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刘文
编者按:当地时间8月30日,美国国防部宣布,美国已完成从阿富汗撤军行动。8月30日晚,美军撤离阿富汗之后,塔利班成员开始陆续进入喀布尔国际机场。作者刘文所居住的得克萨斯州负责援助难民的机构(Refugee Services of Texas),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会在未来的几周内帮助324名阿富汗难民在本地落脚。她结识了来自政府和民间救援组织的志愿者,深入了解了他们与难民之间的故事。当地时间8月30日,美国国务卿布林肯表示,美国在阿富汗的军事行动已结束,将开始外交行动,并将美国在阿富汗的外交官转移至卡塔尔。人民视觉 图
多利亚曾经在一间专门为难民、移民、有困难的人提供廉价住宿的公寓工作过。公寓可以拎包入住,申请人要提交文件证明自己财务困难,实在拮据的人,可以通过做清洁,管理预定网站等方式获得房租减免。公寓中有许多刚来到美国的移民,合法的非法的都有,也有难民,有来自叙利亚的、伊朗的,也有来自阿富汗的。多利亚对难民K记忆犹新。K非常矮小,但是长了一张成熟的、看起来有些沧桑的脸。“他才二十几岁,但眼神看起来像是四五十岁的人才会有的眼神。”多利亚回忆说。他入住的第一天,非常小心地询问多利亚他是否可以在房间里祷告。“他看起来那么小心翼翼,像是熟知我们这里对穆斯林信徒的一些偏见。他说自己会等室友出门再祷告的,我和他说没关系,只要不妨碍到别人,他想做什么都可以。”K在阿富汗时替美国机构工作过,申请了好几年,才通过提供特殊移民签证(Special Immigration Visa,为替美国政府或者军队工作过的阿富汗人和伊拉克人而开设)的项目而只身一人来到美国。他并没有去申请政府的福利,而是通过在公寓做清洁来减免房租。取得工作许可后,他又在附近的麦当劳找了一份工作。每天下午,他在公寓中清洗退租的人换下来的床单和被褥,把洗手间里的洗发水和沐浴露罐头添满,把洗碗机里干净的碗放回到柜子里。然后他走路去麦当劳,工作到凌晨才到家。但他又会早早起床,在公寓的客厅里学英文。他想要申请大学的工程学本科,但负担不起语言学校的开支,所以必须在短时间通过托福考试。多利亚对他的印象就是那个埋在几本厚厚的教材里的那个小小脑袋。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底下有黑眼圈、多利亚每周固定会去公寓检查,他经常找多利亚请教英语问题,还非常仔细地询问美国的风土人情,以及申请美国大学的注意事项。“我从未接触过穆斯林教徒,我看到他在公寓里穿着长袍,在小毯子上祷告,也看到他在斋月的时候从日出到日落都不进食,一开始觉得和他挺有距离感。和他接触的时间长了,就发现他和我周围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也喜欢听K-Pop 音乐,喜欢喝可乐吃炸鸡,喜欢看《权力的游戏》。如果要说不同的话,他会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做许多额外的事情去赢得大家的好感。我看到他会把干衣机里其他人的衣服拿出来叠好,再把自己的衣服放进去。他在客厅里学习的时候,只要有人进来,他都会和那个人问好。”一个人在异乡生活并不容易,但他永远是微笑着的,勤奋又积极。有一次,他在路上被一群混混打了,他没有抱怨过,为了省钱,自然也没有去看医生。多利亚看到他的时候,胳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他笑嘻嘻地对多利亚说一点也不痛。好在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他顺利申请到了心仪的大学,也搬去了学校宿舍。他们仍然是Facebook的好友,但K很少分享自己的生活。K发的上一条状态已经是快一年前,他发的照片里是大学里得到的奖章和奖杯。 “我每天晚上看阿富汗的新闻一直看到凌晨三四点。我一直在刷他的Facebook,想知道他好不好,但是他什么状态都没有发。他曾经提到自己在这里安定下来之后,会想办法把在阿富汗的家人接过来。我希望他的家人早就顺利离开了阿富汗,他们也早就团圆了。”但多利亚也坦诚,有的时候,还是能明显感知到对方的背景、文化和宗教信仰与自己的截然不同,似乎怎么也拉不近彼此间的距离。她曾遇到一对阿富汗难民夫妇,他们用自己的语言交谈,但是妻子看起来总是特别小心翼翼。妻子负责所有的家务,但住在公寓里的室友们聚餐的时候却从不会出席。这让她想到了伊斯兰教的国家重男轻女的传统——根据《古兰经》,两名女证人才相当于一名男证人。而在继承权方面,女性所能继承的财产是男性的一半。
安娜在一个专门安置那些替美国政府工作过的阿富汗翻译的机构做义工。她说,这些阿富汗翻译符合申请特殊移民签证的条件,但是签证有十四个步骤,繁复冗余。即使顺利,整个申请流程也要三年半才能走完。更别提在特朗普当政的四年间,审批流程非常缓慢,批发的签证数量比往年更少,而她这么一个帮助阿富汗翻译的机构,也很少得到关注。“从2016年之后,我们就很少受到媒体采访,也很少有大笔的捐款。毕竟,社会上需要帮助的人那么多,好像几乎没有人会关注到这些翻译。”安娜回忆起过去的五年,因为客观条件的限制,有许多心酸和无奈。2019年,因为几千份特殊移民签证的申请在好几年过去之后都没有得到回复,联邦法院的法官还因此判定特朗普政府违法了法律,要求政府纠正这项错误。但很快,疫情来袭,负责批复签证、绿卡的美国公民及移民服务局的一大批员工暂停了工作,已经被耽误的批复程序便被耽误地更久了。安娜说,这些翻译和人们对于难民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刻板印象并不同,他们能够在一个相对非常闭塞,教育水平也很落后的国家学会英语,并且为外国的政府机构工作,本身已经证明了他们的智力和能力。她私下接触过的几位难民,说话都彬彬有礼,处理法律文件时逻辑也非常清楚,他们中有的人甚至可以说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学习开车等其他技能的时候也学得非常快。这些人因为替美军工作,也养成了非常好的工作习惯和工作态度,一旦找到工作,很快就能适应。“我觉得他们是可以对社会发挥很大作用的,但是如何能够在美国立足对他们来说太难了。他们没有美国的学位,很难被大公司录用,有些小公司也因为他们的难民背景而有所顾虑。我们的项目能为他们提供的帮助非常有限。资金充裕的时候,我们会为他们提供来到美国头几个月的住宿和一辆二手车,但因为资金不足,很多时候,我们所提供的帮助只有帮助他们填表申请签证或者政府的福利,教他们怎么样写简历,怎么样准备公司面试,或者开车去机场接送他们。”安娜说。她曾听说有些幸运的难民,一来到美国就遇到了很好的机会。他们曾资助的一位难民,刚来不久就成功申请到了名校的MBA,毕业之后找到了非常体面的工作。但也有不幸的难民,她的同事曾帮助过的一个难民家庭,搬来不久就遇到疫情,工作机会锐减,只能在不同的餐馆、洗衣店里打零工,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后来实施居家令,他仅有的工作机会也失去了,一家人捉襟见肘,差点沦落到要去流浪街头。“我们私下凑了点钱去帮助他们。因为疫情原因,我也没有一直追踪他们的状况。”安娜说那段时间,她自己的生活也很困难,也产生了许多自我怀疑。最近,阿富汗的新闻成了电视上滚动播放的头条新闻,安娜所在的机构也接到了许多电话。有人捐款,有人捐物,也有机构要和他们合作。“有钱的感觉真好。”她笑着说自己去了家具店,一口气买了好几张行军床。有些人却把捐赠当成了处理掉破旧物品的机会,把义工组织的仓库当成了垃圾回收站。她不得不要求对方在捐赠前,把物品的照片发给她看。如果损坏过于严重,她就拒绝接受。但仍然有人嗤之以鼻,觉得既然是难民,就不应该挑挑拣拣。“我们是帮助他们,而且他们是替美国工作过的,我们本来就有义务帮助他们,这并不是施舍。”安娜斩钉截铁地说。她回忆起有一次,接受捐赠的家庭中的小男孩突然冲她发脾气,让她不要来了,也不想收下她找来的旧衣服。她那时候从二手店里淘来许多非常旧的、有污渍和破洞的衣服。她想着聊胜于无,但小男孩却因为总是穿着破旧的衣服而自尊心受损。她才意识到,自己并不能用高人一等的怜悯眼光去看待这些难民:“我和他们的区别,在于我出身在美国,他们出身在阿富汗,但出身并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也没有让我更高贵。”
“他们太需要人手了,我也就顺势尽我自己的一份力。”才工作了几天的新人志愿者艾利克斯说。她在Refugee Services of Texas工作,这个机构是信义宗教会下从事了八十周年移民和难民安置工作的路德教会移民和难民服务处(Lutheran Immigration and Refugee Service)的一个分支,是接受最近这段时间从阿富汗撤出来的难民的主要力量。过去的几年里,这个位于德克萨斯州的分支接受的难民并不多,从接到要接收难民的消息到难民到达通常有几周时间可以准备,但艾利克斯说,最近几天,他们只有24小时的时间准备。
“仓库都满了,我把筹集到的物资放在我自己家里,现在我家里也快堆满了。”艾利克斯说。但一旦有人发消息说要捐赠物资,她还是爽快地答应下来,哪怕自己家里连落脚的地方都难寻。相较其他民间的援助机构,Refugee Services of Texas有一套更高速有效的流程。该机构提供数十种不同的职位供志愿者选择,让人们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专长——懂语言的人负责做阿拉伯语、波斯语的翻译,懂法律的人向难民普及各种法律常识,也在各种繁琐的法律程序上给他们提供协助,懂金融的人会教难民一些理财技巧,也有人负责青少年难民的心理疏导、未来的职业规划、工作面试辅导等。愿意投入更多时间的人会负责相对来说更加繁琐的工作:去机场接人、筹集物资、装修公寓等等。在网上填写志愿者登记表后,会有专人跟进,录用之后,先接受培训,学习专业知识和沟通技巧,然后再被分配到适合的职位上。机构内部管理志愿者时也有明确的架构和职能分配。一个志愿者负责对接一户难民。志愿者把难民需要的物品做成电子表格,方便在网上分享。有人会让难民在商超网站上挑选自己需要的物品,列成一个清单,在网上分享这个清单之后,点进链接,就可以看到对方需要的物品。想要捐赠的人可以点进物品,付款买下来之后,送到链接上指定的地点,非常方便。再资深的志愿者,也没有遇到过如今这种情况——几万名替美国政府机构和国际组织个工作过的难民等候在阿富汗的喀布尔机场,没有人知道多少人,会在哪一天搭乘哪一班航班到达。因为无法知道充足的信息,预定的计划常常被打乱,志愿者工作的展开也充满了未知性。但相较做好的计划推翻重来,更让艾利克斯痛心的是那些难民的状态:他们都没有任何行李,没有任何规划,甚至不知道剩下的家人在哪里,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回到阿富汗。“他们真的是什么都没有,除了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以外。”艾利克斯痛心地说。她说自己原本还会讲一些安慰的话,劝对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是看到电视上,年轻的足球运动员扒在飞机上的起落架上却最终从高空着落,又觉得安慰的话听起来很苍白,也很无用。“我能做到的事情很少,但我希望能确保的是他们有地方住,有东西吃。”熬了许多天夜的艾利克斯说。
和艾利克斯不同,做了很久志愿者,并且替好几家不同的难民安置机构工作过的凯瑟琳却坚持每天只工作一定的时间,尽量不要让志愿者工作影响到她自己的生活以及和家人的相处。
“我见过许多志愿者,因为在网上或者新闻里看到了一些难民的故事被触动而来,他们每天工作十来个小时,每天都在开导难民,他们短时间里接受了太多的负面信息,很快就疲劳过度了,生理和心理上都无法坚持下去。”志愿者们来来去去,专门帮助拿特殊移民签证的难民的机构也陆陆续续关了几个,再由新的机构填补进来,凯瑟琳却一直矜矜业业地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我的原则是,只做那么几件事,但是会尽可能做好。”凯瑟琳说。唯一的破例,是她认识了很久的难民因为不熟悉美国的法律而被捕,她动用了各种关系和人脉,为难民找到了愿意无偿进行服务的律师。“这么多年,大家都成了好朋友,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帮他一下。”凯瑟琳说。她所感受到的阿富汗人是热情好客的,“他们会请你去他们家里,过传统节日,吃他们亲手煮的地地道道的中东美食。” 因为特殊移民签证允许在美国安顿下来的难民替自己的家人申请签证,一家人因为逃难而分散在好几个国家,但几经波折之后,也能在美国团圆。凯瑟琳一次次伸出援手,想办法让他们的兄弟姐妹也安顿下来,和难民家庭的牵绊也越来越深。负责替难民筹集家具和日用品的她,这些年来加了许许多多的难民救助群组。今年春天,她在一个群组里看到有人要处理掉一架旧的自行车,她正好认识一名青年在网上发了简历找工作,却因为没有交通工具而很难去面试,她便立刻私信了发帖的楼主,然后当晚就开车去取回了这架自行车。她又在另外一个群组里发帖,找到了愿意替她重新翻修一下这架自行车的工程师,然后在第三个群组里找到了愿意捐出一个头盔的人。最后,她把焕然一新的自行车和头盔送到年轻人手里。那段时间正值疫情逐渐好转,许多餐馆,商店等重新开始营业,都在招人。阿富汗年轻人也顺利获得了工作的机会,每天骑着自行车去巴士站,再换乘巴士上下班。“其实也可以用这些机构筹到的钱去买物资,会方便很多。”凯瑟琳说,但她还是以自己变废为宝的能力为傲:“难民安置机构的资金都很有限,如果是拿钱去买物资,只能买到最便宜,质量最一般的那种。但如果你用一些巧思,去把别人闲置的二手物品拿来,再做一些翻新或者清洁的话,有时候你可以淘到一些牌子很好,质量也很好的东西。而且难民安置机构只会购买最最基本的日用品,但我常常会淘到果汁机、咖啡壶、厨师机这些更‘奢侈’的物品,有时候还会有书籍、杂志。”时间长了,住在附近的人都知道凯瑟琳这个人,有人在搬了新家,买了新家具之后主动去问凯瑟琳要不要把旧的留给她。凯瑟琳也成了邻里间的“意见领袖”——她不仅经常在网络群组里替难民募集物资,还发了许多关于注射新冠疫苗的科普贴,公园里有垃圾,她也组织大家去清扫。但颇有些人不待见她。她替难民募捐时,有人问她,奥斯汀本地有不少流浪汉,他们支着帐篷住在立交桥下,为什么不替这些美国人募捐,而要去帮助其他国家的人。被质疑多了,她也总结出一套应对的办法,如果对方发的消息里有明显错误的,她会回复一个带有更权威的信息的链接(学术论文、可信度高的媒体报道等),如果对方仅仅是无中生有地在找茬,她就不予理睬。最近这一周,她忙着帮助几位赶在阿富汗被塔利班占领之前就离开的难民安顿下来,这几位难民辗转好几个国家,终于顺利到达美国。她和难民联系之后,把他们需要的物资发在不同群组中。整整一周,她都在忙着和捐赠者核对物品。她会将募集到的物资及时告诉负责租赁公寓的志愿者,确保家具与公寓的尺寸大小能配得上。有些捐赠者家里的大件物品需要卡车来取。她再把地址交给负责物流的志愿者,协调之后制定出来运送物品的时间表和路线图。按照原本的计划,这个周末原本应该布置好一间公寓供一家难民入住,但原本谈好的安置公寓突然出了问题,相应地,原本安排好的卡车搬运也无法执行。她来不及沮丧也来不及抱怨,就要打电话给各方协调新的时间表。
安娜很直截了当地说,人们对于社会热点的关注度最多只能维持几天,但是安置难民却是长期的工作。“需要帮助的难民很多,他们会分批逐渐来到美国,来到美国之后,他们也需要有人长期地指导他们如何安定下来,如何找到工作,如何办理各种手续。我现在很开心阿富汗难民能够有这些热度,但是又担心,热度退去之后,我们又要回到那种捉襟见肘的境地里去。”安娜说。艾利克斯也表示,Refugee Services of Texas的援助项目中提供的免费住宿、接送服务等都是短期的,几个月后,难民就需要搬走。目前的美国社会,疫情又卷土重来,政府分几次发放的援助金也已经发完,也有不少对移民、难民很是排斥,甚至歧视他们的人。这些人要重新建立自己的生活并不容易,更别提与亲戚朋友和祖国故土的分离所带来的精神压力了。“希望世界可以善待他们。”在募集物品时,艾利克斯特意请求大家写下欢迎的话语,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传播一点儿的善意和温情。