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嵩山脚下的登封,窥到了一个叫做小东的世界的一隅。
因为是一人出行登封洛阳两地,为节省时间,我报了旅游团。这是一个东北老年妇女专门团,大概是因为大巴有33座,而她们有三十个人,所以旅行社就派我来填座位。
我一身户外戎装,夹在一群花花绿绿的阿姨中间经常会有些发懵。从洛阳到登封一路不到两个小时,我被阿姨们投喂了瓜子、松子、地瓜干,还被鼓舞着站起来唱了一首流行歌。唱完后,有位阿姨抚着双手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坦率地回答说刚刚离婚。瞬间大巴上的热闹气氛被冻结,三十双眼睛的目光像是被刺痛了一般开始四处游离,我本来有些恶作剧式的畅快,但是随后被轮流坐到我旁边安慰我的阿姨们搞得有些崩溃。
最终在下车前,我寡不敌众,找了个理由脱团,独自在登封逛一逛。登封城市不大,有着中原城镇的黄土气,高楼和老式住宅相互交错,诉说着在日新月异的价值观对中小城市的冲刷。唯一与众不同的,就是登封的大小商铺,总和少林寺挂上那么一点干系。
比如我团购了捏脚的那家足疗按摩店,名字叫做“金刚指”。
它坐落在登封市中心居民区的一隅,左右邻居分别是小卖铺和彩票店。邻居的寒酸衬托出它的雄伟奢华,硕大的招牌上画了金灿灿的手指头,霓虹灯串组成鲜明大字——“金刚指足浴城”,鎏金的门脸下配着穿红旗袍的迎宾姑娘。我在楼下有些微迟疑,这是个正经场所吗?我那团购套餐才49块钱,套餐的隐藏项目是仙人跳吗?就算不被仙人跳,被大力金刚指捏了,我的小细腿还能继续直溜溜地走路吗?会被捏出橘皮组织然后被按住强制购买少林神油吗?当此时,我看到两个穿着碎花背心大裤衩的阿姨从里面神清气爽地踱了出来,才生出勇气进了店,毕竟大妈检验过的地方大多不赖。
果然,金刚指足浴城是一家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足疗店,虽然每个包房都装修得像KTV,但是只开展足疗项目,靠捏脚修脚治疗灰指甲赚钱,并不涉足其它。全店除了门口的迎宾姑娘外,没有一个女性,清一水二十郎当岁的光头小哥,让人有种闯入男生宿舍的错觉。
进去之后说明来意,前台的光头折腾了一会终于兑好团购,解脱一般喊到:“套餐一位!”
马上,从二楼快步走下一个光头小青年。他穿着店里的按摩服,窄脸圆眼,脑瓜皮剃得发青。看到我以后,稍一弯腰,做了一个少林特有的单手拜谒的动作,有点害羞地示意我跟着他上楼。我心想,这手势,完蛋了,金刚指怕不是有点正宗。
光头青年带我来到一间包房,示意我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来。他又作一次拜谒,程式化地对我说道:“姐你好,我是12号小东。您这个项目是套餐项目,泡脚,按摩背部,按摩腿脚,再修脚,时长一个小时。我们这有电影您可以看看。有花茶或者雪碧,您也可以选。都免费的。”我说:“这么超值?!”他微微“嗯”了一声,便出去了。
不一会,小东端着一个木制泡脚桶进了来,轻轻放在我脚下,手伸进水里画了个弧,抬头对我说:“姐,试试水温。”
我把脚伸进去,顿觉有些烫,但却扯出一张笑脸对他说:“正好正好”,然后一狠心把两只脚都塞了进去。热水瞬间侵袭了神经,两只脚似乎已经不再属于我。我只能安慰自己:一会就凉,一会就凉。
小东看我没提出意见,顺利泡上了,神情稍有放松。天知道我挨烫,为了就是他这一刻的放松,我的社恐症状逐渐变形为了圣母心,看不了别人受挫。但为了张弛有度,我有时会故意去扮演高冷决绝,一如我进到这家店的时候。果不其然小东对我说:“姐,你是当兵的吗?我觉得你特别酷。”
他把一个冷笑话表达得如此朴素冷静,让人觉得很有趣。但我在来的路上被阿姨关心得有点过度,迫切想休息一会,所以还是不说话,冲他点点头,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我听见他小声说:“姐那你休息一会,水凉了就按个铃。”异乡,热水,安静的空闲,不那么糟。头有些沉,很想睡去。
迷糊中,听到楼下在敲钟。还没上过少室山就先在足浴店里听了钟鸣,我按捺不住好奇,擦干脚穿上拖鞋走下楼,发现店里三五客人正望向大门外,我也朝外一望——
小东和另外两个剃着青头皮的青年,正身着武术服,在店门口作表演武术,背景音是屠洪刚的老歌《中国功夫》。
这是我见过最随性的表演。三个人并未排成队形,甚至都没有统一动作,看上去是各自想起什么就做什么,偶然一踢腿,偶然一打拳,偶然一转身,和歌曲节奏全然无关,似乎只和心情有关。歌曲结束,三人回到店里。小东看到我在一楼,害羞地对我笑,示意我上楼去。我跟着他回到房间,把脚伸回盆里,心里骂了一声:娘的还是这么烫。然后我抬头看见小东提了一壶热水进来,开心地看着我,问:“姐,加点热水?”
小东的背部按摩环节只进行了两分钟就被我叫停了,实在吃不住少林功夫的蹂躏。我问他功夫是哪里学的,他害羞地一笑说:“武术学校。”我问他是那个当地挺有名的武术学校吗,他点点头。我顿时来了兴趣,求他好好讲讲学武术的经历。小东脸上微微红,倒并不拒绝,认认真真地跟我讲述起来。
小东是河北吴桥人。家在农村,村里有送孩子去学杂技的风气,也有学有所成年少成名去外国表演的,回村的时候就穿金戴银、买车盖房。可是小东的父母不好这口,他们在镇上的养鸡场里工作了半辈子,希望儿子能在气味芬芳的空调屋里当个白领,于是铆足劲供小东读书。谁想到小东不是读书的料,初中毕业后没能考上好高中,能够收他的那家高中,本科升学率就是零。家里人眼看读书的路走不通了,便自我安慰着,村上那些上了大专的最后也都干了小商小贩,这学白念,还耽误时间。他们想让小东去学汽修,但是谁知道小东坚决抵抗,他举了知名河北演员王某某的例子,对父母说:“我要当武打明星。”
其实小东一开始就错了,王某某不是武打明星,他是个谐星。
河南和河北中间隔着黄河,本身就不丰沛的黄河挡不住年轻人的梦想。小东父母筹措了万把块钱,把他送到了这家全国名声最响亮的武术学校里。但是全家人对学校专业不甚了解,加上小东的身体素质一般,没有受到老师青睐,导致小东迷迷糊糊地错过了武校最有前途的散打专业和功夫专业,最后仅是本着能上电视的愿望,选择进了武术艺术表演班。
小东便在这个班级里学习成长,少数时间学学武术招式,少数时间学学文化课,还有少数时间学学舞蹈,多数时间在宿舍打牌睡觉。每天五点起床跑操让人心头一痛;月复一月,看着散打班和功夫班的男同学日益精壮起来,而自己的胸肌似乎尚未发育,又是一痛;年年看着优秀班级和学员参加春晚,身体条件好的被挑走去当明星武术替身,露脸的机会全然和自己没有关系,再是一痛。三年之后,小东的痛终于到了终点,他毕业了。背着包裹离开学校的时候,他收获的是一群各自改行的同窗,和几套不能降伏小偷的拳法招式。
小东早已忘记了演员梦,他和一个同学经师兄介绍,来到这家店里干按摩。面试那天他给老板耍了一套拳法,老板很爽快地要了他,并且要求他剃成青头皮,每天三次在店门口表演少林功夫。那会子在门口和他推手的就是他同学,单腿站桩的,就是他的师兄。
我说,好不容易学了功夫又改行,感觉有点可惜啊。小东抬起头认真地说:“我们这都算没改行的,起码还能用上。同学好多都在干快递。”我问他,是不是比别的按摩师工钱多点,他害羞地笑了笑说:“包吃住。”我好奇地问起他伙食和住宿条件,得知店里统一开灶,一般是一锅炖菜或烩面,逢年过节做点大荤,住的则是八人一间上下铺,条件差强人意,好歹不用风餐露宿。小东对他求学经历之外的事情没什么交流的兴趣,很多时候我问了问题,得到的只有害羞的笑。我接着问他,是不是我问得太多很没礼貌,他却有点吃惊地抬起头说:“没有,最怕的就是不说话的客人,我还得想着和他说什么。”
我打趣他,你这么害羞,为什么当初会想当武打明星呢?他想了想说:“武打明星台词少,耍帅就行。”我笑出声来,他也跟着呵呵地笑着。正这时他手机响了,小东抬眼看我,我忙说:“快接快接。”于是他擦擦手,对着手机细语了几句。
我无意偷听别人的私隐,但是软糯的语气是再明显不过的标签——对方大约是个女孩子。小东挂了电话看看墙上的钟,我问他:“是女朋友催吗?早点结束没事的。”他摇摇头说:“不是,去相亲。”私事不便过问,我便转而和他探讨本市美食,他推荐了一家当地有名的花雕炖鸡店。我想了想又问他,你晚上相亲也在这家店吗?他点点头。
那家店3-4人套餐仅售59元,我大手一挥,承包了他的相亲饭。
当我在问出“我买了套餐要不要一起吃”时,已经预设了被拒绝的结局,没想到他对于我介入相亲饭局毫无反感,竟高兴地答应了,这对于旅行中总想和人拼桌的我来说,有一种撞大运的快感。
五点半我到了店里。店面不大,但很红火,多的是聚餐的当地人。赤膊的男人们围着一锅鸡肉,喝着啤酒大声吹牛,筷子敲在啤酒杯上喀啦作响,作为吹牛必要的伴奏。
我也做好了吹牛的准备,并为这种角色扮演的经历跃跃欲试。我给自己的设定是小东亲戚家的姐姐,于是为了当一个好姐姐,我除了套餐的炖鸡又加了几个菜。加好菜便看到小东耷拉着脑袋进到了店里,不好意思地笑着,在离我最远的对角位置坐下来,头一扎,不说话,开始玩手机。我于是了解到,他其实并不喜欢和我交流,能够妥协这种提议,大约是为了省钱。于是我很知趣地放弃了替他吹牛壮胆撑门面的想法,不去打扰他的沉默,如他一样默默刷起手机。
一会儿,一个微胖的短发女孩打着电话进到店里,小东回头看到她,按掉电话招呼她坐下。我站起来笑呵呵地冲妹子点点头,她一脸的不可置信,耷拉着嘴角,用余光瞥瞥我,在我身边坐下。
桌子分坐两边,两女对一男,在这紧要的开场时分,小东头竟然一耷拉,继续看手机。
姑娘看我一眼说:“你俩不像。”我说:“不是亲的。”她说:“是一个村的吗?”我连忙点头。她说:“哦,村里的姐姐弟弟可多着呢。那你来干嘛啊,蹭饭的吗?”我说:“啊对,正好来吃一口。”我替小东维护着面子,希望他能说上两句圆圆场,否则这种场面,我还怎么好意思安心坐着吃东西?几分钟的沉默之后,店家给上了几样干果零食,三个人各自抓了一把瓜子,不说话开始嗑瓜子。
我决定打破沉默,转头问姑娘:“你是哪人啊?”姑娘反问我:“你是哪人啊?”我说我是河北人,姑娘“哦”了一声说:“对你是他村里的。”
瓜子被光速消耗完,幸好这时炖鸡和炒菜上菜了。我对老板喊:“老板拿个汤勺和公筷!”老板拿来勺子筷子戳在菜里,我乐颠颠地分别给两个人盛菜。姑娘说:“我吃鸡胸脯。”我翻了翻,发现鸡被剁得太小,分不清哪块是胸脯,于是挑了块瘦肉放到她碗里,姑娘说:“这是鸡腿。”我假笑着说“我再给你挑挑”,小东抬头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之后便是沉默地埋头吃鸡。这家店最有名的就是这道花雕炖鸡,滋味果然挺不错。小东碗里的鸡肉被干掉一半时,他说出了本次相亲第一句话:“郎哥介绍你滴。”
我有点想笑,这岂不是说自己也不靠谱?但还是打圆场道:“靠谱靠谱,聊聊就靠谱了!姑娘你老家哪的?”姑娘说:“他知道啊!”小东说:“新乡滴。”我说:“哦,新乡挺好的。”她问我:“你去过新乡吗?”我说:“没有。”
我吃饭的时候努力为这尴尬的局面找些理由,最终认定或许是这两个人对彼此外形并不感冒,进来的第一眼就决定不会往下发展,于是不愿意在对方身上浪费口舌。这样想着,便将这种沉默状态合理化了,专心分菜吃鸡刷手机。当炖鸡见了底,最后一点土豆被小东盛走,我以为这“见光死”的相亲即将结束,却没想到这时它才刚刚开始。
姑娘擦擦嘴,要了瓶橙汁。小东紧张地看我一眼,我冲他笑笑表示没关系。姑娘拧开橙汁,自顾自倒了一杯,抬头问小东:
小东眼睛稍稍睁大,有点惶恐地说:“两千。”想了想又说:“包吃住。”
姑娘面无表情喝果汁,我和小东都紧张地等待她说下一句话。
小东憋了半天问到:“你玩游戏吗?”我心里喊到:好问题!终于聊到共同爱好了,这才是相亲!
为了打破这忍无可忍的沉默,我问姑娘:“以后想留在登封吗?”姑娘说:“都行。有房就行。”然后她马上抬头问小东:“买房吗?”小东蔫蔫地说:“老家给盖了房。”妹子问:“在村里吗?”小东点点头。妹子又问:“什么时候拆迁?”小东皱着眉头不说话。
我有点看不下去了,对妹子说:“你俩还没谈呢,性格合适,能处在一起,其它的都可以共同努力。”姑娘扭头对我说:“反正我不去河北。”小东低着头,还是不说话。我想,不如就这么沉默着吧。
姑娘自顾自喝了一会橙汁,便把手机放到包里。我暗自庆幸,终于熬过去了。这是多么不甘愿的一场相亲,不过相亲嘛,相不中是大概率事件。谁想,她站起身来整整裙子,对小东说:“下周去大润发看电影吧?”小东歪着头看着她,点点头。姑娘拿起剩了半瓶的橙汁,满意地走了。
待她出了门,我无比诧异地问小东:“就这样还有下次?”小东小声说:“试试呗。”我犹豫了一下,问了个稍微尖锐的问题:“若是你喜欢这边的女朋友,家里又给找了父母喜欢的,那怎么办?”他很自然地说道:“那就不谈恋爱回家喽。”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大家不都是这样子的。”
那一瞬间我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稍微被他言语中的某种态度刺伤,说不清是淡漠还是失望。
我反复思索,有了一点感想,仿佛看到了千千万万个小东也选择了这样的生活:
他们被一个不成熟的念头驱使,选择去远方背井离乡地讨生活。这种生活在开始的时候掺杂着美好想象,不长时间之后想象破碎,每天便机械地活在平凡劳作中,陷入挣钱、花钱、钱不够花的循环。
他们是城市化进程中最平凡的流动劳动力,在寄居的城市扎不下根,心中觉得总有一天要回到家里,因为家里父母还有薄薄积蓄,还有可以提供帮助的长辈亲戚,勉强能够安下家,按照世俗的成家生子规律发展下半生。但是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成家,找谁成家,大多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大约是在某个无以为继的时分。
而类似小东的这种恋爱关系里,爱的成分占多少不得而知,因为双方均没有打算把对方纳入对未来的规划中,一旦必须要面对婚姻和定居地等实际问题,往往是一拍两散,各自再去寻找条件相符的对象。在我看来小东们的追求恋爱的行为并不是追求爱,而是一种放逐性的迷失。
他们被不成熟的希望所蛊惑,走向某个陌生的城市,却因为经济和能力基础不足,无法被城市全然接纳,只能以青春为代价在这里漂浮几年。这种注定要离开的预期,使得很多“小东”对生活愈发不经意起来,他们不经意地活在当下,不经意地逃避责任,不经意地做着有所保留的付出和索取,最后也将不经意地被收割掉最好的年华。
姑娘走后,我试图和小东唠上两句,他很明显地敷衍我。我向他询问少室山的风景,他紧闭双唇看着手机并不答话,我才懂了他是在等我结账。我去柜台兑好团购,服务员又抬头看看桌上,我也跟着回头看看桌上,发现小东正有点怯懦地斜着眼睛看着我,并在我回头看向他的时候慌忙收回了目光。服务员说:“三个素菜一瓶橙汁,再补37块。”我付了款说:“开张发票。”服务员扯下几张定额发票递给我,我塞进兜里,假装能够报销。
我招呼小东走人,他“哦”了一声有些慌张地站起来,跟在我后面。我去旅舍的路上经过金刚指足浴城,于是便和他同路。一路上我跟他讲了讲旅行见到的趣事,他饶有趣味地听着,呵呵地笑。
到一个十字路口时,我们停下等红灯。电瓶车载着归家的人熙熙攘攘挤在路口,喇叭声此起彼伏,嘈杂地让人心烦。这时候小东突然对我说:“姐,谢谢你,下次你来我请你吃饭。”
路过足浴店时,我和他告别,他却叫我在旁边彩票店门口等一会。几分钟之后,他快步走来,伸手塞给我一个白色小药水瓶。他说,这是店里的秘制药水,专门治骨刺的,每天睡前涂,一个月就能好。我虽然知道这是在回报这一顿晚饭,但依然有些感动,非常诚恳地向他道谢。小东有点害羞,犹豫了一下,摆摆手就走了。我拿起那个小瓶子看看,标签上仅印着一行小字:“专治各种足部疾病,包治包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