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暴力、网络暴力、精神控制......在新闻热点中,女性大多以弱者的姿态出现在大众面前。男女间的生理差异,是否奠定了女性的“弱者地位”?赞美与争论、思辨与讽刺,点缀在宏大的性别话题中。
「湃客Talk」第8期请来了女性话题的观察者——张畅,在「湃客读者群」内从《82年生的金智英》和作者赵南柱的经历出发,分享了自己对于性别平等的见解。不必将一切问题归为性别和权力,女权主义是一种态度,而不是一种资格。
为什么性别在今天依然是个问题?
我既不是性别研究的专业学者,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女权主义者。因为工作的原因,我策划和采访过一些参与女性运动或者女权维权活动的人,所以产生了一些思考。
在策划日本记者、《黑箱》作者伊藤诗织的演讲过程中,我了解到她是如何以个人遭遇为触发点,走上改变日本制度、法律、观念的曲折道路。通过邮件,我采访过美籍华人作家李怀瑜。小说《生命暗章》回溯了她在爱尔兰时遭遇15岁少年性侵的真实事件。在上个月,我又采访了韩国作家赵南柱。她的著作《82年生的金智英》不仅在韩国社会掀起了人们对女性生存境况的关注,也被改编成了电影。只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赵南柱就写完了《82年生的金智英》。女性和女权话题在韩国十分敏感,女演员郑裕美在参演电影的时候也遭遇了抗议。一次次偶然的机缘,让我不断以旁观者、观察者的身份介入女性的话题,也促使我思考:为什么性别在今天依然是个问题?为什么女性相关的事件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社会发展和观念迭代,仍然还是新闻?为什么女性的身体和性——作为人最基本的存在和需求,依然备受苛责,甚至是经受道德批判?我们能从上述这些女性的故事中,得到哪些启发?然后怎样面对日常生活中的不公,进而从个体的层面做出改变?这些话题很宏大,背后牵涉的原理、理论,以及社会学意义上的思考,恐怕不是简短的交流能够涵盖的,也不是一个非专业人士在短时间内能够解答的。所以,我从《82年生的金智英》和专访作家赵南柱的经历出发,和大家聊聊女性的困境和希望。晚婚晚育,真的只是个人选择吗?
2018年,世界经济论坛发布的《全球性别差距报告》显示,东亚三国的性别平等指数普遍偏低。韩国的排名最为靠后,在149个国家中排名第115位,中国和日本分别为103位和110位。
2018《全球性别差距报告》性别平等指数排名,第98-115位
作为女生,我们从小就经常听到这样的话:“女孩子行为要检点,穿着要保守。”长大以后,会有人劝你:“一个女孩子,那么累干吗?”20岁,“一个女孩子,嫁个好人家就行。”30岁,“女人到年龄了,就得生个孩子。”你可能还会听到这样的话:“连让老婆听话都做不到,还算什么男人!”“一个女人家挣那么多钱干什么?”这些话可能来自我们的亲人、长辈,可能来自朋友。因为从小耳濡目染,所以不觉得有什么,有时候会把它当做关心和关怀的表现。但果真如此吗?这些固有的传统观念背后,有哪些更深刻的社会原因值得我们关注和警惕?采访赵南柱的时候,她告诉我:“对于韩国女性,既生孩子,又想拥有自己的事业,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根据韩国统计厅发布的数据,韩国人口数量将于2028年达到顶峰,此后步入人口负增长时代。2018年,韩国出生率仅为0.98,即平均每位女性生育的子女数量不到1人,是经合组织(OECD)成员国中唯一一个人口出生率低于1的国家。据韩媒报道,个中原因与“男主外、女主内”的思想有关,社会普遍认为带孩子是女性的职责,而韩国长达2000个小时的年平均工作时间(仅次于墨西哥)使得女性无法兼顾家庭与工作,她们最终选择了晚婚晚育或不婚不育。首尔市市长朴元淳在一次发言中特别提及《82年生的金智英》:“‘低出生率社会’这个名词,代表的是一种现象。其本质是女性一有孩子就要牺牲未来人生的问题。首尔将会改变1982年出生的金智英的人生。”生育制度的不完善,意味着女性一旦进入生育年龄,选择生孩子,就会面临职场上的劣势。韩国有一个词叫“妈虫“,指那些在公众场合里面没有办法管教孩子哭闹的母亲,后来变成了对年轻妈妈的蔑称。赵南柱才做了母亲,她因此反思自己境遇,决定写下《82年生的金智英》这本小说。相信我们都见过为了在产后能多休息一段时间,临生孩子前还坚守在工作岗位的女性。赵南柱在《82年生的金智英》中列举了一个数据:2003年,请育婴假的女性职工仅占20%,直到2009年这一比例才突破50%,即职场上每10名女性中,仍有4名女性没有申请育婴假,坚守在工作岗位上。英国《经济学人》杂志发表过一篇关于“玻璃天花板指数”的文章,韩国在所有评比国家中处在垫底的位置,显示出韩国职场对女性的不友善。不仅如此,2014年,韩国已婚女性中每5人中就有一人因结婚、生子、育儿而辞去工作。我们多少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企业在招聘的时候更倾向于录用非生育年龄的女性或者是男性。我本人的一位女性朋友,因为怀孕生孩子,在她复工上班的第一天就直接被辞退。除了生育与事业的平衡之外,女性在平均薪资方面的劣势也很明显。韩国是经济合作曁发展组织(OECD)成员国里男女收入差距最大的国家。根据2014年的统计,韩国男性的平均薪资是100万韩元(约合人民币6200元),女性的平均薪资只有63万3千韩元(约合人民币3810元),而OECD成员国的女性平均薪资是84万4千韩元。不光是韩国,在丹麦这样福利制度相对完善的欧洲国家,女性生育也会对收入造成相当大的影响。丹麦女性收入在生育第一个孩子后大幅下跌,男性收入无明显波动(蓝线指男性收入,粉线指女性收入)。相比没有生育的女性(虚线),生育孩子的女性收入下跌,之后的涨幅也受到限制。
这就直接导致了一些女性,为了保全薪水,在自己的事业做出成绩,必须以“女强人”的形象示人,隐去自己的女性特征。
赵南柱在接受采访时说:“我所处的年代里,男女差别化是很赤裸裸的,父母辈会认为:女性不用接受教育,女性不必非要进入职场。在这样的教育下,我们这一代耳濡目染就认为,女性在家养孩子、为家庭付出是天经地义的。这种价值观会造成我们思想的混乱和内心的疑惑:为什么社会给到我们这一代的机会不少,我们自己也努力了,但是却没有很好的结果?”她希望《82年生的金智英》成为改变这一切的开端。告诉那些非常努力,却没有得到好结果的女性,这不是她们自身的原因,而是社会的不平等导致的。
《82年生的金智英》被陈列在韩国性暴力救济中心的书架上,和女权主义理论及女权主义史的作品并排摆放。一时间,这本书成为女权主义的发声媒介。我在采访时问赵南柱,她如何看这件事。她回答说:“其实所谓女权主义,更多的是不让女性遭遇不平等的对待和暴力,它并不是一种资格,而我把它看做是一种生活的态度。我不希望人们在谈论女权的时候把问题过于严重化,或者把问题想得过于复杂。如果有人问我,这是不是一本女权主义的书,是不是在为女性发声。我的回答是:是的。”把女性权利看做是一种态度,而非高于任何人的资格。因为当我们谈论女性权利时,其实是在思考社会的结构性不平等带来的一系列后果;以及我们如何从个人的努力出发,去为所有人,无论男性还是女性,营造一个相对平等的环境。但希望有朝一日,当我们在电视或其他公共媒体上谈论婚恋和生育时,女性的年龄不再是她被指责和被过分关注的理由。当有人遭遇家暴时,她勇敢地站出来,你或许没这么勇敢,但至少不要质疑她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要忍受。当有人说自己遭受了性骚扰,甚至性侵犯时,你也许没有能力将施暴者绳之以法,但也请不要说这样的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穿得那么少难怪会……因为相貌、穿着、身材、阶层、地位、性格,都不能构成一个人遭受侵犯的理由。当我们在公众的范畴指责女性的生理问题,或者拿这样的问题开玩笑时,要知道她们不情愿如此,却无力改变,是不是再谨慎一些?再怀抱一些同理心?约翰·列侬在1972年写过一首歌,叫做《女人是世界的黑奴》(Woman is the nigger of the world)。据说这首歌是约翰·列侬独唱生涯最不成功的单曲,因爆粗口和女权的字眼,创造了他生前最不成功的打榜成绩。但我个人很喜欢这首歌。女人是世界的黑奴
我们让她涂画自己的脸,要她跳舞
如果她不愿意做奴隶,我们就说她不爱我们
如果她很真实,我们就说她想要做一个男人
明明是在羞辱她,却假装她在我们之上
我们让她生育,抚养我们的孩子
然后离开她,因为她变成肥胖了的老母鸡
我们对她说,家是她唯一该待的地方
然后开始抱怨她太不谙世事,不配做我们的朋友
我们每天在电视上羞辱她
还奇怪她为什么没信心和勇气
当她年轻时我们消灭掉了她寻求自由的愿望
又要她不要太聪明,然后就嫌弃她太蠢
这首歌写于1972年,相信在今天还是能引起我们的共鸣。最近发生的一系列新闻事件,包括网络暴力,包括家暴,包括高校恋爱中的“处女情结”酿成的恶果,其实都会敦促我们去反思:所谓性别平等,我们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在《82年生的金智英》中,赵南柱把迷宫的出口留给了女性。她在书中设计了这样一个情节:一天晚上,还在读高中的金智英在公交车上被一个陌生男人骚扰。另外一个陌生的女士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她只是通过自己的观察,毅然决定向金智英施以援手。金智英向女士道谢的时候,她说:“这不是你的错,这世上有更多的好男人。“
赵南柱相信女性之间有情感的共通地带。借金智英之口说出的话,也是代替别的女性来说的。她们通过行动和言语去表达自己,彼此帮助、彼此联结。性别只是我们思考和看待社会的一个维度。在开头,我说自己不是女权主义者或女性主义者,是因为我警惕这种将一切问题归化到性别和权力问题的思考方式。同样是因为,我的阅历、经历、视野所限,在谈论很多问题时,我只能是从“我”出发,从我了解的人和事出发。我没有办法涵盖所有的人与阶层,没有办法从一个专业的性别研究者的角度去看待一些事情。但我希望引起大家的思考,抛砖引玉。归根到底,期待有朝一日,我们不必以性别为标准来评判,而是去关照一个又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
@佳蔚:我很好奇,为什么韩国男性对《82年生的金智英》这本书这么反感?张畅:就我的理解而言,特定的社会状况是导致韩国男性反感这本书的原因。1997年末,韩国经历了亚洲金融风暴,国内的失业率一度居高不下。政府出台了一系列鼓励女性就业的举措,招致韩国男性的不满。其次,20至28岁的韩国男性必须服兵役。部队的环境很恶劣,甚至让人产生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回到社会后,他们没有办法在处在经济危机中的韩国找到工作,这加深了韩国男性的厌女倾向。2004年,韩国国会通过《幼儿教育法》,推出免费的保育制度。当时的社会舆论又开始指责女性“只会把孩子甩出给幼儿园”。韩国先驱报曾有一个民意调查,结果显示:20岁到30岁的男性当中,有超过76%的人持反对女权主义的观点。男性可能会用一些蔑称,例如“妈虫”,来指代女性。这些历史性、政策性的巧合叠加在一起,造成了韩国男性逐渐增长的厌女倾向。@Hydragon: 国内女性的情况应该也不乐观,张老师的感想如何?张畅:我们也经历了很长的“男尊女卑”和“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意识阶段,但现在,已经出现了很多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女性。所以,国内女性的情况正在转向一个比较好的状态。需要警醒的是“唯态度论”的倾向。国内的媒体和公众言论,似乎在推崇“女性只要努力工作,就可以在个人独立的同时,实现婚姻幸福和家庭幸福”的片面思维。我把它称为“女性成功学”。这种说法是有问题的。个体的努力虽然关键,却不能扭转社会层面上的结构性不平等。借用李银河老师的话:“女性主义的理论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在全人类实现男女平等这一件事情。“@王俊:最近被北大女生自杀的新闻刷屏了,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怎么会被精神控制到如此地步?您怎么看这件事?这件事是否透露着女性所处于性客体的社会常态?张畅:这位北大的男生,为什么可以通过操控性的手段去改变别人的看法?他为什么会对处女情结如此痴迷,并且酿成严重的后果?我好奇他的成长环境是否塑造了他的性格。
新闻可以勾画出事件的核心轮廓,但无法还原女生长期遭受的精神打压和隐情。缺失的种种细节,让我们无法评判女生到底经历了什么。女性可能会面临客体化的威胁,但不能肯定她们的客体地位会长期持续。单单从这个事件去推论中国女性的整体状况是不合理的。
@和叶:我是韩国庆熙大学的中国留学生,我发现韩国人的思想很分裂,一方面,大部分年轻人内心是很“西化”的;但是另一方面,他们有着比中国还严谨的儒家礼教思想。您觉得为什么他们的思想没有做到彻底“西化”,还保留着这些男尊女卑?您觉得应该怎样扬弃文明中的好与坏?
张畅:这种思想分裂不是“西化”的问题,更准确的说,是性别平等背后存在的长期争论。
男性和女性在生理条件上的差异,在漫长的文化形成中导致了“男尊女卑”的结果。在西方女性主义思想中,男女的差异也是一个重要,且充满争议的概念。女性主义的历史,就是在探讨我们该如何看待这种差异的历史。
女性应该争取跟男性平等,还是要保持这种差异?目前有五种讨论的立场。
第一种立场认为,男女是不一样的,因此会形成男权制、父权制。第二种立场认为男女相同,属于社会主义的女性主义,例如我们提倡的“妇女也能顶半边天”。第三种是自由主义的女性主义,追求男女平等的同时承认男女之间的差异。第四种则是激进女权主义,将现有的父权制度反转过来,变成“女尊男卑“。最后一种立场认为男女之间的界限模糊,并没有高低之分,这种观点属于后现代女性主义。
女性主义是一个复杂的文化和社会议题,很难用很简单的“西化”或者“传统观点与现代观点的碰撞”来概括它。
@琳琳:韩国女性和男性的符号化很明显,在演艺界中更加具体。您如何看待东亚区女权之路的未来?
©unsplash
张畅:不仅仅在韩国的演艺界,在很多国家,例如日本,女生都会被冠上刻板的标签。她们要可爱、顺从,要符合男性的审美。所以,这不是一个国家或者一种社会的所面临的问题。
2017年的“Metoo”运动之后,很多女性已经开始做出改变。日本记者伊藤诗织就针对性侵自己的人做出了一系列的反抗,甚至引起日本制度层面上的改变。韩国作家赵南柱在写下《82年生的金智英》后,首尔市就推出了在薪资方面排除性别歧视的法案,并完善了一个名为《82年生的金智英法案》的法律附件,涉及男女雇佣平等、薪资平等等一系列的问题。
一些变化正在发生。公众逐渐意识到了男女之间的不平等。所以,东亚女权之路的未来并不是一片黑暗。
本期嘉宾 / 张畅
整编 / 实习生 胡雅婷
12月26日(周四)20:00,欢迎锁定湃客读者群。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爱来癌去——他们口中的疾病与新生》主编姚霏,将和大家一起分享抗癌路上的痛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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