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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癌症降临村庄,无人逃得开宿命

金何 湃客工坊 2020-02-04

穷富别生病,尤其是癌症。


文 | 金何

编辑 | 刘成硕



泛着冷光的房间和她近乎蜡白的脸色交相辉映,躺在小旅馆里的第三天,闲下来的严大娘有些不知所措。时而蜷缩起双腿,时而又用力舒展开,嘴里还一直咕哝,返潮的屋子霉味重死了。

“俺想出去走走。

搀扶着她下了楼,儿子严振军松开了手,紧跟在后。东边院墙外,那栋原本是乳白色的县肿瘤医院大楼,风吹日晒多年后,此刻坦露着它泛黄的上半身。跟娘一样的人,都被它吞在了里头。

这小旅馆15块一个晚上,便宜。前天刚来时,严振军扫过一眼县肿瘤医院护士站柜台上的日清单,床位18。倒不是为了省三块钱,关键是娘受不了病房里那股味道。活了六十七年,这是她第一次跟医院打交道。

只要不耽搁烤电(注:放疗)就行,医生们并不强迫她住病房,除非是以后还得输液(注:化疗)。

不识字的严大娘,对烤电和输液之间的关系半知半解。这两天躺在小旅馆返潮的床上,听着隔断间另一旁屋里不时发出的呻吟,脑子里似乎只有“隔食病”(注:食道癌)仨字了。身子一天天萎缩,直至变成一具干瘦而枯黄的硬腊肉,她不是没瞧见过村里得这种病的人。去年冬天,严大娘还看望过本家里得病一个嫂子。如今,那嫂子坟头的花圈都腐烂得没了。

你瞧村东头俺那个沧瑷大娘,跟你岁数差不多,不也是得的这病,现在还下地干活,身体好着哩。这三天里头每到饭点,瞧着对面只发呆不吃饭的娘,严振军就得跟她唠叨一番。

“人家那是假的。”听厌了,严大娘也会反驳一句,继而勉强把眼前那小半碗米粥喝掉。一块一碗的小米粥色淡如水,谁知道卖家用啥时候的米煮的。纵然如此,她也不舍得倒掉。一进医院,就得拿钱夯哩。她几次三番跟严振军絮叨,“恁那个走了的大娘,瞧病毁了二十来万。”穷富别生病啊。

严振军这段时间一直用手机百度。他想知道,为啥那个大娘能彻底治好,而别人治着治着就没了。村里得这病的不在少数,不夸张的说,闭着眼在村里随便进一户人家,要么自家有病人,要么本家和亲戚家有,要么自家和亲友家都有。不分性别年龄,也没有亲疏贵贱,在这片土地上,癌症就像一团黑色的浓雾,弥漫开来,浸润着每个人。以前听说谁得了癌症,他还不免唏嘘一番,现在都习以为常了。

真与假,那是村里人的叫法。再没文化,严振军也听过良性和恶性肿瘤的区别。可惜划拉半天手机,也没查出更多的内容,倒是推销药的人不少,有几个介绍的很好,还有具体治好的病例,身份证和家庭信息都有,看着很真。他看得都有些心动了,可不免又想起,护士们驱赶发广告者的一幕。

花花绿绿的广告纸娘是随手就接,她不看,攥一把在手里,台阶、花池旁、路沿随走随坐,放屁股下当垫子。门诊崔医生看见,笑着说这广告纸有了用武之地。

崔医生,县北任村人,瘦矮的身子加一袭白大褂,精干的很。说的很直接,食管上至少有两处病灶,不能手术了。早半年查一下,也不至于捱成晚期。

严大娘走得很慢,她左右看看,胡同里并无一人,一排排的砖瓦楼房,被各家各户改造成一间间的“鸽子笼”,供瞧病的人住宿。路灯亮了,医院西门口临街的人行道上,小贩们支起了临时桌凳。步履蹒跚被搀扶着的病人,拎着饭桶插队抢前却又不知道买什么饭的家属,被遍地塑料袋和一次性筷子包围,又夹杂了车流、叫喊、以及小饭摊的揽客声。

“二蛋给他媳妇在手机上弄捐款,你瞧瞧有多少钱了。

“30191,已经弄罢了。

二蛋爹二十年前就因肝癌去世了,现在他媳妇才25岁,又得了宫颈癌。命,命,天官定。逢初一十五就烧香的严大娘,对此深信不疑。想想自己快七十了,和二蛋媳妇一比较,内心似乎又有一点超然。

她不知道如今的年轻人是咋样耍手机的,只是新奇这个小方块里,还能整出钱。“要不你也跟里头给我捐点钱?

严振军有些哭笑不得。二蛋才25,而且上有老下有小,他是真没钱。咱家你三个孩子呢,有钱给你瞧病,甭操心。他以前在手机上看到过,有很多诈捐的人。但严振军觉得做人办事就该有一是一。再说,要是盼着捐钱,那说明不是好事。

上个月在微信群里看到筹款链接时,严振军也捐了20块,当时娘还没查出病。转眼间,他也从工地赶回来进医院了。



抵近腊月,严大娘便整天扳手指头数算着回家的日子。眼瞧着要过年了,这要是在前几年,十一月开始,她和老伴儿俩人,就要忙得四脚朝天。严大娘和老伴儿老严以豆腐起家,养大了三个儿子。每个清早,都能听到老严“换豆腐”的清脆而悠长的吆喝声。

严豆腐也是石匠,个儿不高,身体却皮实有劲儿,百斤重的大石,扛抬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六十岁以前,农闲进城打工,冬天做豆腐。忙忙碌碌一年,惟有黄烟和烧酒能解乏。忙了大半辈子,临老却患上了轻微脑梗。行动迟缓,说话也渐渐前言不搭后语,一顶蓝呢绒的帽子戴成了紫黑色,就是不让老伴洗。年轻时就倔,现在更是几头牛都拉不动了。

严大娘索性不再搭理他。傻就傻吧,知道回家,傍黑能听到他在院子里喝稀饭的声音就行。于是严豆腐整天里揣着他那根黄铜烟杆在村里四处勾留。小辈们给他烟卷抽,他拒绝,说是纸烟抽着没劲儿,还一再央求年轻人外出做工时,给他踅摸踅摸哪里有黄烟叶子卖。

满村都在传严大娘有了病,严豆腐却还蒙在鼓里。有人背地里问,他还直不愣登答一句,没有的事。有一天傍黑,严豆腐晃晃悠悠进了家,一身的泥土,脸上也蹭的满是。后来才知道,他跟另一个老头喝了一斤多二锅头。很快,老婆得了癌症,老头还能喝得下酒的闲话,就传遍了全村。

严大娘吞咽时早有异样,可因为有老胃病没放在心上,也没跟家人提说。老大老二皆在外做工,老三虽在家,可也只能勉强顾好自己。说起来三个儿子,她最放心不下小的,不仅因为他为小,还因老三有胎带的眼疾,近乎于瞎子。严三儿小时学习很好,人也聪明,不过眼睛看不清,闹过不少笑话,也时常被玩伴儿们捉弄。

勉强上完初中,为了今后有个糊口营生,严三儿像千百年来的瞎子们一样,师从邻村一位全瞎的老人学算卦。生计有了着落,严大娘又张罗着给他娶媳妇。房子,严豆腐也早给他盖好了。本地姑娘没人愿意,就托人从辉县的南山地区说成了一门亲。但很快村里就泛起了一水儿的唾沫,说是年轻人在镇上的发廊里见过这姑娘,做过那种事不要紧,关键是脑子也不够灵便。

如今,严三儿的两个小孩都已上小学了。有了后,按说严大娘该是带着孙子们享清福了,可还是整日在田地里刨挖着。年轻人都扔地,她忙着拾捡。

秋末到冬天,除了定时去庙里,哪儿唱戏说书也不去瞧,一心埋头拾掇旱地,为明年的春播做准备。山坡地只要有雨水,收成也不错。去年光是芝麻,就收了二百来斤,这让她干劲更足了。三儿家况不厚,能给他多攒点家底儿,就多攒点儿。严大娘就像一只工蜂,除了采蜜还是采蜜。

自从来了县医院,她还一直向老大唠叨,要不是生病,关爷印那块地就能拾掇完了。关爷印在村东山坳口,地中央一块四四方方的巨石有三五米高,老人言说是老关爷的大印丢在此间化成了石头。地是严大娘转接村里的,因为路不便也无水渠,那大石也碍事,都不愿种。她立冬后才跟人说好,除草、修路、垒岸豁,着实忙了一番。

胸肋间和后背渐生刺疼,让她误以为是累的。严大娘找了村里药社的闫医生,没明说怎么难受,只要了几贴膏药。

邻居奚她,拾掇一冬天地,还不抵年轻人在工地干一天活。本意嘛,无非是觉得她不用这么拼了,听者穿耳一过就成。严大娘却入了心,接连几天爱搭不理,傍黑也不坐一堆吃饭了。不就是在笑话俺家三儿不能外出嘛。有了这情绪,严大娘干起活来宛如赌气。只到十一月二十左右,咽饭感觉噎得更甚,都快咽不下了,她才慌了。

医生李没等她说完,就建议她去镇卫生院做胃镜。镇东头医生李的诊所,可都是村里有了大病的人才来抓药的,如今他都撵了,严大娘明白了八九分。



胃镜和胸透结果一出来,镇卫生院就催赶着严振军赶快办入院。他的感觉,就像爹点着了黄烟,把烟杆杵进心里,烟熏火燎一般。娘虽然耷拉了脑袋,但表面上也没觉得有啥大异样,严振军忙着办各种手续,她还在走廊里转,不时探头到病房里跟人搭话。寒冬的病房居然热得要出汗。

等严振军拎着捆红薯粉,搁在放疗孙的办公桌旁,已是第三次带娘入院了。有个姓赵的男医生,主刀的,本镇里赵关村的,村里凡是去瞧病的,都拿他当熟人。而放疗科的孙主任,恰是赵主刀的老婆。这,都是严振军从那位过世大娘家打听来的。

过世大娘的老伴儿,堂爷经见过这事:“不塞俩钱,人家会尽心给咱瞧?

“俺娘她只烤电,不用吧?

他很快后悔了。严大娘不住病房,只按时到医院烤电。前两次住院的治疗中,放疗孙基本没露过面,即使碰见,也没询问过严大娘的治疗情况。而严振军很快发现,放疗孙对其他病人嘘寒问暖,有个青海的男病人,她还跟对方拽上几句不标准的普通话。“我瞧见她往车里塞奶和香油哩,一大堆。”娘偷着跟严振军说过。

粉菜是自家下的,送点东西,肯定比不送强。严振军原本想送一箱纯牛奶,娘说送粉菜就好,这是自家做的,他们稀罕。“一斤要卖七八块哩,比奶贵。”这样求医生,还不知道治疗结果会是啥。无助的严振军思量着,让三儿算算,看看娘是否躲得过这场灾。

严三儿算卦不出摊,都是上门。五月时,有小庄村一家来算。那家主妇才四十来岁,病势很猛,手术前医生就说结果好坏未知,果然手术后出现合并症,瘫痪在床,医院不收治了。算的结果也不好,躲不过今年。这家男人做施工员,有点积蓄,听了严三儿话还不死心。他又跑到村北三四十里地的山里,求请那位远近闻名的明白人禳治。

明白人是个老妇,村里也曾有不少人去求算过,不用开口,就知道来者所为何事。施工员家里不干净,她只要亲自去一趟,女人的病就会好。明白人言之凿凿,施工员也深信不疑。把明白人请到家里,有人说花了一万,也有说三万的。秋前,女人死了。

其实三儿以前就算过,娘的八字行到今年就不好。

红底白字的横幅已经褪色,严振军两个月里进出镇卫生院十多次,硬是没注意过消化道肿瘤免费筛查这几个大字。

现在说已迟了。第三次入院,检查后发现癌细胞有向肺部扩散的迹象。放疗孙建议配合化疗,可严大娘的身体已经垮了。早年里做豆腐,吃饭不定时,和老伴儿严豆腐一样,胃如同破筛子,漏饭漏水。红薯本是村里老人的至爱,他俩却不能吃,死面饼也吃不了。再加上放疗的摧残,她连西门外那碗小米粥都喝不下去了。

严振军试图相信划拉手机时所看到的一些内容。为此,还在微信上跟自称是北京一医馆里的工作人员联系。不过开口两千元的挂号费,又如一拳把他砸回了现实。严振军知道堂爷的儿子曾上北京抓过药,一说之后,哪晓得堂爷一脸幽幽的神情,要是管用,你大娘还会走吗?再说,当时是去正规的大医院抓药,那挂号费也才一两百啊。

在医院,严大娘追撵到病房,也要看看别的病号用的啥药。有的是玻璃瓶子,有的是暗色塑料袋,还有的是用针管在推。她不清楚为啥自己的治疗,每天只要几分钟就结束了。疼痛感没什么变化,但间或出现的剧烈咳嗽,让这个女人有些招架不住。

她对放疗孙越来越有意见了。有一个病号告诉她,暗色袋子里的药,神着呢,还得避光。严大娘一开始将信将疑,挨个病房暗中观察下去,发现如果袋子不是暗色的,护士还会专门找个黑色塑料袋套在外面。时间久了,她跟好几个病号都混熟了,有一个湖南人,女的,听不懂说啥,就用手比划。嗯嗯啊啊的,倒也能理解个八九分。她们,把那暗色袋子里的药比作“灭草剂”。药效像除草一样,能把癌细胞统统杀光。

终于,在傍黑吃饭的时候,她郑重其事的跟严振军商量,我看好多人都在用灭草剂,那药听说很管用,为啥不给我输?我明个儿得问问那姓孙的娘们,她是不是就没给我正经治?这样拖着治,她能多挣钱!

严振军差点把刚喝进嘴里的小米粥喷出来。他本以为娘四处转悠,就是聊家常,谁成想还聊出事来了。虽说一开始并没有瞒她,可病情加重的情况娘并不知道。再者,放疗孙也明确表示,只要身体允许,就会立刻给老人输液。你怎么还急上了呢?

娘哎,你光去打听那药管不管用,可却不知道,输上那药,把人身上的好细胞也杀死了。治,身体顶不住;不治,更顶不住。他欲言又止,一口吞下包子的同时,一股直冲眼眶的热流,也硬生生给憋回去了。

“人家孙医生一年治多少病人哩,咋样用药心里有数,甭急。”他忙不迭地挤出笑容,一边还劝着娘赶紧把粥喝了,凉了不好。

严大娘恼了,摔下筷子直咳嗽:“慢慢治,有钱吗?



院里闲置许久的瓦黑色小缸,以前没少用来腌酸凉菜。年一过,沙尘借着风四处弥漫,树杈子上吐绿要在三月,这时节除了麦地,四下里都还是干枯龟裂的土黄色,宛如被扒光了衣服的老妇人,没半点绿气遮羞。

“又到大长春天了。”每年,严大娘的这句话会定时说起。

严振军模糊的记忆里,老院南墙根下有一块紫褐色的石板,往年抵近深冬,就被搬进小缸,压在其身下的,是快冒出缸沿的萝卜缨子。切碎、撒重盐、石头压实,待转过年,便是一家的下饭菜。有的人家用大缸,能吃一年,但最短也要吃到阴历四月,茭瓜结出来,正好接上茬。

这习惯延传了多久,连严大娘自己也说不清。她只记得小时候在生产队,所有东西都是定量分配,家里连萝卜缨子都分不了多少。酸凉菜不够,春天里的香椿补齐,记得有一年还吃过扫帚莠子(注:一种编扫帚的植物)。

严大娘年轻时就听说过,吃酸凉菜就会得隔食病。那时毛主席还活着,瞧病不掏钱,而且谁不知道,外庄里一个老头,还被拉到北京做的手术,后来又活了一二十年哩。

躺在小旅馆的床上,她嘴里一直絮叨着。严振军半听半嗯,手机发出的那点亮光,刺疼的不仅是双眼。他摁出“林州食管癌高发”,显出来的信息多如牛毛。说啥的都有,有说是酸凉菜惹的祸,还有的说是直接喝淇河水导致的。严振军不以为然,其他村子地势高,喝淇河水不假,可自己村里家家有机井,咋得癌的还这么多?他心里大约摸算了下,村里连死加新得病的,光是这一年就差不多有一二十人。

“周总理也是得癌死的,他也吃酸凉菜了吗?”这话不只严大娘会,村里其他老人也用这话。“周总理得的不是隔食病。”严振军刚想反驳,娘又直插道:“恁这年轻人现在都不吃酸凉菜了,咋这病还一直有哩?

他无声了,其实严振军的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医生。放疗孙先前告诉他,烤电不行了还有化疗,就是到晚期也有靶向药,有的是办法。严振军瞧见过病人吃,听说一粒都要好几百块。

表哥来电话探问严大娘的病情时,声若洪钟,直言看开,生病了就安心瞧。临了,他还是不忘冲严振军埋怨一通。老辈人不舍得吃穿,这病都是经年累月耗出来的。严振军知道,用村里人的话说,表哥是一个会吃的人。五十出头,就不做工了,每天扛着鱼竿去淇河边。表嫂在县城看孙子,家里就他和八十多岁的老娘,每天不吃重茬饭,变着花样的做。

放疗孙的叮嘱倒是和表哥的话一致,回家歇着就多吃好东西,否则免疫力跟不上,就甭想尽快治疗。可儿媳们变着样的做些菜熬点汤,躺在炕上的严大娘又不领情。严振军怕她闷,要把电视搬进里屋,她拒绝。没人整天陪她在里屋坐着,饭点前她就冲外面吼喊,要吃小米焖饭,喝干萝卜片杂豆面汤。严振军嗫嚅着说孙医生让你多吃新鲜青菜和肉蛋,这样身体才好得快。

“她的话是圣旨啊?我待见吃啥吃啥,恁都甭给我做主。



三颗,放在一个密闭着的小塑料瓶里。严振军接过堂爷递来的大烟壳(罂粟壳),在想放在哪儿不会被娘看见。大烟壳是另一个堂姐给的,转了几手,谁都闹不清。熬大烟壳水喝,止疼,这是老辈人传的。不过堂爷的老伴儿后来没喝,生命里最后一个月,吃的是医院开的止疼药。有备无患,元旦后,严振军天天思虑着疼起来咋办。

严大娘在床上怄了几天,实在憋不住了,先是站街门口,后觉无趣,又慢慢溜达到胡同口。有时远远瞧见谁,又缩回去。一身厚棉衣筒着手闲站街,毕竟跟扛着䦆头穿门过巷不一样。“生病又不是偷着来的,咋不能说呢。”见了街坊们,不少人想打听却欲言又止,她挨着解释一番,心头的那道坎不几天就被慢慢踏平了。

她想去村东的庙里烧香,还让老三找了黄道吉日,生病之前,这是她最大的爱好。严振军拦了,一来他更信医生,二来他觉得在各神祗前下跪磕头是浪费体力的事,娘刚缓过劲,应该继续保持才是。“你知道啥?我只要心里高兴了,身体才会好。

庙在村东北角的山根下,早年只供奉一尊观音,依山凿一石洞,壁上刻神像。村里老人说,他们小孩的时候这观音就有了。如来佛、老关爷和龙王,那是近二十年内才修建的。每年春天的庙会,严大娘都会参与到看庙和做大锅饭的事务中。三四年前,村中有一好事者老头,说在庙左侧的山根下,有一猴头,宛如孙悟空。一圈募钱募粮后,只半间屋的孙悟空庙建起来了。请神开光那天,严大娘忽然在满是碎石和尘土的地上滚来滚去,嘴里还念念有词。老头老太们皆匍匐跪倒在地,说这是大圣显灵了。每到过年,不少年轻人都来看这山根下的半间房,像瞧西洋景一样。

严振军没辙,过去都忍让了,现在只能更顺着她了,就像面对爹同样束手无策。严豆腐不去庙里,不待见掺和这些事。他的黄烟杆有时伸在村口,有时又杵在大队门前的广场。好打个牌,四五个老人往往玩得唾沫横飞。

自家屋里的,有些话严振军不好向她开口。况且,媳妇已一再跟他说另一件事情。过了年,咋样照顾恁娘?她可不是光有你一个孩子。就是屋里头的不提,严振军也会找机会主动跟爹商量的,他即便再想多照看照看娘,可自己也有三四口子要养活。不去挣钱,拿啥瞧病?

虽然有新农合,这一个多月的瞧病都是严振军先出的钱,但报销后算算,也没花多少。他只担心屋里头的那位不依不饶。

腊月二十五,都聚在老三家蒸馍。严振军拿出各种单据,又把住院和吃药的详细情况告诉了两个弟弟。二弟媳打断他,过年忙轰轰的,年后再说。严振军如鲠在喉,二弟家新盖的高门大屋,不使钱,咋建起来?

每回到医院放疗,严振军都能见到,病号一脸麻木地躺在床上,内心在想什么不得而知。旁边的年轻人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手里都捧着手机。一下子不握老䦆把子,苦闷的可不止娘一人。她好歹有个烧香磕头的精神支柱,真要是折了,心还不塌吗?现在身体缓过来了,或许跟这个也有关系吧?然而严振军又心知肚明,才好得差不多年后又得去受罪,一切才刚刚开始。

穷富别生病,尤其是癌症。这是上岁数的人常挂在嘴边的唠叨。然而,癌症、钱、家庭、亲情关系、生活观念、死亡,它们错乱交织在一起,组成一个被本地老人笃信的叫“命”的神秘力量,无规则地向一个个家庭猛扑。理清它,自尊而坦然的面对人生的末日劫难,对病人和家庭而言,很难。

阴历二月底,放疗孙最终还是撵走了严大娘。县医院已不愿接诊,严振军在无奈和慌乱中办理了转诊到市医院的各种手续。如娘年前所愿,医生开始给她大剂量的输“灭草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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