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中的深夜集市,流浪汉与冒险家的天堂
在广州这个深夜开张的集市里,
食不果腹与日进斗金并存。
摄影并文 | 陈晶
编辑 | 王迪
凌晨一点,广州沿江中路的酒吧街上热闹了起来,年轻人们在酒吧门口停好车,三三两两带着精致的妆容步入夜晚的盛宴。在珠江边清冷的夜灯下,如果你从沿江中路走上海珠桥来到滨江中路,迎接你的会则是另一番热闹场景。
流浪汉薛实穿着印了广告logo的外套,带着河南口音正在叫卖自己捡来的旧物,他的几车“家产”铺满了海珠桥下的人行道两侧,塑胶布上摆着来自垃圾箱与拆迁房的卡地亚手镯,荧光色皮裤,旁边还有两幅马克思与列宁的画像,不停接受着行人的问价。
摊主们起此彼伏的叫卖声,和前来闲逛的顾客们的自行车、电动车响铃声会让你的耳膜迅速清醒。在这个深夜开张,天亮即散的“天光墟”上,你可以用低价买到许多超出日常消费体系外的东西:有点破损的情趣娃娃、已经过期的药,或是各种真假难辨的“古玩”。
“天光”是粤语中对天亮的叫法,墟即是集市,它还有另一个显得更神秘些的名字——“鬼市”。不少年轻人因此前来猎奇,薛实对于偶尔到来的摄像机和记者已经见怪不怪,他更关心的是晚上下雨后还会有多少人来光顾,明天是不是还能吃得上12块一份的盖浇饭,或者,不要像他的流浪朋友一样在街头默默死去。
广州市政协公布的调研报告显示,截至2018年5月底,广州市户籍人口911.98万人,非户籍人口超过户籍人口。
在地图上,可以看到68个不同规模的垃圾中转站。在白天的喧嚣、拥挤之后,被抛弃的和被遗忘的垃圾和旧物来到了天光墟上,同样在这里聚集的还有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们,或是企望在垃圾堆里找到金子的冒险者们。
流浪汉的夜间生意
薛实正在与顾客讲价。
“我不卖了。”凌晨三点的海珠桥上,薛实从一名光头男人手上拿回了自己摊上的一枚戒指。他推测八成是真金的,因为他瞥到了光头男人正在用手机查今日金价。光头还是选择一口咬定价格,“五块,不给我就走了。”薛实摆了摆手,“不卖就是不卖了。”
已经在天光墟摆摊多年的薛实,对这种还价方式早就能见招拆招。如果离天亮还早,他就会多少抬高一些价格,哪怕是多一块钱;但是如果天渐渐亮起来了,也就意味着薛实得收摊了,这时候他也就不得不折价把东西卖给那些来反复询价的客人,以凑够一天的饭钱。
这是在天光墟这个江湖上必备的机敏。薛实收回戒指后,又转头让一位被大家称为“老镇长”的客人鉴定戒指的真假,“老镇长”拿到手里,端详了一会,就开了腔,“你开个价吧。”薛实知道八九不离十了,要价2000,最终以1500的价格成交,“老镇长”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掏了出来。第二天,他告诉薛实,自己把戒指卖出去之后净赚了1000多。
各种各样的财富故事在天光墟上时有传说,或是有人淘了一件宋代的官窑瓷转手上万,或是有人趁墟时几块钱收的唱片磁带以几百倍的价格出手,这也是天光墟常年热闹的原因所在,你永远不知道在下一个摊子上会发现什么宝贝。
在全长356米的海珠桥上,天光墟的摊位在夜间占了一半的长度。这座广州市第一座跨江桥由美国人在1933年建成,在建成之时就有一些走卒商贩在桥上摆摊,被称为“走鬼”。交易者多为附近的穷人,靠买卖废品为生。或是出于基本尊严需要,或是由于买卖的物品来路不干净,来往者们选择了夜晚集市,天亮即散的方式。
海珠桥上的商贩与客人们。
据地方志记载,广州最早的天光墟形成于明代广州城城门以西。清末民初天光墟集中分布在广州长寿西路来初地一带,是旧社会关帝厅人马(丐帮)和国民党警局庇护下的夜间集市。在战乱背景下,从宫廷或是大户人家流出的古玩旧物也常在天光墟露面。
改革开放后,大批人下海经商或是务工,第一代农民工也开始涌入大城市参与基础设施建设,他们带着梦想来到城市,却由于种种原因,其中一部分人步入歧途或是无法再找正式的工作,就会在流浪中来到天光墟。
薛实也曾是一名打工者。1997年他第一次来到广州,找了一个可乐厂做工,因为和厂里领导闹矛盾,他离开广州继续去北京、郑州、深圳等地打工,结果往往都一样:因为受不了厂里的规定和领导负气离开。
2009年,薛实再次南下来到广州。一开始选择在一家铝合金厂,老板要求三个月才结一次工钱,每个月只能领几百块零花。薛实干了几天后受不了厂里的高温环境,趁着下工的空余时间出门去找工。在饭馆里吃着饭的时候,贴身的挎包被人拉开,饭卡、身份证和现金都一概被偷去。
没有了身份证的薛实也无法继续找工作,只能开始流浪。一开始四处捡废纸废瓶子卖给废品回收站,每天的收入不够吃饭,还得去垃圾桶里捡东西吃。后来,同样和他睡在桥底的兄弟告诉他,可以在捡点有用的东西去江边卖,薛实就开始每天深夜在海珠桥下摆摊。
在垃圾桶旁摆摊的商贩。
21世纪初期,初代打工者们面对的是严酷的就业环境。在薛实开始流浪的那一年,30名工人爬上了海珠桥的钢架,静坐三小时。或是因为不满意工厂的劳动合同,或是不希望无故被解雇。因为海珠桥架构容易攀爬,这种“跳桥秀”在桥上反复上演,护桥保安甚至在引桥钢架上抹上黄油状的粘稠物来防止人爬上桥。
薛实则在海珠桥的天光墟中找到了新生活。在江边生意好的时候,他甚至可以一天赚几百元,每个月攒了钱还会寄给家里。捡的东西太多了,他还会送一些给熟客。有一次,他把自己准备送出去的物品装了一推车,跟着一位退休老人走到了小区门口,老人谢谢也没说就推着车走进了小区。“你帮了他们,他们也看不起你。”
与城市的这种疏离感,让薛实显得有些过于倔强。有一次,薛实从旧物堆中淘到了一个古董花瓶,一位退休老人前后在摊子前转了好几次,最终把价格砍到300元。薛实不甘心,客气地笑着让老人“再加点,再加点”。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老人背着手去桥头又晃了一圈,再回来只看见一地碎片。老人不理解,薛实只说“下次要买,趁早吧!”
薛实有自己的打算。他知道老花瓶转手出去以后老人能赚的肯定不止300,他气愤客人把价格压得太低,摔了花瓶,虽然自己损失了300元,但是也让来趁墟的人都知道,“不能欺负我们流浪汉,我们捡的来好东西也不容易。”
在海珠桥上,不同的生活境遇让摊主们选择了类似的谋生方式。七十岁的广州本地老夫妇,有自己的小区房却在房子内堆满了收来的垃圾,子女几年都没有踏入家门;秃头的河南大哥,晚上只带了一筐苹果和碎面包,儿子已经有车有房还在向他伸手要钱;来自东北的大哥晚上生意不好的时候就直接裹着被子在桥上睡下,早晨收摊之前,他吃掉了一盒自己摊上的过期便当。
早上七点,薛实开始收摊。前一天晚上他抓了三个拿了东西没给钱的小偷,所以他得在早上行人多起来的时候尽快收完。七点半摊贩们必须要收完,因为城管会催着他们“老板们快点收吧,我们要拍照交差了。”和几年前相比,城管现在对摊贩们的管理柔和了许多,在摊贩旁边站一站聊聊天,摊贩们也就明白了意思。
在天光墟常客武楷斯看来,这是常年博弈后的协调结果。目前广州仍开张的天光墟只剩下海珠桥、荔湾路、白云、文昌北和海珠中这几处,前三处摊贩多是拾荒者或者无正式工作的人员,贩卖的多是生活用品等杂货;后两处分别集中贩卖古玩和古籍邮票等,摊贩中既有全国各地的古玩商人,也有附近经营店铺的人做夜间生意。原本在人民北路、荔湾加油站的天光墟均已被取缔,其他几处也多次被整治。
淘宝者的天堂
2016年9月人民北路被取缔后,武楷斯专门去人民北路高架桥下拍照“凭吊”了一下。“以前这里沿着桥下能摆出几百米的摊子,那次去看只听着几辆城管巡逻车,挺冷清的。
原人民北路天光墟旧址。
人民北路是武楷斯最常去的天光墟之一。这一位于荔湾、越秀两区交界处的地域属于城管执法的“真空”地带,未被取缔之前,摊贩们常常与城管“打游击战”,见缝插针地摆摊。不少摊贩直接将货物堆在高架桥下,在附近的光孝寺或是六榕寺吃免费斋饭,夜晚出摊前直接睡在桥下或是公园里。
由于附近多有居民区,天光墟散得晚噪音影响就大。在附近开了十年杂货铺的朱大姐早上送孩子还时常看到有人还会在桥下圈起桌子赌博,吆喝声与车流声混杂在一起。最终在附近居民的多次投诉下,人民北路被完全取缔,摊贩们只能流向其他几处墟。
这对武楷斯来说并不是坏消息,他可以更集中地在文昌北、光塔路和海珠桥几处集中地收集旧物。他习惯称自己为“收破烂的”,第一次见他,他顶着一头杂乱的半长发,踩着拖鞋,背后是60块从天光墟上收来的登山包。只穿了单薄衬衣和马裤的他在广州凌晨中微微发抖,除了两块钱一双的拖鞋,武楷斯身上的其他衣服都来自于旧货市场。
这位毕业于华南理工的95后从大学时期开始就对天光墟疯狂着迷,“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把我深深吸了进去。”他用天光墟收来的旧椅子和废报纸堆满了四个室友的柜子和宿舍楼夹角处,在室友和宿管员都受不了之后,他专门租了个老屋子存放这些“宝贝”。
为了适应天光墟的作息,他白天睡觉,晚上去墟附近的麦当劳打地铺,流浪汉们就睡在他旁边的椅子下,“但我一想到一会儿就能去收破烂,就会无比兴奋。
武楷斯在天光墟上收集的旧物。
毕业以后,武楷斯在小洲村运营着一所旧物馆,存放着他从天光墟淘来的旧物。每周二和周六他依然会去天光墟收货,大多数时候他都能收获颇丰,之后他会选择一部分在旧物展览或者朋友圈上卖给别人。
武楷斯趁墟的节奏慢慢悠悠,摊主们也都熟悉这位心性老成的年轻人。他习惯在开始给出一个低价,然后熟稔地说道“可以啦,你有得赚”。如果摊主不愿意松口,他会加一点价格,或者离开后反复晃回来议价。他最得意的收藏品之一,一个搪瓷盘子就晃了半年,最终以150元的价格晃了回来。每个月武楷斯至少会在天光墟花费5000元收货。
三四点在海珠桥趁完墟之后,武楷斯会直接打车来到文昌北。早上七八点,天色大亮后,文昌北路的摊贩们也迎来了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时候。来收货的旧货贩子大多一手拖着一个行李箱,这时候已经坐在早餐摊点的塑料板凳上开始喝早茶。大爷们拿着手电戴着老花镜把花瓶铜币凑到脸前,商贩们则指着自己的东西报出各个朝代和时期,来者大多希望天光墟的一些传说一样,在此淘得古宝。
江湖上的一些传说得到了当事人的证实。杨烨在天光墟上淘来的宋代黑釉堆塑龙纹罐现在躺在了广州国家档案馆中。这位本职是警察的收藏玩家见证了文昌北的变迁,在90年代文昌北古玩市场的名气吸引着不少北京、天津的古玩商乘火车前来贩货,“不需要太有眼力就能淘到好东西”,但随着近几年识货和淘货的人增多,真货越来越难淘。
假货贩子一般有一些共同特征,杨烨称他们为“白沙烟”小部队,这些商贩常用白沙烟的纸盒打包“文物”,据杨烨了解,部分白沙烟与这些假文物来自同一个小镇,假文物厂就直接用白沙烟纸盒打包货品分发给全国商贩。现在广州本地也有了不少做旧瓷器的小作坊,作坊老板们将来自景德镇的新瓷器和北方的仿青铜器做旧后卖给古玩贩们,接着这些“古玩”就出现在了天光墟的地摊上。
有完备的鉴赏知识是在天光墟淘到好货的必要条件。杨烨前不久刚到手一件海兽葡萄纹青铜镜,回去的地铁上就查文献看了两小时,最近他正在考虑申请读历史系硕士;喜欢收集唱片的杜福棣为了了解老唱片的过去,常请一些年过半百的唱片爱好者吃饭,听他们聊鉴别唱片的方法,不过“大家都会留一手,要学真东西还得自己看书和趁墟实践。”
在这些布满灰尘的老物件中,淘宝者们找到了和自己生命历程呼应的柔软瞬间。十几年前,杜福棣还是广州国际造船厂的一名安全员,在一次高空作业中不慎摔落,导致脊柱错位,半边手臂活动不了,语言表达也变得不通顺。病退之后,杜福棣把郑智化的《水手》听了一遍又一遍。偶然一次夜间散步发现了天光墟后,他开始收集年轻时想得而不能得的各种磁带与唱片。
现在,他在天光墟淘来了近千片黑胶唱片和磁带,一部分堆在自己只能放得下一张床和一个柜子的出租屋里,一部分运回了老家。为了晚上听黑胶不打扰家人,他一个人住在拥挤的出租屋,将唱针轻放在唱片上,看唱盘缓缓转动起来,“那是我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
消失的与留存的
陶街的老唱片店。
黄姐也是一名黑胶唱片爱好者,她在陶街经营着一家不到十平米的黑胶唱片档。80年代当她和男朋友谈恋爱的方式之一就是去天光墟淘黑胶唱片,她指着腿上的丝袜,“十年前他两块钱一条给我买了一百条,现在还在穿。”
上世纪80年代初90年代末,陶街从一些“走鬼”开的档口,发展成在广州甚至东南亚都有名的唱片、二手电器交易市场。黄姐那时候还市场看到外国人来拿货,“我们每次从批发商那里都是一车一车地拿货(唱片),还不够卖”。
“现在男朋友成了老公,生意却远没有十几年前好做。”黄姐见证了从黑胶到CD、卡带再到数字音乐的时代,1998年,中国国内的最后一条黑胶生产线关闭,在天光墟上见到的黑胶唱片货源也越来越少。
“陶街不仅是是广州的一张名片,更是一代人共同的记忆。”2014年新陶街电器城因消防原因被关闭,原本大厦中的一些商户流向老陶街或是星玺广场,甚至有一些人关闭了档口,继续回天光墟做“走鬼”。在黄姐看来,虽然来逛陶街的人依然很多,但是生意不如以前,主要还是靠老顾客。
广州的旧货市场近几年或关闭,或转型。汇升小五金电器商场目前的店面大部分都处于出租或关闭状态,目前营业的几家也主要出售新款电器音响等;陶街上还在卖旧唱片的店面仅剩两家;大沙头旧货市场在以前大量出售香港或者国外走私回来的“洋垃圾”,但在走私监管趋严后,更多的国产山寨货和国内二手货出现在市场上;2014年,荔湾路旧货市场被关闭,卖了八年旧货的铺主在离开时说,“旧货市场的好时光过去了。
在文昌北摆摊的古董商贩们。
不过,旧货交易的需求一直存在。2015年文昌北华林玉器附近天光墟被取缔后,华林玉器商会秘书长李廷新每天都能接到要求重开天光墟的电话,这些电话来自周边商铺和摊主,有铺主直言天光墟关闭数周“店铺生意掉了一半。”
这一位于康王路、长寿路交界处的交易市场附近有不少玉器商铺,这些九点以后才开铺的店较少受天光墟噪音影响,却依赖天光墟带来的客流,不少买主早上逛完墟之后白天继续在店铺买货。
华林玉器商会负责人傅根生在接受媒体采访中说道,保留华林玉器天光墟是情怀,更是对广州地道的广府文化一种传承。不少经营古玩店的老板和收藏玩家对古物历史背景和文化内涵都颇有研究,广州本地不少文化大家如历史学家朱杰勤,古文字学家容庚也在散笔著述中提及过在天光墟的经历。
被取缔几个月后,文昌北天光墟又迎来了“走鬼”们的叫卖声。
“天光墟的核心是人,只要这些人还在,天光墟就不会消失。”武楷斯每次听朋友说起最近某处的天光墟又被整治了,他都明白有一天摊贩们还是会再找地方,无非是在离市中心更远的地方,或者离开广州这个城市,选择另一个。
薛实也曾经想过离开广州,在人民北路等几处天光墟被整治以后,更多商贩来到了海珠桥,这让原本能卖50的包现在只能卖10块。在一个生意一般的周六,他从晚上11点摆到早上7点只赚了不到100块,坐在沙县小吃四块钱一碗的炒面前,他说,“其实去了别的城市也一样是流浪,广州我已经呆习惯了。”
喝完两瓶啤酒之后,薛实收起了喝完的啤酒瓶。门外的清洁工人把昨夜这个城市的垃圾与嘈杂都倒进了垃圾车里,准备运往垃圾站。在那里,他们会遇到像薛实一样从天光墟赶来的拾荒者,将推车放在一旁,在垃圾堆中挑拣出明天的晨光。
(文中薛实、杨烨为化名;陈瑞祥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