胀欲裂的情欲。果真,很快就得到网络世界那端的第一次回应,对方倒是大方邀请到家,几杯茶酒,一些闲聊,彼此了解些许,放松之后,某一句不经意或故意的轻佻之语,便一蹴而就,两人便贴合在一起,难解难分。

这种情事,最重要的原则是,事后永远不要主动联系对方,以免陷入情感的泥沼。但有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有天黄昏,早三五天见过的某人发来短信问好,约是否再次见面(号码当时互换过,但也没太在意地留着),看到短信恍惚几秒,随后心里却难以掩饰地自顾高兴。去了她家,无非就是些不痛不痒的玩笑话,不过这言语下情欲翻滚,彼此心知肚明。步步为营,小心经营,这份初生的夹杂着好奇与好感的新鲜的情感。两人都在等一个时机,等某一方一个不小心,显露欲望的一角山水,另一方就抓住这个机会进击,凑上嘴去,凑上自己的身体,又是一番云雨。相比那种直截了当、开篇见义的狂热和荷尔蒙,这一次,因为有了些许情感的因素,法国人也会变得稍稍谨慎而避免太过直接冲动。

接着,我俩总是在周末得空时相聚。我年末回国过春节,因为七小时的时差和网络管制,两人的交流并不通畅,往往十几条消息累叠,再等候对方醒来之后回复。这是另一种鸿书遥寄鱼木传情,很有些超现实的美感。等我再回法国,下了飞机,坐上机场火车,进入巴黎市区转地铁,没有回自己家,直接到了她家所在的郊区。她已经在站口等我,我非常高兴,一路上热烈兴奋地讲起这一趟回家的大小趣事,她静静地听,偶尔大笑,这笑声听得我心之所安。到家后,她笑眯眯地捂住我眼,带我到餐厅,待我睁开眼时,桌上摆着两支蜡烛,一朵瓶插的向日葵(她知道我迷恋过梵高,喜欢艳阳般的明黄色),桌子两边摆着白瓷碟和刀叉,一瓶酒架在旁边。她做了日内瓦湖区的一种蔬菜馅饼,煎了几块牛排,调了意面酱汁,可能因为长途航班后的疲乏,那顿饭我吃得艰难。

吃完饭,我实在困乏难耐,躺在沙发上时,开始迷迷糊糊地不能接上话。她突然凑过来贴近说,你不能睡啊,我想你。说完,开始磨蹭她的身体。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她仍然是在情欲的世界里,而我早已往前多走了两步,走入了对她的情感里,我俩,便不再对等,像是一场事后自明的败相。

后来有一次在她家,恰好看到她的电脑上打开的聊天窗口,看到她和她大方给我介绍过的前男友之间的聊天,她对过往的藕断丝连,让我一时不知所措。我镇定下来,以期能静观其变。再往后,我逐渐感受到她对我的冷淡渐增,慢慢见面的意愿也微弱起来,我才真的意识到,她从未真正动过感情。倒是我,过早以为这是一段可以好好经营的恋爱关系。那段时间,我为这事苦恼过很长时间,一时内心深处纠结无比,茫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在自己卑微的爱里,狠狠地折磨过自己。

过了几年,如今来看,其实对方也无可指摘,只是她并不爱我,而我已经爱上而已。


圣雅克之路


不知道什么时候看到的圣雅克之路,这条路林林总总,从欧洲各个角落连绵不断地汇聚到西班牙大西洋海岸的圣雅克埋骨地——圣雅克·德·孔波斯特拉。有的起点甚至可追溯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这条路,因纪念圣徒雅克在西班牙传教而殉死,人们所走出来的基督教朝圣之路,同时也是欧洲第一条文化之路。

去年七月,在计划许久后,我走完了八百公里的圣雅克之路,从法西边境的毕尔巴鄂出发,走海岸线的“北方之路”,然后在Oviedo转入山林里的“原始之路”,直到终点,然后继续奔向大西洋边的世界尽头。一个人落落地走路,似乎不可思议,但其实自在简单,并不需要特别的精神和毅力去支撑,前几日会因为体力骤然消耗巨大而难以吃消。很多人,双脚受尽磨难而血肉模糊,甚至不得不终止的大有人在,而我似乎除了累一点,一路并无大碍,只是脚掌起过一个水泡。我那时虽瘦小,但身体内似乎有一股洪荒之力,在这山野城市里野蛮生存。

如今为了宗教原因而走上这条路的人已极少,但多数都会说这是一趟心灵旅程,不为万世的主,只为自己的一颗灵魂。我在圣雅克大教堂旁领取认证书时,在动机调查里只勾选了“运动”一项,工作人员还颇为诧异地和我确认,我点头微笑说:“是的,只为出来走走路”。我在路上时也尝试去找一些高尚深邃的理由或途中感悟,但回想那些路上时刻,多数时候都在与疲惫和烈日风雨斗争,并没有太多特别。而以行脚的速度,路边风景转换得太慢,慢慢便很少有豁然开朗的视觉冲击,真正看到美景时内心也极为平静,饱满眼欲稍作歇脚就起身,还得赶路呢。到达老城终点时,从左侧廊柱间随着人群走到大广场上,看着蓝天阳光下耀耀夺目的巨大灰白教堂,我还是平静,没有出发时预想的激动甚至泪流满面,只是在荫凉里坐下来看看兴奋的其他游客,以及那些同我一样远途跋涉而来的朝圣者。他们也都静静闲散坐在不起眼的角落,看着这世间热闹。我换了双干净的便鞋,稍作整饰,便出发去找前一天先到的朋友们了。

一路上其实有很多朝圣者客栈,公立者收费极低,但都是上下铺多人间;私立者条件要好,收费也稍多些,但十分合理划算。我自己还背着一个帐篷,有时会在海边悬崖上露宿,在那巨大的海浪声里安然入眠。仲夏的夜晚温良,我已不知我思考了些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只静静地等待夕阳落下皓月当空,然后睡下。但我确定的是,在那荒原上无论我已夜宿荒野多少次,心里还是幽幽地感到孤独,那种远离人类的美妙孤独。

露宿的海边悬崖。

在路上时,看见山谷里晨间的雾,就像是黑塞和里尔克的诗,是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有时走出山岭却豁然望见苍翠冷峻的远山,看见在西班牙难以想象的松杉林,又好像是加州太平洋脊道,是阿拉斯加的寒冬。人在一处,所见却触人念及他所,生活在别处,果真。

我的护照上生日写的八月四号,但实际确是每年的农历八月初十,西历则每年都不一样,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哪天。八月三号那晚住进朝圣者之家,不讲英文的大姑娘用西语叽哩哇啦讲了一大堆后,和周边一堆西班牙人对我唱起生日歌,我被这突然而至的祝福弄得哭笑不得,但也只能大方接受。随后,我把这事好好解释给路上认识的同伴听,等到四号晚上,在餐桌上,他们其中一人敲了酒杯,互相使了眼色后,突然给我唱起生日歌,引得一屋子人都随着唱起来,随后,一个个来贴面祝寿,我尴尬却不能拒绝,一一感谢,朋友们看我的囧样几乎笑翻。后来接着几日,在餐桌上,他们都会奸笑着说,雄,祝你生日快乐啊?吓得我赶紧按住他们求饶,他们却是哈哈傻乐。

路上多数时候都是单调平静,但是下午到达下一个住宿点时,总能遇到先前路上遇到的两三同伴。这时的重聚是最为简单纯粹的快乐,老少男女,都会像孩子一样拥抱互问安好。也会遇到成群结队,哄吵热闹到甚至让人生烦的意大利人,还有传奇般的总是瓶不离手的德国酒鬼(与别人谈论起来,好像大家都遇到过这么一个)。但是很难忘的是路途第三天,我厌倦了走那平坦四通的大道,转而进入海岸边的高山荒原,一路风景极美,偶尔也会看到一两个行路人。但在最后,我却低估了这趟路程的体力消耗,水和食物都没带够,我本来低血糖,一旦稍饿过了,就开始手脚蜷缩伸展不开,四肢冰凉无力,血液都集中供给大脑。在最后的下山路上,我已经无法顺利行走,并开始不自主地落泪,同时又坚定告诉自己要坚持。最后一个缓坡处,我毫无意识地就地瘫坐,浑身轻微发抖,呼吸也颇急促,心里十分恐慌。

海岸边的高山荒原。

几分钟后,一对年长者(英国人和西班牙人)经过,急忙上来询问,知道情况后给了我巧克力、香蕉和一瓶可乐,并建议陪我走下去。我婉谢再三,只说自己可以的。看着他们走下坡时一步一回头的背影,我几乎落泪。吃喝完,基本就缓和过来,便一点一点挪步下山。

路途结束,转途马德里,深夜回到巴黎时,从圣恩谷教堂前那巍峨的金顶和它巴洛克式立面前走过时,平日汩汩不歇的喷泉业已消停,街道阔旷寂静如空城,不习人间烟火。我沿着圣雅克大街北行,经过同名教区,在一街口右转上坡往先贤祠,八月的巴黎夜晚已如初秋凉沁,处处显露某种平衡主义的古典意味,先贤祠的脚灯照得周身的罗马柱极美,朴素不饰奢华。我继续走取圣热内妮亚弗图书馆右侧道,抬眼便见圣母院,清婉寂寥。巴黎以家的旧样貌将我拥怀。离开北京时,不舍。离开巴黎,还是不舍,它的夜晚如此迷人。朋友说我可以爱上任何城市,我不置可否,不管哪里都有可爱之处。只是,远游再远,都是为了更好地回来。

《致圣雅克》

亲爱的

我困住在通往爱你的路上

我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

每一束阳光都像严苛的栅栏

和风轻轻推我

也无事于补

痛苦在每个事物间发芽

它们彼此冲撞

以为能早就密集的幸福

我的眼睛已无法容忍任何细微的季节

一只狗横冲直撞般

夺走了我最后一克灵魂

我的忧愁 由内而外而神形具备

它似有似无 似乎可以名状

就像西天边的最后一抹秘色霞

像自欺可以永久隐藏的秘密

我将像骑士一样出发

消失在荒芜的路上

我要去寻求宝实的无花果和葡萄

这是我和西班牙夏天的共同约定

就像上帝饱含果蜜的应许

我不需要任何信仰

只想要拜倒在你的脚下



*本文照片均由采访对象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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