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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灶王爷的英国人 | 镜相

镜相工作室 湃客工坊 2022-04-12
采访并文 / 林子尧

拜灶王爷的英国人

扶霞总是回忆起第一次来中国,吃皮蛋的恐惧。“这两瓣皮蛋好像在瞪着我,如同闯入噩梦的魔鬼之眼,幽深黑暗,闪着威胁的光。”生长于饮食之家,号称自幼在“吃”无所畏惧的她,第一次败下阵来。多年后,她读了清代袁枚的《随园食单》,里面有一段描写皮蛋的近亲——鸭蛋:“腌蛋以高邮为佳,颜色细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间,先夹取以敬客,放盘中。总宜切开带壳,黄白兼用;不可存黄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看罢,扶霞了然一笑,早已见怪不怪了。

如今,往返于中国二十余年,她已经是别人眼中的“老中国”,被四川人民争相颁发成都户口,一支笔写尽老成都街头巷尾的风味。

扶霞

生长于牛津,毕业于剑桥的扶霞,1994年,因为一次交换生涯来到了四川,从此爱上这里的美食与人,爱上中国,为独具匠心的各色中国菜系立传,成为了专业美食作家,并屡获国际大奖。

十余年前,她又来到了江南,为这里一期一会的佳肴与文化深深着迷,探访了专业厨师、民间高手、路边摊的美食“扫地僧”和乡野农人,写下他们的菜谱与故事。于是就有了新书《鱼米之乡》。

扶霞觉得,尽管如今中国飞速发展,中餐也风靡全球,但永远是挂一漏万的。“我们现在在国外可以吃到正宗的中餐,我们还是只能看到中国这么丰富的饮食文化小小的一部分。”

谁会知道,扶霞下一个中国美食目的地是哪?

美食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

从剑桥毕业以后,扶霞决意深造汉学,继而在1994年,以交换生的身份来到了千禧年前夕的中国,四川大学文学院。那时候,城里只有两家西餐店,要绕好久才能吃到一块奶酪,打一个越洋电话的钱,可以在英国办一场家庭晚宴。那时候的成都,街上走来一位外国人,都要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礼。想家的时候,她就和朋友们去川大附近那一排脏兮兮的非法放映厅看盗版碟。荧幕上的主角,金发碧眼,奔跑在牛津大街上。那是他人所不能解的乡愁。

“乡愁,这个概念在英国也有,但没有中国这么盛行。2019年我去了广州,一个老太太教我怎么拜,拜哪个灶王爷。她告诉我具体的应该怎么做。还有呢去年因为疫情我很长时间没办法来中国,对心里很难受,所以今年我觉得。在英国牛津厨房里做一些中国的传统风俗习惯,我觉得给我一个心里连上中国朋友的感觉。所以今年因为我们有比如说去年腊月我们封城。中国过年的时候也封城,没办法请朋友来只能在家里做菜。所以我觉得从一个心理角度来讲,那些礼仪那些风俗习惯帮助我过这些比较难过的日子吧。”

美食是扶霞心里乡愁的载体与显形,她的厨房是“比中国人更中国”的厨房。腊月二十三,中国人家家拜灶王爷,遥远的牛津,她架起四川人的灶台,中国菜刀、案板,生铁锅、灶王爷、咸烧白、萝卜糕、八宝饭,还和广东师傅学了珍珠圆子,四川当地特色点心。腊月二十三这天,摆在灶王爷跟前,依着中国的习俗,是要“黏住嘴巴”,比四川当地人的新年还像模像样。那些争相给扶霞颁发“成都户口”的四川人民,也不禁感叹“比自己家里过新年还费心”。

疫情期间,困在牛津的日子,她对于中国的乡愁滋长到深处,做了一道又一道中国菜。甚至终于学会了包包子,尽管最后还是捏不出一个漂亮的“龙眼”。因为喜欢吃素,她以香菇丁代替麻婆豆腐的肉末,又给这道菜增加了一份独特风味。中国菜跟随着扶霞飘洋过海,也慢慢“本土化”了起来。“因为我原来的读者都是外国人。有一些江南非常重要的菜,比如说龙井虾仁那些菜,因为原来的原材料在国外真的找不到。所以在这本书里面,比如说龙井虾仁,因为我们在国外没有河虾,所以我把那个菜谱稍微改了一点,用了海虾。”类似的还有苔菜花生米,英国中餐馆的“冒充技俩”,把甘蓝切过后炸成脆苔条,足以以假乱真。

扶霞的译者何雨珈说,当初她们一同在成都做菜,一个共同的朋友叫巴克利。他是做中东菜,“在四川想要做中东菜,鹰嘴豆其实不是很能买到,要买到都非常的贵。于是扶霞向他建议说用四川的趴豌豆(软的豌豆),来试一下,那个豌豆的质地,其实在硬的时候或者泡软一点的时候是和鹰嘴豆有一点像的。结果他做出来之后味道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一样,而且有一种四川本地的那种香味。类似的故事在扶霞的书里比比皆是,都是她在厨房里面亲自实验出来的。就也让我觉得非常的美好,也让我在厨房里面也变得比较大胆,然后也变得愿意去尝试我本地的食材,然后做出同样的东西。”

食物飘洋过海,因地制宜,在那里的气候、土壤、厨具里,与那里的食材融合,获得新生,一道菜就此落地生根,变成平常人家餐桌上的好味。许多外国读者在ins上和扶霞一起学做菜,末了,大洋彼岸的许多家庭晚宴上,都有了麻婆豆腐、宫保鸡丁、清蒸鲈鱼、宋嫂鱼羹……西式烤鸡、沙拉里,有了一点烟火气的中国味,时而妥帖落胃,时而辛辣呛鼻。扶霞的书流传到海外又翻译回中文,不同餐桌上,当地食材也根据菜谱烹饪出不同菜式,一步步,润物细无声。

扶霞记得自己刚刚来到川大时沮丧的心情,陌生的语言,复杂的字词,提不起丝毫热爱的研究。唯一快乐的日子,便是和朋友们跑到学校外找好吃的。她从小就喜欢做菜,别人觉得麻烦的摘菜、冲洗,在她看来是一种享受,是劳动的过程。她的中文在认识各种菜名、学做菜里进步得飞速。“如果是烹饪的名词,我的词汇可能比一般的中国人更丰富一点。”多年后,扶霞得意地说。

“你就是那个喜欢做饭的,是不是?”冯锐第一次见到她,张口就问。那时候,扶霞喜欢川菜已经在川大这一带出了名。她跟着他烹羊宰牛,学会了熟练的手起刀落,也慢慢了解到,他也是一个和她一样“喜欢做饭的人”,以及他经过的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浩劫。他算得上她第一位恩师。

“然而,对于冯锐和中国数不清的历史人物来说,食物带来的愉悦让他们在人生与事业遭受挫折时找到了一处避难所,那些被放逐的、流亡在外的失意之人,能从吃食中找到慰藉;生活是苦的,食物却能带来一丝暂时的甜。”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

如莲花般的开落”

腊月二十三,扶霞在英国家中拜灶王爷

离开成都,探访中国各地的以后,扶霞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落魄。外面人民依旧好客、依旧热情,但再也没有成都那种古老与现代交融的闲适感,再也没有她随时随地进入一家小饭馆,就能与老板成为朋友的自在。她心痛于中国飞速发展下同时舍弃的东西,直到来到扬州。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完完全全地爱上了扬州。也许是长江水面上阳光投射的碎金给我留下了良好的第一印象;也许是因为那些古老的街巷让我时时回想起深爱的成都。”几经辗转,面临着飞速发展的中国,扶霞感到无所适从,终于在扬州找到了她心里的旧梦——“那个国家如此生机勃勃,又如此杂乱无章。”

而这里与成都不尽相同。扶霞的译者雨珈也说:“江南是鱼米之乡,四川是天府之国。双方都有一些共性也有一些个性吧。但是大家对于美好生活和美食美味的食物的追求是一样的。”

“从某种程度上说,扬州救了我,也挽救了我中国美食的写作事业。这里仿佛就是我的红楼一梦,不但让我找回这个国家渐渐消失的优雅与古朴,也找回了我对中国有些褪却的痴情。我所熟悉与热爱的成都,已经在房地产开发的大潮中迅速消逝;然而扬州还有这低吟浅唱的魅力,有平和美味的食物,有如此善良温文的人们,就像当初的成都一样让我迷醉其中。”

扬州仍然有着老车夫轻车熟路的街道,灰砖小巷,旁逸斜出,有着街道里旁若无人的自在市井风气,有着文思豆腐细如发丝的用心,日渐消逝的成都老街道旧影,又在这里重现。带着扬州古老令人惊叹的繁华以及如今的安然,一同走入了扶霞笔下,又一次鲜活起来。在《鱼翅与花椒》里,她以《红楼梦》开篇写扬州“他们举行诗会,饮酒游戏,大啖美蟹,共赏秋菊。”

“红楼梦我读的那个英文版是原来牛津大学的教授翻译的,翻译的很棒。可是如果有一部分我觉得特别关键,比如说根饮食有关的,我也有中文版,我可以比较小小地看这一段话。

她“小小地看”过了《随园食单》、《山家清供》,最近正在读《东京梦华录》。“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歌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那是宋代杭州的胜景,“钱塘自古繁华”的旧梦。“这本书,对我来说特别难,可是有一部分是关于美食,所以我愿意花时间慢慢的,因为我特别想读这本儿书。”

《随园食单》她读了很久,笑称“这本书和我的关系已经几年了”,所以熟悉一些,没有那么难读了。“我也是很奇怪的学习中文的外国人,因为我的词汇非常专业。所以如果是烹饪技术,比如说烹饪原料的名称,我的词汇有可能比一般的中国人丰富一点,因为我专门写那些。好像我上次在中国,一个中国朋友特别吃惊,因为我认识一个中国古文,一个一个How to the words for vinegar(醋)。”

她列出孟子“君子远庖厨”,又搬出伊尹易牙两位名厨,为厨师一行正名。世间三百六十行,原无高下之分。

宋嫂鱼羹是她最喜欢的一道江南菜。“他皇帝和那个宋嫂她们俩都是原来北方人,从开封来到杭州,他们都特别想家,特别想北方的美味。所以皇帝品尝宋嫂鱼羹,更想念他的老家。这个故事我很喜欢想念老家的感觉。”她又说:“中国流传下来的许多菜都是男人做的,但这道菜的发明者是女人。我觉得一个女人在那个时候做出这样一道菜,而且那么好吃,非常了不起。”

杭州的龙井草堂是她离开后仍旧心心念念的餐厅。那里不仅有她热爱的六月黄(如今正是吃的季节),更供应她赞不绝口的红烧划水。也称甩水,此菜难度极高。鱼尾肉质嫩滑,几次巅翻、上色、红烧,卤汁浓稠,色泽油亮。“青鱼尾巴处来的肉,有一点肥而不腻的,非常好吃的。本身它的刺连在一起吃起来很麻烦。不能在很礼貌的人的面前吃,因为必须要用手抓着。”虽然如此,可扶霞依然吃得尽兴。连雨珈也笑着说:“扶霞呀扶霞,来了中国以后,你哪还有一点英国淑女的样子。”

而绍兴有她热爱的酒糟文化,什么东西都是发酵的。梅干菜、酒酿、熏鱼……扶霞深深着迷着绍兴特色酒糟,是酿酒后的剩余残渣做成的吗,棕黄棕黄的酱状物体,香味迷人。里面隐隐有烟熏味、果味、土香和花香,沁人心脾。“我觉得最可惜的很多绍兴人出现在现代的年轻人,对他们的父母喝奶奶爷爷那个年代的传统的食品不一定太感兴趣。所以我真的希望绍兴的小一辈年轻人会保留他们的饮食习惯,因为我真的觉得绍兴菜不得了。有非常好吃,也历史历史很丰富,所以我这也相信这个地方真的不得了。

扶霞还去了鲁迅故居,第一反应却是去看大先生的厨房。“我特别喜欢看那个他土著的厨房,因为江南的老厨房内有一些古住里面保留了他们的,比如说他们的灶王爷的地方,去一些那些江南的老宅,通过场馆的一些地方,都懂得了一些江南的烹饪历史的历史背景。我一定是中国最奇怪的游客,走到哪个博物馆都要看厨房。”

谈及如今中国飞速发展,今非昔比,因而所丢弃的传统,她也无不可惜。绍兴、成都、扬州……她深深着迷的老城区慢慢拆迁了,所幸,那些仍然留存下来的人依旧过着他们不被打扰的生活。遇见扶霞这样细心的访客,忠实记录着逝去的光影里的匠心。每一道菜背后的人、生活以及历史,文字最为长远,最不易磨灭,多年后人们按照这份菜谱原样复刻的菜肴,惊叹于其中滋味之余,偶然也会想起如今兴许已经埋没于黄土的历史与生活,但它们被记录过,就会长久传下去。

“中国的传统饮食习惯是非常健康,非常环保。因为中国人知道怎么用传统的调料和传统的烹饪做法,把蔬菜和豆腐和素的原材料组成非常美味的材料。所以这个我觉得全世界可以跟中国传统的饮食文化学习。所以我希望中国年轻人会对自己的饮食文化,非常骄傲。”

“我们之间的友谊,

来源于吃货之间的相互信任”

扶霞圣诞节用法国巧克力模子做的水晶桂花糕

雨珈和扶霞吃的第一顿饭,在一家成都地道地老菜馆。她想了解其中一道菜的做法,于是就把厨师请到了餐桌上。本着翻译地道的责任感,雨珈正思索着如何应对这些复杂的专有名词时,扶霞已经在一旁淡定地记笔记了。

有了这次经历,和扶霞一起吃饭,对雨珈来说就变成了一次放心的探险,乐在其中。你尽管放心把自己的胃交给她。后来一次,扶霞匆匆的成都之行,她划掉了计划数三天满满当当“地道小馆子”的行程,被扶霞带领着,去了一家老师傅开的店。坐下的一瞬间,她就知道,来对地方了。

她翻译《鱼翅与花椒》的时候,遇到“pork”直译为猪肉,扶霞纠正她,不行,一定是“二刀肉”。轮到翻译《鱼米之乡》时,她除了拿着扶霞提供的中英文版本对照翻译,也找了一个杭州的土著,翻译一部分就发给她,看一下有些词,看着刺不刺眼。例如金陵素什锦的“黄花”一定要翻译成“黄花菜”,在上海人眼里,“脆皮豆腐”一定要翻译成“油豆腐”。

后来,她拿着《鱼米之乡》又去了一趟江南,按图索骥。“完成这本书的翻译之后,我心痒难耐,又恰逢烟花三四月,于是组织了一个“吃货团”,再次去江南赏春。这次有了《鱼米之乡》奠定的坚实理论基础,我面对很多菜都能正儿八经地说出个所以然,那些咸香鲜美,似乎因此更上了一个层次。我们用习惯吃灌汤包,观赏冰清玉洁的琼花,品尝“正是欲上时”的河豚。任晚樱“拂了一身还满”……”

“后来我在何园里面玩儿的时候,解说的小姑娘也特别的温柔。我很承认四川人嗓门儿很大这件事情。然后和看到声音非常大的那个导游很热情的导游是完全不一样的。当时她就带我们来到了何园的那个片石山房,然后她说大家可以看一看,这里面有一个非常巧妙的琴棋书画,把琴棋书画融入了这个地方。大家可以找出来吗?我确实是比较典型的川妹子了,我就特别活泼地说,那个地方窗外不是有那个笋枝,那个不就是画吗,这个地方的下来,这个声音不就是钱吗?因为我之前也做了一些功课,我声音特别的大,在那个园子里面显得特别的突兀,那个姑娘,她没有料想到居然会有游客这么的热情。然后她就非常温柔的说,这位游客还挺活泼的。”

扶霞因为疫情远在英国的日子,雨珈总给她发中国美食,末了,扶霞回:“You are really killing me.”

雨珈在这一头哈哈大笑:“你不在中国的日子里,我拿着你的书或者你书上的内容,然后去到你写过的那些小摊小贩,不管是大小的餐馆。然后我会找到他们,跟他说你看扶霞在书里面写了你们。然后包括我上次去自贡的时候去了那个桥头三嫩,然后我就看到那个主厨在里面炒菜,和你写的一模一样,我就非常感动,我觉得我在书上文字里面看到的东西。突然又化成了一个真实的东西,我会非常感动,然后我也会告诉他们那个外国人你们还记得吗?她很开心,她在炒菜没有怎么理我。但是他的女儿,帮他收银的那个小姑娘非常的开心,说那个外国人我记得。然后我给她说,你看你们出现在书里。他们非常开心。包括我去杭州的时候也去见了一些你写到的餐馆里面的人然后,他们也非常的想念你。”

雨珈也因为翻译扶霞的书和书里的人成为了朋友,例如成都掏耳朵的师傅肖长安。藏匿深巷,功夫了得。

“小姑娘,你找哪个?”

“我找肖长安。”

“我就是。”

雨珈兴奋地跟着肖长安的步伐走进去,听他讲起扶霞:“哦,扶霞,那个外国人。我们认识二十多年了。别的外国人都是来感受一下,只有她真的记录下来,发扬出去。”

两位四川老乡一见如故,聊起扶霞兴致勃勃。

“我很开心,我觉得美食与文字是一种力量。”雨珈说。因为翻译了扶霞的书,她去找那些人的时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食客,一个平常的顾客。“我能去找到那些人,然后告诉他们,我在书里面翻译到了你们,那是扶霞的书。”

语言与地域的隔阂有多远呢?只需要两个热爱生活的吃货成为朋友。

此心安处是吾乡

扶霞新书《鱼米之乡》

扶霞回到牛津爸妈家里以后,有一天在花园里摘菜,发现一只菜虫。“这要是在某个中国餐馆,我肯定毫不犹豫就把它吃了。”

她犹豫了几秒,还是下口了。菜虫味道寡淡,水汪汪的,没什么特别。

但那顿午饭是她中西融合的转折点。“那仿佛是一道门槛,一个自我认知的灵光时刻。那之后的几周,我不管到哪儿,心里都觉得,我终于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运营编辑 / 胡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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