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琪家住湖北省黄冈市蕲春县,距离武汉约150公里。他们家人多,每年大年初一中午母亲都要准备两桌饭菜。而今天,王琪的父亲只等来了三位来宾,二侄子和小徒弟夫妻。
家里的其他人都在劝阻父亲不要外出拜年。但他最终还是出门了,没戴口罩,可不到20分钟就跑了回来。进门的时候,他自觉往身上喷洒着医用消毒酒精。然后,坚持了两天没有出门。全县的火车站、公交车、客运站及出租车已经全部停运,此刻,王琪的表姐一家四口,围坐在桌前打麻将;朋友们在微信群里无聊地扔骰子,点数最大的人要发小额红包;医生李响匆匆吃完早饭赶往医院交班……农历新年的第一天,蕲春县境内的交通陷入了沉睡。而就在前一刻,祭祖依旧,酒席照常。
蕲春县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防控工作指挥部发布的第6号通告1月25日,蕲春县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防控工作指挥部发布第6号通告,从当晚5点开始,全县实行交通管制。但在前一天,城内还是截然不同的景象。1月24日上午10点,王琪拗不过非要回老家祭祖的父亲,干脆戴上口罩外出。出了家门来到主干道,即便多数人都戴着口罩,他们也遮不住溢出眉眼的喜气。父亲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抱怨女儿小题大做,“你看明明外面都是人呀”。这是一个小城镇,公共交通的停运,拦不住人们外出的脚步,大部分家庭至少有一辆电动车。按当地风俗,年三十是需要给祖辈“辞年”的,这样才能迎新。连日多雨,山路泥泞崎岖。王琪看着父亲拎着水果和纸钱在身后吃力地走着,前面是健步如飞的二叔和三堂哥,他们没戴口罩,脚蹬雨靴如履平地。王琪对父亲说:“山里空气好,口罩拉下来也没关系的。”父亲迅速拉下口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赶了上去。走在前面的二堂哥指了指自己的口罩问王琪,“这种口罩好不好呀?我医院的朋友给我的。”蓝色的N95口罩,现在市面上的稀缺货。王琪点了点头,说,“可以,但是也是一次性的。”二堂哥的眼睛瞪圆了,嘟囔着:“那哪有那么多可用?”。他扭过头去,继续说:“今天本来应该去喝酒(酒宴)的,没敢去,去给了个红包就走了。这个时候,还是有人敢去的。”似乎这场疫情的发生,并没有耽误这个小乡村的喜事。
纸钱被火舌缠住了,王琪看见父亲伸手将口罩向上推了一下掩住口鼻,挡住飞来的纸灰。趁着这功夫,王琪堵上耳朵,给在武汉采访的前同事打了个电话,武汉宣布公共交通停运之后,他选择了留在当地医院进行深入采访。父亲一边叫着王琪的名字,一边在墓碑前插上燃烧的线香,抱怨她不给长辈磕头。扫墓归来的路遇到了送葬的人群上,王琪看见驾驶座的父亲皱了一下眉头。车辆正前方鞭炮声响震天,烟雾缭绕,传来铜锣和号子此起彼伏的声响,只看得见模糊的影子。“大年三十,真会挑日子”,父亲戴着N95防护口罩,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王琪知道他向来颇多忌讳,没有说话。王琪不太记得这场疫情是如何突然爆发的。她在广东工作,2019年12月底第一次得知有关华南海鲜市场被封的消息时,她并没有料到150公里的距离拦不住这次疫情。1月18日,王琪从广东返回武汉,包里装着朋友塞进来的N95口罩。出站时,她看到并没有什么人佩戴口罩,便没拿出来,在后来的十天里,她为此后悔不已,而1.5公里外便是此次疫情的疑似源头——华南海鲜市场。对此她一无所知,徒步走到隔壁的杨春湖客运站取票进了候车厅。晚上七点,伴着小雨,王琪见到了前来客运站接她的表哥和母亲。这天大姨和姨父搬新家,饭厅内摆放着两张桌子,约有20人参与了这次乔迁宴。刚到家的小姑娘们,一下吸引了众人的视线,气氛热烈,大家纷纷往两人碗里堆饭菜。1月19日上午,央视新闻报道提到新型冠状病毒不排除有限人传人。看到消息的时候,王琪正陪同母亲参与一个亲戚家的酒宴,来客中有人说了一句:“农村很安全的,武汉远着呢”。大家继续围坐在大门口的空地上烤火,跟没事一样,把新闻当做耳边风。乡村式的酒宴,十几桌都坐满了,排场很大。由一辆蓝色中型货车,拉着锅碗瓢盆和前来帮厨的妇女负责菜品,盘子也是他们带的,宾客使用的是一次性碗筷。由于下过雨,后厨地上都是污泥,后厨到大门的路上有一个水坑,被人用木板掩着,便是一条通道了。没有一个人戴口罩,王琪有点慌,同桌的一个阿姨,还不时将这桌席面,和她前几天吃到的进行对比点评。1月20日,武汉市卫健委发布消息称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两天新增136例。在外婆家的王琪忙将消息告诉姨父与表哥,叮嘱他们不要去人流密集地区,但遭到了拒绝。母亲对于王琪的喋喋不休有些不满,拽着她到一边嘱咐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事情。回家后,王琪在家附近的药店买了十个医用护理口罩,作为备用。对于王琪的行为,父母嗤之以鼻。20日晚上,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组长钟南山院士指出,新型冠状病毒存在人传人的现象。
次日早上,王琪拉住正要出门的父亲,递给他一个口罩。父亲接过,胡乱地扣在脸上,连正反都弄错了。王琪重新将口罩拿下,帮他捏好鼻梁处密封,并塞了两个在他的外套口袋。父亲回来的时候,王琪看到他的脸上空空如也。他说:“看到你戴口罩,别人都怕你的”。不止如此,在超市工作的大姨,舍不得戴20块一个N95口罩,总是偷偷将用过的口罩塞到外套里,第二天再接着用。外婆天天挑着自家种的青菜往小菜市场跑,口罩是不戴的。要是拦她,还要跟你急,拿出那句“反正我也活了那么多年了”来唬人。表姐在群里发了一张图片,是一副对子:70后劝90后穿秋裤,90后劝70后带口罩。横批:谁也不听。1月22日,附近药店的口罩全部断货,而家里的一次性蓝色护理口罩也一个不剩。各路信息铺天盖地,而父亲在一边刷抖音,一边与母亲商量正月初一的团年饭及初二去外婆家拜年。在北京的朋友买到了两盒3M的N95口罩,并给王琪快递了一盒。在这个县城,王琪找不到出售3M口罩的地方,亲戚们的买到的口罩,都是王琪没听过的牌子。表妹告诉她,平时进价5块的一次性口罩卖到了60块。
王琪和表妹是最早意图取消拜年活动和聚餐的人,她们孜孜不倦地往15人的家庭群里扔各种链接,如何洗手,如何佩戴口罩,各省确诊病例数量……一天恨不得喷掉一瓶酒精的王琪,让母亲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她不想亲手打破新年去外婆家团圆的惯例,总觉得停了一年,一切都会不一样。疫情的变化,比想象中来的还要快。1月23日凌晨武汉发布“封城”消息后,有朋友连夜开车从武汉回到了蕲春。早上八点半,王琪对着父亲说:“武汉封了,病毒一定蔓延得很厉害。”正拿着毛巾擦脸的父亲回了一句,:“哦,反正我也不去。”两小时后,父亲给王琪看了抖音上推荐的视频,显示自己消息灵通。这天父亲主动拿出了口罩,是两天前王琪亲手给他戴上的那个。
直到这时,这个城镇好像才终于意识到,150公里对于病毒来说是不够远的。1月23日24日起,蕲春县境内公交、县乡客运、长途客运暂停运营;火车站离开蕲春县境内通道暂时关闭,娱乐场所及公共场合全部停业。王琪的同学给她发贴在家门口的谢绝登门通字书,红色的纸张,见字如面。王琪拿给母亲看,要依样效仿。1月24日除夕夜,母亲终于做出了妥协,取消了去外婆家的拜年活动。
1月26日,下着小雨,蕲春县人民医院的门诊大厅空荡荡的,有几个戴着口罩拿着病历的路人匆匆走过。门口右手边和大厅正中间的分诊台前各坐着一名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的护士,边上立着发热预检分诊处的牌子,但显然此刻无用武之地。县医院有四栋大楼,占地59亩,此刻医院停车场内约有三分之一的车辆牌照为鄂A。目之所及,最为忙碌的是正对门口的附楼。曾经的骨二、骨三科病房。现在这里属于隔离区,医院收治的疑似管状病毒性肺炎患者除了内三科感染科,都在这儿了。一楼是应急办与公共卫生科,与二楼三楼的楼梯是分开的,如果要上楼,需要穿上防护服。一名身着隔离服的护士正站在二楼的走廊上与一楼正要进门的护士喊话。23日1号公告发布后,李响中断了休假,回到医院上班。县人民医院是蕲春县三家收治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的定点医院之一。他所在的科室与感染科专业相差甚远,但由于人手不够,也抽调了几名医生进行支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轮到他的。刘医生戴着两层医用护理口罩走进了医生办公室,他这两个口罩已经戴了好几天。李响有点嫌弃,由于不在一线,医院一天只发给他们一个医用护理口罩。他劝刘医生买口罩的时候他还不以为然,可现在只能凑合。他前几天感冒了,烧了两天,体温稳定后又来上班了,人手不够。“不能请假呀,我不来科室就没人啦”,老刘笑道。从1月22日开始,李响所在的科室,陆续有病人开始离开医院,一部分病情较轻可以离院休养的病人们,也被医生规劝回家,避免因人群聚集引起交叉感染。最多的时候,这一层住了90多个病人,走廊里都摆满了床位。而现在,只剩下20多名重症患者。有一位病人家属用收音机听戏曲,咿咿呀呀的唱词,在空荡荡的走廊里飘荡着。1月25日下午,下班回家的李响路过急诊科时,发现同事们正在实施抢救,随后他才知道那是一个已经确诊的重症病毒性肺炎感染患者。医务工作群里有过医疗物资的捐赠信息,但物资没下发之前,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李响拨通了曾经在媒体工作的好友王琪的电话,请求她帮忙募捐医疗物资。1月26日,新的医疗物资终于到了。收到消息的李响不由地兴奋了一下,他的N90口罩也只剩下几个,手部消毒液也早就用完了。他快步走到护士值班台,紧靠着门的柜子上放着一个红色塑料袋,放着几十瓶手部消毒液。李响翻了一下袋子,拿出一只,扭过头问边上的护士:“口罩呢,口罩呢?”护士拿出一包蓝色普通护理口罩,递给他,说:“省着点用啊,申请了3000只,最后只发了600只,都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有。”李响回到办公室一边跟路过的同事打招呼一边查阅着医院的病例,内三科室已经收治了31名肺部感染患者了。其中有一例已经确诊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其他的疑似病例中最小的年龄才18岁,最大72岁。他能查到的信息有限,由于不在一线,他只能通过转科记录和收治记录来判断目前的局势,等待穿上防护服的那天。1月27日上午10点,王琪接到了刚下夜班的李响打来的电话。“你还好吗?”“还好,我心大,我快到家了。”赶在“封城”前离开武汉,到了村口老乡却六亲不认 | 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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